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五下班,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杨乃武都会坐火车去大都看萌萌。
他说:“你觉不觉得我像在演《周渔的火车》?”
她问:“什么意思?”
他说:“在电影里,巩俐就是经常坐火车去看她的男朋友啊,我现在也是经常坐火车来看你。”
她说:“你完全可以不用来,你直接去我家干家务我就蛮开心了。”
每次乃武来大都,萌萌都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女人喜欢自信的男人。虽然乃武个子够大,可在萌萌面前,他似乎变矮了。有人说,男人就像香蕉,越老越不坚定,萌萌觉得杨乃武的软弱和他的年龄有一定关系。可是,每当杨乃武傻里傻气、可怜兮兮地站在萌萌家门口时,萌萌又总会心软,无可避免地母性大发,说:“今晚你留下吧,住我们楼下的小旅馆。”乃武听到萌萌这么说,立马欢天喜地了。
她不爱他,就为这个,她便可以肆意地折磨他,并从这种折磨中找到一种快乐。她说:“杨乃武,我想吃雪糕。”杨乃武马上就跑去给她买,可买回来,她又说:“我要的是伊利牧场啊,你怎么买成小布丁了啊,你真小气。”乃武只能立即去换。萌萌逐渐发现,只要你并不是真心爱一个人,其实跟谁在一起都是一样的,你都可以找到快乐,当然这快乐里隐藏着痛苦。
当然有时候,萌萌也会在周末回石城,看看妈妈,和乃武约会约会,走走过场。
萌萌发现,男人就像高级手机,别人都说你需要一个,可她又实在不太清楚为什么需要。唉,不想那么多了,既然需要,那就来一个吧。
萌萌问乃武:“你是不是想跟我结婚?”
乃武说:“是啊。”
萌萌说:“什么时候?”
乃武尴尬地说:“等我过一阵来大都找一份工作,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萌萌说:“在不在一起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乃武“嗯”了一声。
不过,只要萌萌一上心,这结婚的事立马就被提上日程了,萌萌去沈阳老家见了乃武的父母,老两口笑呵呵地表示满意,萌萌妈这边也开始为女儿的婚姻大事准备着。
可刚忙了一月,乃武老家那边,就传来了令所有人都震惊的消息。
乃武父亲查出了癌症,是晚期。一切都毫无征兆。命运没有给予乃武任何指引,它太聪明,又太无情。
乃武匆匆地收拾东西回老家了。萌萌想说去,这样更义气一些,可乃武不提,她也没主动说跟乃武回去。结果乃武到了家,才打电话给萌萌。
“萌萌,你能不能来我家一下,车票我报销,知道耽误你了,可我爸想见见我女朋友,才安心。他快不行了。”乃武在电话里就哭了起来。
纵然没有爱情,可萌萌在这个时候也无法拒绝一份孝心的邀请,而且,更神奇的是,在这个焦头烂额的时刻,萌萌反而对乃武产生了一点奇异的好感。是因为他有孝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萌萌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她对乃武不像以前那么反感了。在生死大事面前,个人的厌恶都显得如此单薄。萌萌拎起皮包就走向火车站。
乃武的老家并不在城区,而是下了火车还需要倒好几次公共汽车的县城。
萌萌对上次来的路线已经印象模糊,一路问,一路找,终于找到了乃武家的那个院子。
这院子是一处老宅,四四方方的,面积挺大,院子里一棵树长得探出了院墙。这院子的门头厚厚的,门前两旁趴着两只小石狮子,门上有两个磨得锃亮的铜环,贴着一副对联,上书:春回大地,福满人间。
萌萌敲了两下门,没人理睬,便推门进去,一直往里走,隔着玻璃窗,她看见北面大房里簇满了人。她不敢贸然进屋,只是站在院子里,她看见屋里的大床上躺着一位老人,脸瘦得像一颗被吸干了的枣,可老人竟然还睁着眼,定定地朝她看。老人周围站着一群人,有年轻的,也有中年人,还有个把老年人,密密地站了一地。
有位妇女似乎捕捉到了老人的目光,顺势便看到了萌萌。她转身朝旁边说了几句什么。乃武就从屋子里钻了出来。
“你来了。”乃武拉了拉萌萌的手,比平时更加亲切。萌萌没有挣脱,在家人面前,他需要一个亲密的女友。她看得出来乃武哭过。她得给他这个面子。
乃武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前面带路,萌萌跟着他朝里走。
“小武媳妇来了,挺洋气的。”一位中年妇女嘀咕了一句。人群里嗡的一声,大家都窃窃私语起来。他们自觉地给萌萌让出一条路来。
在病榻前端着白色搪瓷脸盆的乃武妈放下手中的活计,用手揩了揩脸,勉强挤出点笑容,说:“来了啊。”
“叫娘。”乃武在萌萌背后点了一下。
“伯母好。”萌萌没入乡随俗。
四下里顿时嚷嚷开了。“她没叫娘……哦……还没进门儿……不能算数。”萌萌听了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她把乃武妈拉了过来,问:“伯父就在这儿躺着吗?怎么不去医院?”
乃武妈还没说话就哭了,佝偻着腰抹着眼泪,又说:“医院去了,大夫说已经到了晚期,老头子非让保守治疗,不肯花那个钱,说我以后又没工作,也不能全靠孩子养活,养老保险也不多,说要留点钱给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以后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说完又是哭。
“你不是还有乃武吗?乃武以后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唉,话都是这么说,我现在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啃老就算不错了,当然我也没什么可啃的,老骨头一把,再说,乃武以后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会拖他后腿的。”
乃武妈其实也是实话实说。可萌萌一听就不乐意了。什么叫“乃武以后也有自己的生活”,这不明显有点话里有话吗?可在病人面前,萌萌也不好回嘴,气到病人可是大罪,她想了想,轻声细语地说:“赡养老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伯母这点您放100个心,现在咱们还是赶紧把伯父照顾好,其他的多想了也没用。”
萌萌的话全都摆在大面上,乃武妈只“嗳”了几声,就不再多说了。
“大姑父要说话。”床边趴着的一个小姑娘小声喊了一句。乃武妈赶紧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用枕头在乃武爸背后垫着,好让他半坐着。
“老头子,大家都来看你了。”乃武妈挤出一丝笑容。
乃武爸环顾了一下四周,慢吞吞道:“几点了?”
“刚3点,离天黑还早着呢?”
“你们都吃了吗?”
“都吃了,你就别操心这个了,你饿不饿,我给你盛点粥去。”
乃武爸摆了摆手,因为虚弱,他所有的动作都略显缓慢。“水。”乃武爸说。
乃武听了赶紧跑去外屋给他父亲倒水。
乃武爸又说:“怎么你们都来了?难道我快不行了吗?”
四周的亲戚朋友纷纷否认:“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大哥你别多想……大哥好好养病……啥行不行的看你说的。”
“那你们干吗都在这儿站着?”乃武爸又问。
“对,对,都散了吧,都散了吧。”乃武妈开始遣散群众。
亲戚朋友们见此情景,都知趣儿地准备撤退,三三两两地朝外面走。一会儿工夫,房间里只剩下萌萌和乃武两个人。乃武母亲送客回来,见萌萌还在客厅里站着,忙道:“孩子你快坐啊。”又骂乃武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让人坐。”乃武刚准备辩驳,他妈又说:“还犟嘴!”乃武只好默不作声。
萌萌挨着床沿坐了。
乃武妈笑着对床上的老伴说:“老头子,你看,乃武的女朋友,来看你了。”
乃武爸点头笑了笑,大吸了几口气说:“一路上累不累啊?”
“不累,不累。”一句简单的问候,让萌萌觉得很贴心。
乃武爸挣扎着要起来,乃武妈忙制止他:“你要干吗,拿什么啊,我帮你拿。”乃武也忙跑过去帮忙。
乃武爸半起身,望着乃武妈说:“那个,你忘了?”
“我当什么呢,你说一声不就行了,还要亲自起来,你起得来吗?还逞能。”说罢,她转身走到屋子西南角的半截柜旁,拉开了右手边的头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个长方形的大铁盒子。铁盒已经生锈了,盒面画着个白胖的孩子,这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饼干盒。乃武妈用手指使劲扣开了饼干盒,从中拿出个红漆小木盒,盒盖上有雕花,做工精细,看得出来是件老货。乃武妈又打开这个盒子,从中取出一个手帕包,走回到乃武爸的病床前。
萌萌被这颇具仪式性的一幕吸引了。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乃武妈就笑着说:“孩子,这也不是你第一次上我们家来,你也看出来了,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希望你知道,我们对你是有心的,这是我和你杨叔叔的一点心意,来,拿着。”说着,乃武妈妈就一层一层打开手帕,一件小巧的黄金如意露了出来。
萌萌见了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说:“这个我不能收,这个太贵重了,绝对不行……再说,叔叔看病也要花钱,这太不合适了……”
推推搡搡之中,乃武爸忽然发话道:“孩子,收下吧。”这声音诚恳温煦,萌萌无法拒绝这样一个慈祥的老人,便说:“行,这个我先保留着,以后如果有用的时候,我再拿出来。”乃武在一旁愣头愣脑地笑。乃武爸也笑了。
“瞧这傻孩子,收了哪儿还有退的。”乃武妈笑呵呵地说。
“你和小武怎么认识的?”乃武爸问。
“爸——”乃武轻声叫了一下。乃武爸不理会儿子的提醒,笑呵呵地等待着萌萌的回答。
“别人介绍认识的。”
“介绍认识的好,知根知底。”乃武妈插话。
“好,好,好。”乃武爸半张着嘴,脸上似乎又有点血色,精神头也比刚睡醒时好了些。乃武爸拍着他老伴儿的手说:“这婚礼要尽快办,别太省,别太在乎钱。”
“我办你不放心,那回头等你病好了,你自己来操心好了。”乃武妈道。
乃武爸笑着说:“我等不到喽。”
“呸呸呸!一天到晚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乃武妈说着说着又要哭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乃武爸说道,“扶我下床。”
乃武赶紧把地上的拖鞋摆好,萌萌也过来帮扶着。
“不用,还没到那个地步。”乃武爸自己套上了拖鞋,一步一步走到窗子下,手背在后头,萌萌从这副病躯里依然能看见他当年气宇轩昂的样子。
萌萌来了,乃武爸的病情,表面上看,似乎得到了好转,刚在院子里走了两步,乃武爸就嚷嚷着晚上要吃饺子。乃武妈听了,少不了兴冲冲忙碌一番。萌萌要去帮忙包饺子。
乃武爸却说:“乃武你去帮你妈包,让小丁陪我说说话。”
县城里天黑得似乎要比都市早得多,晚上6点多,天空就变得像淡水墨画。乃武家院子里的灯亮了,黄黄的,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乃武爸站在院子里的花池旁边,用一根木棍在给花松土。
“我这辈子也快到头了。”乃武爸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伯父,不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