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吴绝传(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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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吴绝传 卷十四(二)

五月仲夏,吴中才过了采桑的季节,清水弯弯,芙蕖亭亭,微风起兮,荷香阵阵。吴城阊门外,有一处土房,地方虽不起眼,那小小一个院子里,却集了不少人,有年纪尚小的孩童,也有身长面苦的成人,有植冠配剑的士人,也有脑后扎髻的农人,从院子里一直排进正首的堂屋。堂屋甚小,但房门大开,房中的人都临席而跪,院子里的人便只立着,皆安安静静。堂首还跪了一人,面如温玉,神情朗朗,向众人说道:“那鲁国的国君曾问过孔夫子,如何才能服民?夫子便答,举直错诸枉,****服。天下人大多知是非对错,做国君的人只要坚持对的事情,舍置众枉,自然可以服民;但若反过来举枉而错诸直,那么民不能服。”众人便低声称善。就有一人问道:“又如何使民敬、忠以劝?”堂首那人又道:“做国君和大臣的,对民端严慈善,对父母孝顺,这些本是份所应当的事情,但只要做好了,自然可以令大家敬忠。”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忽听一人高声问道:“那孔夫子既如此明白,却为何不从政?”这声音由远而近,一人大踏步走入院中,头束素冠,腰悬长剑,方面大耳,目光炯炯。这里的人本都是随意往来,见这人突如其来,装扮亦无惊人之处,也都不以为意。

堂首那人又答:“《尚书》有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为人但能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再将此心推广,便已是为一家之政。这便已是为政,又何须定要居其位、占其名?”新来之人便哈哈大笑,道:“好,说的好。子木啊子木,你如今开庐讲学,也是从夫子之意而为政了?”众人都不免一惊,暗道:“原来这人是与先生相识的。”堂首那人也是“啊呀”一声,离席而起,疾步踏入院中,与院里的人打个照面,都同时笑出声来,一起对揖下去,连拜三拜,方将那人的手紧紧握住,道:“弥庸啊弥庸,这些年苦寻你不到,不料今日你却自己来了。”

这新来的人正是壬。他也将韩重紧紧握着,笑道:“我自那年离开临淄,便在中原游历,不久前才回到吴中。一回来就听说有个从鲁国孔夫子求学的人在城外开堂,便猜多半是你。果然不错啊。”韩重便道:“我本意只是教一些少年人识字,不想成了这般规模。”想起紫玉,又道:“还有一人,你是非见不可。”壬奇道:“是谁?”韩重张口欲言,忽见周围的人都齐刷刷看着他二人,连忙四方见礼,大声道:“今日有朋自远方来,请诸位见谅。”壬却道:“你既在此讲学,切不可因我之故草草结束。待你将今日的讲完,你我再谈。我便在这里等你就是。”韩重听他之言也甚有理,便待要回到堂中继续,就见堂后转出一人,通通跑将出来。堂中的人只觉一阵目眩,尚未看清她的模样,就见院中已多出一个年轻女子,一身紫色衣裳,脑后双髻,用一根木簪插住,颈间却带了块晶莹剔透的玉玦,面胜芙蓉,秋水生波。院中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紫玉,心中均在想到:“原来先生的夫人竟是这般美丽。”壬也看得呆住,但见她眉蹙轻愁,眼萌泪意,越看越是心惊,暗道:“莫非,莫非是——”紫玉已扑到他怀里,嗔道:“壬哥哥,你连我都不识得了么?”韩重便含笑说道:“我才说这人你是非见不可。”壬方才信了,不觉将紫玉紧紧拥着,叹道:“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娃,如今叫我怎么敢认你?”紫玉直起身来,道:“壬哥哥,我同你到房里去说。”壬忙称是,将紫玉放开。他二人小时候虽然亲密,如今毕竟都已成人,方才初见时情不自禁,其实已大是越礼,此时心情略平,便一前一后,斜穿过院子,绕到正堂后面。这处住所其实甚小,堂后并无花园,紧挨着就是三间矮房。

紫玉将壬带入正中的房室,二人分宾主才坐下,紫玉便抢着说:“壬哥哥,这两年我和韩重找你找得好苦。在临淄的时候,我还和他失散,差一点都回不来吴国了。”一刻不停的给他说话,想起一事便说一事。壬一面听她说,一面端详于她,见她已成人,说话中一时皱起鼻尖,一时鼓起嘴唇,仍可见当年小儿女的娇憨模样,不觉往事悠悠,尽袭过来。只听紫玉说道:“壬哥哥,你去吴这么久,怎的从来不给我一点消息?”便叹道:“我当年一入齐,便遭逢齐的宫室巨变,子求先生也死于其中。后来好容易安定下来,却不知如何传信于你。”紫玉就笑道:“现在好了,你总算回来了。这里附近就是孙将军生前所住的地方,你便住下,你我结庐而居,岂不是好?”壬暗了神色,道:“好是好。只是我回来竟不能见老师一面。”紫玉也沉默一阵,忽又道:“韩重说,你已将孙将军的练兵之法都写了出来,他的兵法可传之后世,他若是知道了,必也欢喜。”壬就笑道:“你呀你,子木加冠都这许多年了,你还是韩重韩重的喊他。”紫玉噗嗤一笑,吐了吐舌头,就听韩重的声音说道:“她自小便是这般喊我,早已改不过来了。”

韩重走进房中,伴着紫玉坐下,对壬说道:“倒是你的书简,我们在临淄的时候,听陈睢大人说,齐国陈氏对孙将军的兵法极是垂涎。你可有何打算?”壬道:“如今天下,礼崩乐坏,连诸侯家臣都已越礼夺权。老师的兵法非同小可,我离开临淄,就是不愿落入陈氏手中。但在中原游历数年,亦不见有何可托付之人,便南下回来了。”韩重就道:“中原之祸,原只是天子势微,如今是连诸侯都被家臣挟制住了。但只怕南方也不能太平。”壬就道:“你可知那卫国国君去年被流亡在外的大子阚蒯给驱逐到鲁国去了吗?”韩重点头道:“蒯聩乃是靠了孔氏家门一个庶人孔良夫的帮助。我与紫玉失散之后,还多亏了那孔良夫我二人方能重聚。”壬奇道:“如此说来,他并非单纯的奸恶小人?但我听说这人自蒯聩当位,便自恃丰功,终于惹怒了蒯聩,将他杀了。”紫玉惊道:“那蒯聩不是曾答应孔良夫三次不死?”壬摇头道:“这又如何?那蒯聩的大臣请杀孔良夫,连问三次,蒯聩都不答应,到第四次,便应了。”紫玉怒道:“这人还是现在的卫君,怎的这般奸诈小人?那孔良夫虽非君子,却也比蒯聩磊落。”心中想道:“他心中之志,不过是乘车衣裘,加冠成士人而已,怎的都不能见容?”甚是难过。韩重也想到孔良夫的身世,同自己其实相去不远,也禁不住心中惆怅。

壬见他二人都不说话,便问:“紫玉,你如今却为何在此?”就见紫玉面泛红潮,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当年我不愿从父王之命,远嫁鲁国,便跳下百花湖,谁知大难不死,竟被孙将军救了。后来韩重从中原回来,寻到了我,我们便去齐国找你。”壬便摇头道:“你怎的如此任性?倘或死在湖中,却又如何?”紫玉又将鼻尖皱了起来,嗔道:“你与韩重都只会怪我。但倘若我远嫁鲁国,岂不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们?”韩重就叹息道:“我岂是怪你,只是怕你出事而已。”壬心中一动,暗道:“那么她宁死不肯远嫁,却是为了子木不成?”就见韩重含笑看着紫玉,目光中溢满柔情,登时明白,想起他二人小时情形,暗中笑道:“这紫玉自小就被宠得无法无天,却始终能被子木降住。”又见室中极是朴素,想道:“紫玉是娇宠惯的,也耐得住这般清贫。那子木去中原求学,本有大志,如今却也乐于讲学。他二人既这般矢志相守,不如我来助他们一助。”

想至此,忽起了童心,便道:“子木,你可有事要问我?”韩重乍闻此言,一时疑惑不解,反问他道:“我有何事?”壬便笑道:“你们寻我数年不得,如今我千里而归,你竟没有事情要问我么?”说话间,却向紫玉眨了个眼。紫玉如有所悟,饶她在壬面前再娇憨无忌,也不觉羞了面颊,不敢看他。韩重却未理会,想了一下,“哎呀”一声,道:“是了,你刚从中原回来,想是要同我说孔夫子过世的消息?”神色黯然,道:“我上月已知。自那时起,更是着意要将这学讲好,不负夫子的教诲。”话才落,却听壬哈哈大笑,惊道:“怎么,难道不对?”壬忙止了笑,道:“孔夫子的学问和为人,我敬重得很,自不是笑他。我只笑你,平日里那般聪明,今日怎的却如此糊涂?”韩重一怔。壬又道:“你的师父已死,紫玉又是不能回宫了,我是她的从兄,此时便如父兄一般,你若要向紫玉纳吉,岂不是要来求我?”韩重闻言,又惊又喜,叫道:“你这话当真?”他与紫玉,苦守数年礼数,不想壬突然出现,竟开口以父兄的身份允他婚事,这一喜自是非同小可。也不待壬答话,霍的从席中起立,来到壬的前面,倒头就拜,说道:“大哥先受了我这礼,明日我便向你纳吉。”壬笑道:“你急什么?”还待打趣于他,见他立时满面焦急尴尬的神色,也觉不忍,便道:“也罢,你愿挑哪日,便那日好了。”受了韩重的礼,才将他扶起。韩重忙转了头去看紫玉,见她也是喜上眉梢,面透朝霞,如水中初开芙蕖,娇美无限,心中喜之欲狂,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