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不是没有机会的。”
乃武爸停了一下,把木棍插在土里,背对萌萌挥了挥手,又拿起剪子去剪盆栽植物枯掉的叶子。
“谁都有这么一天,我也活得够本了。”
“叔叔。”萌萌忽然哭了起来。
“不要哭,我才刚开始跟你说呢,不要哭,孩子。”乃武爸拍了拍萌萌的肩膀,萌萌怕乃武和他妈妈听见哭声又担心,赶忙止住了眼泪,说:“杨叔叔您说。”
“我其实想跟你说的,是我这辈子的爱情,这个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我只对你说。”
萌萌说:“我听乃武说过一点。”
“他说过?呵,这小子。”乃武爸笑了笑,又说,“我和乃武妈妈结婚,当初谁都不理解,说我一个大学生,当初还是很抢手的,为什么要跟一个农村妇女结婚?”
“是为了乃武的奶奶。”
“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是为乃武的奶奶。因为乃武的奶奶不识字,是个标准的农村老太太。我父亲去世得早,我母亲一个人承担家庭的重担,最困难的时候她还去捡过破烂,她就一个信念,就想让我出人头地。”
“乃武奶奶很不容易。”萌萌说。
“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了,当时班里也有女同学对我有好感,但我想了想,虽然也很喜欢,却还是拒绝了,因为我觉得这些在城里长大的并且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不会理解我的母亲,她们未来也会有自己的事业,也无法照顾我的母亲。我本身又在搞科研,如果我爱人不能承担家庭的重任,我自己就无法发展,我母亲的晚年也不会幸福。出于这种考虑,我就回村里找了乃武妈结了婚。刚开始,好多人都替我叫屈,都说你这么一个大学生,干吗还找这么个没文化的农村妇女,我当时年纪轻,心里渐渐就有点不平衡了,也觉得乃武妈配不上我。
那阵子下班回家,我总对她没好气,觉得自己这婚姻是亏了,觉得自己的爱情被家庭葬送了,我对我母亲不满,我对我自己也不满。可后来,乃武的奶奶病了,是半身不遂,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年,那个时候乃武刚出生,我又在科技攻关的关键时期,家里的全部重担等于都压在乃武妈身上。照顾了两年,乃武奶奶不行了,临死前,我记得她把我叫到她床头,说:‘翠芬是个好媳妇,你一定不要亏待人家,这些年,她没少受苦。’我到现在都记得乃武奶奶的这句话,这是她临终前对我说的话,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这份感情的珍贵,才明白了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能够真心为他付出,还明白了,爱情的最高境界,应该是过成了亲人,过成了两口子。年轻时候的激情总会过去的,亲情才是永恒的、稳定的。”
萌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乃武爸接着说:“我现在也快不行了,但我现在最担心的只有两件事,一个就是乃武妈妈以后的养老,如果你愿意和乃武结婚,我希望你也能善待乃武的妈妈。”
“叔叔我会的。”萌萌说。
“还有就是乃武了。这孩子比较老实,拖到这么大还没结婚,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你,他对你是真心的,我希望你们以后能安安分分地过日子,相互扶持,一起往前走。”
听到这儿,萌萌才懂得乃武爸爸刚才诉说自己经历的真正原因——乃武年纪大了,萌萌还算年轻,他怕萌萌以后再有别的想法,所以才强调夫妻之间亲情的重要性。病危之际还操心孩子的未来,有这样的父亲,乃武真是又幸又不幸。
“请叔叔放心,一旦作出了选择,我就不会改变。”萌萌一字一句地说。
乃武爸爸点了点头,转过身,萌萌上前去扶住他,两个人一起走回屋里。到了晚饭时间,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饺子,说了会儿话,乃武爸便催着乃武去给萌萌铺床。乃武把自己的床让给了萌萌,他则抬出行军床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一大早,萌萌赶车返回了大都。
赵娜来大都了,说是夫妻俩来周末旅行、消费,调剂一下枯燥乏味的生活。
礼拜六,夫妻俩去快活谷玩了一天。礼拜日,张凡、赵娜分头行动,去与各自的朋友欢聚。
11点,赵娜约萌萌、昭君在许仙楼见面。
昭君戴宽边礼帽,一身黑白条纹装,干练得有点不像约见朋友。萌萌是T恤加鹅黄色开衫,下身是撒花布裙。
“你发了啊,来大都还要请我们。”昭君边走边笑,萌萌跟在她后面。
“嗨,难得见一面,别提钱的事儿,姐不差钱。”赵娜口气豪爽得两位老同学都有点不认识了。
“可能是做老板娘了。”萌萌说。
“早知道我们也回老家嫁人了,真是今非昔比啊。”昭君也在一旁一唱一和。
“再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生气了啊。”赵娜脸色一沉。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昭君拉出椅子坐下,萌萌也坐下了。
赵娜让服务员拿来了菜单,点了一个风鸡炖千张结、一盘宁波烤菜、一条西湖酥鱼、一份千岛湖鱼子酱,另外要了一份提拉米苏、两份苏芙蕾。
“还是你们单身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这个人间仙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赵娜淡淡地说。
“你看,你看,围城效应,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吧。”昭君打趣道。萌萌跟着附和。
“你没进城不懂,我简直快被憋死了。”看来赵娜是来倒苦水来了。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是听说你也快接手张凡他们家的家族企业了吗,跟大燕似的。”
“屁家族企业,就是一个小饭店,天天还让我盯着采购,我简直成了买菜的老妈子了。”
“怎么会,你婆婆这个人看上去还不错,你不要这么好强。”萌萌说。
“唉,有的时候真的是自己经历了才知道,如果在大都,我也就不说了,没事儿还能逛逛街,找朋友玩玩,现在我一个人在石城,都快被憋死了。”
“不是有大燕她们吗?”昭君问。
“别提了,她们都忙着老公和孩子呢,根本没空理我。”
“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家庭主妇的样子,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别在这儿饱暖思淫欲了,当年的海誓山盟不会都变质了吧。”
“没变质,但有点疲软。”
“咋疲软了?”萌萌不解道。
“就是感觉每天提不起劲儿来,你看,早晨吧,去店里,监督厨房买菜,完了之后回来,就开始百无聊赖了。最可气的是张凡,从乔庄的分店回来,每次都跟谁欠他800块似的,往电脑旁边一坐,就开始打游戏,玩那个什么魔兽世界,根本不理我。当初的甜言蜜语全没了。”
甜言蜜语通常只会在恋爱中出现,婚姻生活中更多的是相对无言。
“以前我还稍微撩拨撩拨他,我说张凡,你过来跟我说会儿话,他先是不理,然后我强行要求,他也就就范了,但也说不上两句。说什么呢,没共同爱好,店里的事儿就那么多,现在真成组合过日子了,什么白头到老,跟到街上拉个人结婚简直没分别。”婚姻就像马拉松,爱情只是把人带到起点,严酷的中途跑几乎能摧毁一切,你必须有超强的耐力,才能走到最后。
“那人家大燕她们不都这样吗?贤妻良母。”萌萌说。
“我不是不愿意做贤妻良母,可这贤妻良母那得当得有意思啊,哦,整天跟坐冷宫似的。小城市的那种无形憋闷是你们体会不到的,反正我就是觉得我跟周围的人有点不一样,所以我就被排挤。我也是读过大学的,我怎么就不能有点自己的追求?我以前还是学美术的呢,现在完全用不上,整天就盯着菜了。”
“可是你有钱了啊,我们在大都都比不上你。”昭君说。
“有钱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的,最起码它不能完全由我支配。现在你们看着我好像比以前有钱了,可实际上只要我稍微想动一点大项目,就得找张凡他妈报批,张凡他妈也不是个小气人,大部分时候也给,可是她嘀咕得实在让人受不了,说什么‘我们张家历来都是勤俭持家,现在虽然稍微宽裕了一点,但是这条原则还是要有的,能不花的尽量不花,我们要为未来着想啊’。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她还跟别人学话,现在我在这个家族里,成拜金女的代表了。实际上我花什么了?整天憋在家里,想花都没处花!我本来想提去法国留学几年呢,现在一看这情形,真就不敢提了。”
“只要是正当合理,为什么不提?你画画得这么好,荒废了也怪可惜的。”萌萌还不了解婚姻生活。
“他们总偷偷说我不安分,都有人传话给我了,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表面上还跟我和和气气的。”赵娜一口菜吃了一半又放下,眼看就要落泪。萌萌看到这样一个赵娜,心里免不了小鼓乱敲,她马上也要走入婚姻殿堂了,她的硬件条件肯定不如赵娜啊,那么她的婚姻……贫贱夫妻百事哀!萌萌不能不提高警惕。
“什么叫不安分,不按照他们要求的来就叫不安分?岂有此理,他们这是软刀子杀人,要不离了算了。”昭君气得要拍桌子。萌萌用手捅了昭君一下,劝合不劝离。
“想走也走不了啊,”赵娜又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出去找工作都不好找了,毕业这么多年了,专业都放下了,年纪也大了,又没有工作经验,真是走投无路,只能先靠着张凡。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我现在也只能是个熬。”
自立对于女人来说,就像菜中的盐,少一点,没问题;完全没有,问题就大了。一个“熬”字,说得萌萌不寒而栗,这才多少岁,就开始熬。青春像柠檬片,就是被这无情的岁月一点一点风干了。
“你现在真像女明星。”昭君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狗屁女明星。”岁月把赵娜逼成了会说粗话的女人。
“女明星很多不都是外表风光心里苦嘛。”
“你就嘲笑我吧你!”赵娜的眼泪不知怎么就出来了,直直落到菜里,萌萌、昭君见状,赶忙把面巾纸给她递过去,说:“也别太委屈自己了,实在不行来大都,我和萌萌也可以养你一阵子。”昭君说。
赵娜也不接话茬,直接说:“我都知道,他们都恨我,他们不准我出国进修,是说我不能生,那天张凡妈跟邻居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说什么哪怕我生出个棒槌来,我都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这半个月,他妈天天端中药给我喝,我实在受不了了。”说完,这位家庭主妇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萌萌和昭君也没话说了,婆婆想抱孙子,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如果媳妇不愿生、不能生,那这个媳妇对于婆婆来说,就是毫无意义的——她既夺走了她的儿子,又不能给她生个孙子以娱晚景,此等媳妇,非休了她才解恨。唉,物伤其类,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这正是婆媳关系中最悲哀的地方。
昭君和萌萌只能好言安慰她一番,可这种安慰,也只是扬汤止沸。吃完饭,大家又坐了一会儿,把中学时代的趣事全部都回忆了一遍,该笑的笑,该感叹的感叹,然后,赵娜就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