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艾默身心疲倦,将自己抛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包装精美的书扔在枕边,散发出淡淡的油墨香。艾默一动不动躺了半晌,蓦地睁开眼,把书抱在胸口,盯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一骨碌爬起来从背包里翻出电话簿,急急找到编辑方苗苗的号码,抓起床头的电话……响了五声,那边才传来含糊的声音,“喂。”艾默一愣,“苗苗,是我,我在……”话未说完,那端已传来震耳欲聋的超高分贝,“你还敢打电话来,我就快被你害死了!苏艾,我告诉你,这个月底是最后底线,老大已经忍无可忍,你再拖稿我就死定了,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艾默把电话拿得离耳朵远一点,等那边叫骂声告一段落,才重新对着话筒说:“要稿子没问题,但你得先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不要说帮你把交稿时间再延后,那样我会死得很惨。”方苗苗太了解她,在电话彼端发出冷哼,并夹杂一声长长啜吸。
“你又在加班吃泡面?”艾默满怀同情。
“废话,加班除了泡面还能吃什么,”方苗苗不耐烦,“说,到底帮什么忙?”
艾默莞尔,听着彼端凶悍的语声,想着好友恶形恶状的表情,心里的阴霾也散开许多。她静了片刻,缓声说:“苗苗,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书里的故事或许是真的。”
方苗苗“哦”了一声,“记得,那又怎样,真的假的都无所谓,能热卖才最重要。”
艾默叹了口气说:“对我来说,故事的真相最重要。”电话那边噗的一声,然后传来一长串呛咳声。“你得赔我键盘和刚才这口泡面!”方苗苗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苏艾你是不是写稿子写得太投入,出不了戏了啊?什么真相假相,那只是一个故事,故事!”
艾默沉默。方苗苗啧叹一声,“好吧,就算故事是真的,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什么真相都无所谓了。”艾默淡淡地说:“故事里那座老宅子,现在就要被拆除卖掉了,我没有办法阻止,也呼吁不到任何人来关注。没有人关注这座老宅子,没有人明白它的价值,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拆掉。”
电话那端沉默良久。方苗苗冷静地问:“于是呢,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艾默回答:“帮我寻找媒体来关注这件事。”方苗苗长叹一口气,“苏艾,作为你的编辑,我很乐意看到你对这本书的投入。但是作为朋友,我必须提醒你,你不要陷得太深,不要对这个故事太认真。书写完了,故事也就完了,其他真的假的和你都没有关系。”
艾默哑然失笑,心里有个声音同样自嘲地笑着问自己:“真的与你有关吗?几十年过去了,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真的还与你有关吗?”
“有关系,很有关系。”艾默苦笑着摇头,对着电话喃喃自语。彼端的方苗苗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她不答,只淡淡地问:“苗苗,你真的不肯帮我?”方苗苗无可奈何,“既然你开了口,我还能说不吗?我会帮你联系媒体,顺便也就当宣传你的新书,但是我不认为会有人对一栋废旧的老房子感兴趣。现今被破坏的明清古迹多如牛毛,多少人奔走呼吁,你见过几个得到回音?我劝你最好不要指望媒体,安心把书写好才是正经!再说了,你又凭什么一心相信那是真的?”
艾默怔了,想着那本日记,想说“我当然可以证明那是真的”,然而话语盘旋唇边,却什么也不能说——旧日记本的秘密能不能重见天日,一旦广为人知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这是她无法预料的,如果因此打扰前人泉下安宁,更是她不愿见到的。
“虽然不知道现在八方奔走有没有用,但是我总要尽力,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它被拆掉,”艾默笑了笑,“苗苗,谢谢你肯帮这个忙,这栋老房子对我真的很重要,所以……谢谢你!”
方苗苗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在电话那端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艾默只是微笑听着。
在艾默再三保证会尽快写完书稿后,方苗苗才心有不甘地准备挂断电话。
“等等——”临到挂线,那端又一声追问,“你还没留下在那边的联系地址,如果有媒体关注这事,怎么可以找到你?还有,如果那老房子真的不幸被拆掉,你不会以此为借口,当真不把书写完吧?”
艾默咬唇片刻,“不会,如果真的阻止不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写完这本书,把老宅的故事完整留下来。”
方苗苗长松一口气,“这还差不多。打算这就回家是吧,那联系地址就还是你家里?”
“不,我要回另一个家。”艾默微微一笑,报上海边小旅馆的地址,心中不再迷茫。想到要再回去,她便有了归家的踏实和勇气。
远远望见小旅馆的暗红墙砖隐现在绿荫之间,艾默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身疲惫地站在路口。只不过离开了短短数日,她却觉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逃了回来,仿佛和这里分离了很久很久。
沉重的行李箱让艾默胳膊发酸,从路口到旅馆,还有一小段上坡路,路两旁高大的梧桐筛下斑驳的阳光,仿佛光影里也染上悠悠的一抹碧色。在这样明媚的午后,一步,一步,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艾默仰头,从树影空隙间望见蔚蓝天空,不觉微笑。一辆车子从身边飞驰过去,使得路边梧桐落叶纷飞。恰巧吹来一阵风,扬起的灰尘迷住了眼睛,艾默低头揉眼,却听一声熟悉的呼唤——“艾默!”
那辆车子在前方急急刹住。那人唤着她的名字,从车里下来,却有些无措地、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阳光将他的修长身影淡淡地拖在地上,风吹得他头发有些凌乱,白色衬衣袖口随意挽起。隔着一段距离,艾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梧桐绿影绰约,眼前人,就那么轻轻撞进了眼里,落在了心里。
他稍怔了片刻,便快步来到她跟前,急急地问:“你要走?”艾默有些不知如何解释才好,想说刚回来,却怕他更是一头雾水。她的怔愣落在他眼里,只觉是抽身而去的疏离。启安有些慌,许多话想说,却都堵在了喉间。“这就要走吗?”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行李箱,越发不知该先说什么,“我还以为你不会急着走,有件关于老房子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看来他也知道了废宅要被拆除的坏消息,艾默目光为之一黯,“我知道了。”
启安愕然,“你怎会知道?”
“山上都已经封了路,又怎么会不知道。”艾默神色淡然,透出疲倦无奈,“真想不到会这样……总有许多意外,是谁也不希望的。”
启安一时间失语,如有冷水从头顶泼下。他如此匆忙地赶回来,便是想第一时间和她分享这个巨大的惊喜。一路上,他想象着她知道这个消息后会如何雀跃,会说些什么,会不会愿意一起留下……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冷冷地表示反对。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甚至不能与家人好友分享,只有她——第一时间他只想到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也许是因她对老宅有同样的热诚,也许是短暂邂逅的投契,也许是因着别的什么。启安不知道,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这样在意一个初相识的女孩。
他怅然若失,看着她出乎意料的冷淡,喃喃地问:“你很介意?”艾默苦笑,“介意又能怎么样,我能改变这一切吗?”启安呆了呆,“为什么?”这句平平常常的问话,恰好触及她的隐痛,是她不愿说出口的隐秘。艾默侧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不想说。”她又变回了那个艾默,那个将自己深藏起来的艾默,随时保持着离开的姿态,拒绝被了解,拒绝被接近。启安眼底一黯,“抱歉,我不是有意追问你的隐私。”
艾默的心绪已因废宅将被拆而变得有些沉重,一时也没有留意他话里的蹊跷,正想问他是否也刚回来,他却俯身帮她拉起行李箱,“既然要走,让我送你一程好吗?”
艾默错愕,“啊?”启安深深看她,“不管怎样,认识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艾默呆住,四目相对刹那,红潮迅速在脸颊上腾起。启安也因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微微红了耳根。话已然说出口,他索性鼓起勇气,“我不知道这会冒犯到你对老屋的感情。对我而言,这栋老屋意义不同寻常,我买下它并非据为私有,而是想重建往日的茗谷,让它再次活过来。”
这次艾默是真的目瞪口呆,如有惊雷滚过头顶。他说了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如果你还喜欢这栋老房子,欢迎你以后随时过来,我期待能再见到你。”启安垂下目光,不是不失落,只是男人的失落不能轻易写到脸上。“你买下了?”她终于出声,语声颤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你买下了整座老房子?”启安怔住,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如此惊讶,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你,竟然是你!”艾默简直要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过去,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是别人?”启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你没有骗我?你真的买下了准备重建?”艾默语声蓦地哽咽,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看着她如此反常的模样,启安反倒不知道如何应答才好。梧桐荫里洒下的散碎光晕模糊了她的神情。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有失而复得这回事。启安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却一花——那娇小身影像猫一样跳起来,不管不顾地将他紧紧拥住!她连哭带笑,泪水纷落,语无伦次,“你这坏人,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害得我到处奔波,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启安被她的胳膊紧紧环住,心中剧跳,热血直冲耳后。惊喜来得太突兀,他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只傻傻问了一句:“那你还走不走?”
艾默破涕为笑,“谁跟你说要走,我明明就是刚回来!”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地欢叫,俯身看去,却是这一对——先是双双说走就走,这又肩并肩地一起回来。老板娘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回到房间里,启安顾不上多做解释,立刻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卷轴带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你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铺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泛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只能勉强分辨出大致的原图。艾默只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加快,“这是……废宅的设计图?”启安双臂撑着桌沿,慨叹道:“如果我晚去半天,这张图就已经毁了。”茗谷的设计师张孝华先生于一九五八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所任教的大学资料馆里。随后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资料全被人为毁掉。
“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是委托专人寻找张先生后人的下落,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寻找茗谷当年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找到张先生的后人了。事有凑巧,就在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张家正要搬迁。”
“搬迁?他们现在住哪里?”艾默忍不住追问。启安沉默了一下,“在上海一处小弄堂里。张家境况并不好,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里,拆迁通知已到了最后时限,他们必须马上搬走。”回想当时所见,启安苦笑,“他们认为张老先生留下的图纸书稿已不值钱,于是和旧书报混在一起,当废品论斤在卖。”
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对茗谷命运的担忧,倘若没有启安,谁知这座老宅会不会当真被拆掉。
“我赶到的时候,已只剩下半箱子书稿旧图,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张图!”启安长长叹口气,“也许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张老先生的手稿大半都已被毁掉,想不到偏偏这张被保存了下来,在阁楼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竟然完好无损!”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地望着图纸,激动得难以言表。“这张图,是当年张老先生几经修改绘制,最后送交茗谷女主人亲自看过,得到她的签名确认,留底存证的正式图纸。”启安摩挲着发黄的图纸,神情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签名处的图纸沾过水迹,墨色洇开,四个浅浅字迹依稀可以辨出——“霍沈念卿!”艾默脱口呼出这名字,神情大变,仿佛被这四个字灼伤。她倾身久久盯着泛黄图纸上模糊的签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发。纵然极力压抑,那脸颊上泛起的潮红与眼底闪动的激动,仍落在启安眼里。
“是的,这就是茗谷的女主人,霍沈念卿。”他一字字念出这名字。艾默抬眸,目光闪动,“启安,你是谁?”他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藏了无数的谜。“为什么你会对这废宅这样痴迷,为什么千里迢迢去寻找设计图?”
她深深地逼视他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心中的迷惑,“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究竟什么时候买下它的?”
他静静地看她。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
他笑了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爱这座房子,你相信吗?”艾默咬唇。启安笑着叹口气,“好吧,我坦白。当年张孝华先生有一名弟子,他在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之后移居美国,成了知名的建筑师。张先生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设计师之一,后世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成就。张先生一共留下了十三件作品,除了这座老宅还残存废墟,其他的都已经被拆毁,一块砖头都没留下。他身为张先生的弟子,一直为此感到遗憾。现在他已到暮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座废宅复原,重现昔日风采。”
“这位张先生的弟子……”艾默迟疑地发问。“正是家父。”启安淡淡一笑。艾默定定地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怅然,又似失落,“原来是这样。”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启安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细细地审视她每一分表情的变化。艾默静默了许久,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管你是谁,总之——”她顿住,突然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谢谢你,谢谢你保护了这座房子!”她仰起脸,脸颊微红,眼波明媚照人,“启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启安但笑不语,脸却比她更红。房间里窗帘只拉开一半,此时阳光偏斜,树的影子投进来,令室内光线有种淡淡的、懒懒的暖意,恰巧掩盖了两人脸上的红晕。他温柔地注视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掠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艾默咬唇微笑,顽皮地歪了歪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启安微笑,“至少告诉我,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无法言说的重要。”艾默骄傲地昂起头,眼底焕发出夺人的光彩,“因为,这是我的故事。”启安点头,目光温润,“从第一次看见你桌上的稿纸,就猜到你或许在写废宅的故事。”“只猜对了一半。”艾默靠着露台栏杆,身后夜色渐浓,晚风吹得她发丝飞舞。
启安挑了挑眉,静候她的答案。她的声音和着夜风,有说不尽的悠远,“我要写的故事,是当年的真相,和以谬传谬的传说无关。”启安深深地看她,“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谁还知道当年真相?”“我知道。”艾默淡淡地微笑,下巴扬起骄傲而秀气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