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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吴绝传 卷十四(一)

十有七年春,王正月,卫候辙奔鲁。夏四月己丑,孔丘卒。秋七月,楚白公乱,杀子期子西。

夫差十七年。楚,白邑。

白邑在楚国北境,紧邻着江,但它虽通南北,原本毕竟是个小城,八年前,楚国的令尹子西将王孙胜从吴国召回治理白邑,封为白公,这王孙胜兢兢业业,竟令得百姓安居,周围的人也渐渐拥过来,南北过客比往时更多,这白邑倒也越来越繁华起来。

春色渐浓,城里的人一日多过一日,城中各色店铺,也都热闹起来。近城南的地方,有一家铺子,原本只是给人打磨些日常用的铜器,偶尔也做些兵器,但自去年年末,这家铺子的名声忽然大了起来,各方游士来到白邑的,都跑来打兵器,还有人说,这家铺子的剑,铸得不输吴越两地。这铺子的名声越来越大,访客也越来越多,连带周围的酒肆、杂坊,生意都好起来。

这一日还未到正午,兵器铺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店主人才在门口张望,就见一人大踏步走过来,虎背熊腰,道旁生风,不一时就逼近店前。主人忙迎上去,笑道:“熊大哥也要来我这里打兵器么?”那人就道:“我听说你这里来了个极好的工匠,倒要来瞧瞧。”声若洪钟,随着店主人就踏进铺子,便瞧见铺子后面架了熔炉,火在下面熊熊的烧着,一个汉子就在炉旁铸剑,春寒还在,他只一身褐布短衣,额上已有成串的汗滴下来。店主人就喊:“无申,你来。”原来这人正是赵无申。去年他在吴城中的剑场起火,他一来觉得事情蹊跷,二来怕吴王怪罪,逃出火场后就直奔楚国,一路给人做杂役为生,好容易到了楚国白邑,就找了个兵器铺落脚,一方面讨个生活,一方面慢慢打探无忧的消息,谁晓得他那一身绝技,竟令这兵器铺名声大噪,他本来还担心行踪暴露,转念一想,说不定这样还能将石乞引来,便也安之如怡。

无申近前,那店主人就指着身旁的人道:“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熊宜僚大哥。熊大哥身手不凡,心地又好,城南是无人不知的。”无申见这人额广目长,气势凛凛,虽然无冠,也忙拱手称了句“熊先生”,那熊宜僚就哈哈一笑,道:“我不过是个粗人,称什么先生?你喊我老熊便成。”也给无申行了个礼。无申哪里敢,便随店主人呼了声“熊大哥”。熊宜僚就道:“无申兄弟都给人铸何等样兵器?”无申笑道:“我只会铸剑,旁的都不懂得。”熊宜僚就从铺架上拿起一柄铸好的剑,细细端详,忽的伸指在剑脊、剑锐上连弹数下,金声顿起,激越不停。熊宜僚便道:“金有六齐,剑刃之齐,三分其金,剑脊之齐,则五分其金。楚地的铸剑师,多不懂得这个道理,但无申兄弟的剑,却是深谙其理啊。”无申闻言,心中一惊,想道:“他竟是个懂剑的人。”熊宜僚忽看着无申,问道:“听你的口音,是吴人罢?”无申心头一跳,那店主人已是抢着说道:“无申正是吴人,来楚国是寻亲的。”无申便道:“我在吴国曾学过铸剑之术,但也只是些粗浅皮毛,不值得熊大哥的夸赞。”熊宜僚就笑道:“无申兄弟太谦了。你可愿替我也铸一柄剑?”无申忙道:“怎么不行?只是这两日还要铸先前客人订下的剑,只怕要再过个三五日方能铸新剑。”那店主人又抢着说:“旁人的剑拖两日不怕的,先给熊大哥铸剑要紧。”熊宜僚就道:“不妨,我又不急用。你只便宜行事就好。”无申答应着。

熊宜僚又问:“无申兄弟来这里,是寻的什么亲?”无申心里一动,说道:“当年白公在吴国的时候,我有个亲戚跟了白公身边一个上士名唤石乞的。后来白公回到楚国,我那亲戚也跟着来了。”话犹未了,店主人已是啊呀一声,道:“原来你的亲戚竟是白公身边的人么?你怎不早说?”无申就搔头道:“我的亲戚只是跟在石乞身边,同白公无关的。”店主人忽指着门外道:“那不是白公的车?”众人都望出去,果见一辆车辘辘的行过去,车身绣了花纹,富贵逼人。无申便问:“白公在那车里面吗?”店主人仍看着那车,笑道:“我怎知道?但这么漂亮的车,在这白邑,除了白公,还能是何人的?”又转头对无申道:“是了,你定是怕王公贵族,所以不敢去寻你的亲人。但这白公可是与众不同,听说是极和蔼的人。旁的不说,自他来了白邑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是越过越好了。”无申“哦”了一声,心道:“如此说来,那王孙胜果然是个好人,如此则石乞也不会太坏,想来无忧的日子也过得好了?”却听熊宜僚在身边一哼,但见他面带冷笑,意似不屑。那店主人也看到了,甚不服气,又道:“熊大哥不知么?前些年我日子难熬,从白公那里贷了一石米,后来去还米的时候,他们府中的人,用了个比当初小了不少的斗来量我的米。我倒是白赚了大米回来。这样的王公贵戚,哪里寻去?”熊宜僚只是哈哈一笑,道:“他人如何,你我小民怎能知道?只要他日后不给白邑带来祸患就好了。”无申倒是一怔,心道:“难道这熊大哥知晓那王孙胜的什么事吗?”

闲谈一阵,无申又去铸剑,熊宜僚仍是一柄柄的看那铺子里铸好的剑,一面与店主人说话。不几时,忽听人声杂杂,车响辘辘,望出去,却见方才行过去的那辆华丽的车,停在了铺子门口。熊宜僚眉头一皱,那店主人却是大惊,想要迎上去,脚下却动不得。无申也停下手中的敲打,直起身子望过去,却见车上下来一人,四十许岁模样,长剑随身,方冠巍峨,面上冷冷的无甚表情。无申却是心头狂跳:“这不是石乞么?”

石乞一径向熊宜僚行来,才近身前,便长长一揖,说道:“方才我还去城南访先生,却听人言道,先生人在此处了。”熊宜僚回了一礼,说道:“我不是早与你说清了?你还来寻我作甚?”声似瓮钟,面色不善。石乞却不以为意,仍是冷冷说道:“白公令我驾了他的车子来请先生过往一叙,先生还是不要负了白公的好意。”熊宜僚甚不耐烦,狠狠盯着石乞,石乞也不惧,冷冷与他对视。熊宜僚陡的将手中之剑狠狠一弹,金声呼啸而起,割耳与裂,那店主人与无申都是一惊,不知不觉退了几步,只石乞兀自稳稳立在那里。熊宜僚忽的将剑一抚,放回铺架,喝道:“好,我便随你走一遭,待能如何!”石乞这才微微一哂,道:“如此,请先生上车。”身形一侧,猛与无申打了个照面,不觉怔住。但见无申欲言又止,双眼灼灼的看着自己,倏的一省,道:“你不是赵无申?”无申连连点头,道:“我来寻无忧的。”石乞便不语,只是盯着无申看,无申心头一跳:“莫不是无忧出了甚事?”只听石乞说道:“我今日驾了白公的车来接熊先生,过两日再遣人来接你。”无申“噢”了一声,心中不免失望,却也不再说话,只是想到:“这石乞仍是当年那般冷冰冰的样子,无忧这些年,却不知过得如何?”那店主人倒被吓住,暗道:“原来这赵无申果真是石大人的旧识。呀,我素日待他,不知可有什么差错没有?”

石乞便要引着熊宜僚出去,熊宜僚却将眼一翻,仰天道:“我与这无申兄弟乃是朋友,今日你们遇到,岂不正好。这白公的车,我坐得,无申兄弟如何坐不得?”石乞一怔。店主人却是心焦,暗道不妙:“熊大哥的脾气又犯了。若惹了这石大人不喜,我这店铺如何还能继续?”一时屏了呼吸。无申也道:“不妨事。我这几个月都等了,再等两天也无妨。”熊宜僚却大踏步上来,一把抓住无申便向外走,一面说道:“哪里这么罗嗦。你我同车就好。”无申哪里敢与他走,拼命推脱,却听石乞道:“既然熊先生有意,便一起走罢。”

到了车前,熊宜僚一跃而上,跟着就招呼无申。无申不敢坐进去,只是伴住车辕,守在车夫的右首边。熊宜僚奈何不得,只得一个人坐在车内。石乞也并不上车,待熊宜僚坐好,吩咐驾车,自己却跟在后面。无申见得,哪里还坐得住?慌忙跳下车来,跟在石乞身后。石乞也不理他,只一味向前走。

车子穿过城中,将近白公住处,石乞忽的叫住无申,指着一个从人道:“我有事在身,让他带你去见无忧。”无申口中称谢,石乞也不理他,自顾着车子走了。无申此时心里只想着无忧,紧跟着那从人的脚步行,心中暗暗说道:“呀,近十年了,却不知我那妹子还识不识得我。”

未久便至一处小宅子,正门内只一个方庭,四周植了树,中间一路石阶通往正堂。那从人带着无申,不走中路,从偏厢穿了过去。眼前又是一处宅院,几进房室围了个园子,春色方兴,园子里草青花嫩,甚是喜人。那从人便令无申在这里等着,自去唤人。无申脚下不敢动,双眼却将四周看得清楚,暗暗想道:“无忧能有这等居处,我这些年的担忧,委实是多余的了。”

等不久,就见园子对面走来一个妇人,一身褚色单衣,印着藤萝花纹,外面披了件淡黄的丝罗衫,脑后椎髻,髻上簪花,袅袅行来,近前但见蛾眉依旧,面好如初,不是无忧是谁?无申还未开口,无忧已是一声“大哥”,扑将过来。无申扶住她,不觉与她泪眼相望,良久叹得一声,道:“料不到你我兄妹还有重见的一日。”无忧已是滴下泪来,泣道:“大哥,我总说要回去看你,只是子我无暇陪我前去,一拖竟拖了这许多年。”一径的抹泪,就听身后有人轻轻唤了声“夫人”,无申这才注意到,原来无忧身后还跟了两个妇人,葛衣布裙,面少粉黛。无忧便轻声道:“她二人只是从人,大哥不必拘泥。”无申“嗯”了一声,却见无忧身后忽又转出一人来,才只及无忧腰间,却是一身绣纹衣裳,头发齐齐的束在脑后,用玉簪定住,面目清秀,只是两眼定定的看着无申。无忧一见他,泪中便笑了出来,揉着他的肩道:“这是你的出子阿求,今年六岁。”无申又是一惊,但见阿求双眼骨溜溜一转,笑着抓住他袖襟道:“你定是我母常说的那个会铸剑的舅父了。”无申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想道:“呀,无忧的儿子都已经这般大了,却不知这些年,我却只铸得几柄剑?”阿求忽的将嘴一鼓,续道:“父亲从来不许我去看人家铸剑。”将手一拍,笑道:“如今舅父来了,可好了。”双眼笑眯眯的看着无申。无申心中一动,不知不觉就起了疼爱之心。无忧泪早止了,柔声说道:“舅父刚来,你莫急着吵他,且先进房再说。”阿求便松了手,却仍伴在无申身边,不住的看他。

无申便与无忧一起向房中走去,那两个妇人就跟在后面,无申一面走,一面低声问道:“你这些年——”话犹未了,无忧已是侧头对着他嫣然一笑,无申陡的怔住,但觉她面上有说不出的温柔,心里忽的想到:“是了,无忧自小就是个温顺的孩子,只是后来因为子求先生的缘故,变得冷漠,如今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心中甚是欢喜。只是想到子求,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忍不住看看身边的阿求,但见他一脸天真笑容,也不觉跟着微笑起来。

二人到室中分宾主坐在席上,相对唏嘘,这多年情事,一一讲来。无忧听得无申在吴城中的遭遇,也自心惊,便道:“大哥不如就此留在这里。白邑距吴甚远,也是个安乐的所在。”无申本无打算,自然称是,只忽想到石乞,不免心头忧虑,低声道:“但那石先生,可愿我留在此处?”无忧轻轻一笑,道:“子我的性子就是那般,看起来冷冷的,却无恶意。大哥不必担心。”无申见她眉眼悉尽柔和,唇际也弯弯如月,心里又是一动,总觉她哪里有些不同,却有说不上来。纵目室中,虽无甚雕琢华饰,却也清爽朴直,再看无忧浅浅含笑,隐隐如有所悟,暗道:“我还待将子求先生和阿重的事情说与她知,但她既不问,我且慢说就是。”

二人还在说话,阿求却忽跑了进来,叫道:“父亲回来了。”无申和无忧都是忙忙起身,果见石乞走了进来。无忧迎上去,替他将外袍除下。无申待要以见大人之礼行,一时却觉不妥,待要以亲眷之礼行,亦觉不妥,正无措间,却见石乞深深看了无忧一眼,无忧便含笑颔首,无申尚不知何事,已听石乞淡淡说道:“自家人,都免了罢。”一手扶了无忧,一手牵了阿求,径到席中坐下。

自此无申便住在了石乞的府中,只他白日无事,仍旧回到铺子里铸剑。阿求得了机会,也常常与他同去,铸剑虽是劳苦烦熱,阿求竟也不惧,总是跟在无申身边,问东问西。无申也不嫌烦,什么事情都说与他听。如此一月有余,熊宜僚的剑也已铸好了。这期间,熊宜僚也常来看无申铸剑,如今剑好,摩在手中,大是欢喜,当是店铺之中便忍不住舞起剑来。无申见他步伐轻盈,剑风却是虎虎生威,忍不住赞道:“难怪人人都道熊大哥是个大有本事的人,连白公都来相请。”熊宜僚却忽的收住剑势,立在当地轻抚剑身,长叹一声道:“我本市井粗人,哪里愿与那些王公贵戚搅在一起?”无申闻言,却想到子求:“他与先生的性子虽大不同,但不愿受权势羁绊倒是一模一样。”熊宜僚又道:“无申兄弟,我好言劝你一句。这白邑无事也就罢了,他朝若有事起,你且切莫恋家,早早的走掉为是。”说罢就给无申当头一揖,径自走了。无申赶忙还礼,直起身来却只看到他的背影,心里兀自想着他临去时的话,一自暧昧不清,只得先抛在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