杀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铭有他的家徽,正是长谷川从前心爱的宝刀。没有人知道刺客为何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这把刀,她见过——当她还不是霍沈念卿的时候,以“中国夜莺”云漪的身份,她周旋在风月场上,成为黑暗中的一颗隐秘棋子。当日,长谷川将那铭有家徽的宝刀赠给薛晋铭,她就在薛晋铭的身旁,闲闲地倚着他肩头,抬腕为他二人斟上“友谊”的美酒,颦笑间探得警备厅长与日本顾问的隐秘交情。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双目。长谷川谑言,“薛君,美人在侧,不宜拔刀。”
他倜傥含笑,淡淡地看她一眼,“可这偏偏是个刀锋似的美人,对吗,云漪?”
寒光微漾,宝刀在他手中优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她笑,媚目如丝,刀光映入眸光,艳杀人。恰是偎红倚翠旧时光,那时的薛晋铭犹是翩翩少年,意气飞扬,浑然不知一只脚已踩在悬崖边。被他所视为亦师亦友的长谷川引诱着、蛊惑着,使他险些陷身黑龙会,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无孔不入的长谷川,多年来在中国四处活动,贿赂政要,暗杀反日志士,为日本军方提供侵华情报。这个恶魔般的“故人”,终于被他用那把刀亲手除去,过往恩怨随之终结。
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林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竟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林燕绮脸颊红晕浅浅。“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林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明知道我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阴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伤,人憔悴。那时她不敢想,做梦也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隐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孑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阴差阳错。念卿低低地叹了口气,目光柔如春水。
若仅仅只是阴差阳错,他岂会这样轻易就范?她太了解他,薛四公子若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是谁也休想勉强得了的……他心里若没有存下林燕绮的影子,也不会甘愿迎娶。
那个时候,他是最孤单的。她随仲亨走了,蕙殊出嫁了,蒙家喜添儿女,收养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边。那时,他只有孤身一人穿行于明暗、风月、正邪、生死之间,没有归家之所。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薛晋铭,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灵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风月历尽,都曾一无所有,对家人与爱人的渴慕,都藏在谁也瞧不见的灵魂深处,如最薄弱的伤口,无论怎样小心掩饰,也终有被柔软之矛戮中的一刻。
如同她在当时的处境遇见霍仲亨,他也在最孤独惘然的时刻,遇见了默默等待他的林燕绮。
时也命也,这一段阴差阳错来得不迟不早,刚刚好。“我这个人自小好胜,明知道他心中并未全然放下,我依然充满信心,认为只有想不到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旁人越是以为办不到,我就越要试一试。从前家父一口认定女子做不成医生,我便做给他看;院长认为眼科大夫不可能转为外科,我便去外科从杂役助手做起,照样也做成了……我自信可以令他全心全意待我,将你从他心底抹去。”燕绮笑得恍惚,抬眼望定念卿,“知道吗,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暗暗同你较劲,却不知一开始就找错了敌人,挡在我和他之间的并不是你。”
念卿苦笑。薛晋铭那样复杂的一个人,还不是身在顺境中的林燕绮能够阅历的——已历经千帆的人,再不需要征服与被征服,他只是需要一分慰藉与回归。燕绮却想错了,错在千方百计地想征服他的心,越征服便越令他疲累,越令他回避。
“结婚后那两年,是我最热恋他的时候,时刻都想占着他,他却总游离在我拼命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甚至常常一声不响离去,总去执行那些没完没了的密令。起初我相信他公务繁忙,渐渐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躲着我,在我身边他总像喘不过气……那时我真傻,不知怎样才可以留住他,便想到,有了孩子或许会不一样……慧行刚出生那会儿,他的确很开心,也形影不离地陪伴我。可是出了医院后,整日在家对着孩子,我又迷茫失措,终日烦躁。他也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的他,他所对付的人,不再只是日寇和国贼,他开始为独裁者效忠,对党内政见不同者执行清洗,暗杀、密谋、监视和逮捕,在他眼里都是家常便饭。而我却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我在救人,他在杀人,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林燕绮再也克制不住,低头掩住了脸,一直强装的淡漠笑容被悲哀冲击得支离破碎。
念卿闭上眼,叹息滞在胸口,不忍心再听下去。这些年她是最清醒的旁观者,一直知道他在努力遗忘,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努力维系得来不易的婚姻。只是想不到,燕绮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她先放了手,选择了转身离去。
念卿恻然看着燕绮,待她情绪终于平复,这才缓声问:“如果真的可以放下,也是好的,可是燕绮,你真的放下了吗?”
林燕绮一僵,被她澄明目光直看进心底,更被她的话一针刺进痛处。念卿心如明镜,移情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曾经那样深爱过,她不信燕绮办得到。林燕绮黯然而笑。敏言、蕙殊甚至是他,都相信她移情别恋了,唯一明白她的人,却是沈念卿。“也许我还未能放下。”林燕绮长长叹了一口气,坦然承认,“但是这不重要,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现今我很知足。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全心待我、视我如珍宝的男子……”她顿了一顿,低声说,“下个月,便是我与陈佑棠结婚的日子,原谅我不能邀请你来观礼。”
往日只听敏言和蕙殊提过一些,知道燕绮移情旁人,与她医院里一位外科大夫走得很近,做出红杏出墙之事,被晋铭得知之后,她也直认不讳。今日念卿却是第一次听闻“陈佑棠”这名字。先是惊闻林、薛二人早已离婚的消息,跟着却又是燕绮的婚讯……一日之间听闻太多意外,念卿不知该说什么,默然半晌,只是轻声道了一声:“恭喜了。”
“谢谢。”燕绮一笑,“想必敏言跟你说了不少我和佑棠的事吧。”念卿叹息,“她还小,你别为她孩子气的傻话生气。”林燕绮摇头苦笑,“若不是她,我不会真同佑棠走在一起。”这话倒叫念卿一惊,“敏言,她做了什么?”林燕绮只是苦笑,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静了片刻才淡淡道:“我和佑棠原本不是这样的,他与我早在国外念书时就已认识,从同窗好友到莫逆之交,他待我……就如同晋铭待你。”
念卿哑然明白过来,却听她又说:“那时晋铭总不在家中,我心里烦闷也只能同他说说话,天天在一处工作,免不了情分亲近些。有天夜里我们工作到深夜才离开医院,我心绪极坏,叫他陪我喝酒,不想竟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我送回家里,我看着空荡荡的卧房,一时伤心失态大哭起来。他便抱着我,劝慰我……敏言恰在门外瞧见我们,她那时才十三岁,我以为她不懂,也没想过同她解释,谁想到她竟记恨在心,将这事告诉了晋铭。”
林燕绮似乎想笑,唇角牵起,却只有浓浓涩意,“我满心惶恐,以为他会质问我,我想好了满腹的话同他解释,向他道歉……可他什么也没问,竟像全然不在乎,不在乎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气急了,忍无可忍问他,我若有了旁人他会如何……你猜得到他说什么吗?”
念卿长叹,“他说愿意放你走,对吗?”林燕绮一怔之下苦笑,“你们真是一对知己。”念卿却笑不出,忍不住有些恼林燕绮,更恼薛晋铭。这两个人分明都是冰雪聪明,偏偏遇在一起,都变得如此糊涂。“于是你恨他凉薄,索性真与那个人在一起了;他相信你红杏出墙,你就偏偏出墙给他看?”念卿脱口而出,声色俱是痛心,“燕绮,这样的蠢事,怎可能是你做出来的?”林燕绮笑,笑出声,也笑出泪。
“我自己也难以相信,这蠢事真是我做出来的……只是人若糊涂起来,又有什么蠢事做不出?”她一面笑一面摇头,任由泪水纷纷落下,“可是你知道吗?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失去了一个我所深爱的男子,我却得到了另一个深爱我的男子。从前苦苦渴求而不得的,现在都有了,佑棠待我,真是如珠如宝……夫人,这是我和你的不同处,你和先生的鹣鲽情深,我固然羡慕,却永远做不到。因为我无法像你这样牺牲,我爱自己远胜爱任何男子。若不能得到所爱之人,那么得到一个爱我之人,也是极好的。”
念卿怔怔地看着她,心口一紧,有些微微抽刺的感觉,竟忘了是不是痛。“燕绮,我也同样羡慕你。”
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不会比从霍沈念卿口中说出更令林燕绮震惊。
“为什么?”燕绮脱口问。“因为你真正拥有完整的自己。”念卿微微一笑,眼里神色复杂得令人迷惘,却又澄明得令人忘我,“你和我的确是不同的,你属于新的时代,而我和仲亨都是旧式人,我们的时代已过去了,往后一切都是新的。我不让霖霖在家做大小姐,而要她读书,要她学着像男子一样处身立世,便是希望她能成为你这样的人,能去做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日后必是你们这样的新女性,才可堂堂正正生存于世。”
“夫人……”林燕绮失去言语,心中却是肃然起敬,对这个洞明世事而又坦然从容的女子,除却敬佩便是感激,感激她所给予的尊重、谅解与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