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君然也确实从几位嫂子那里, 切身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除了这清水沟唯一的秀才这个名头, 他对这个家没有实质贡献,时不时还要往家里要钱。
几个嫂子明里暗里的跟他诉苦, 在家里是如何困苦, 如今连想买幅挑花刺绣都不行。
陈君然的三个嫂子, 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三个叠加,实在让人难以应付。
就算陈君然不说,半夏也知道其中缘由,“你听说过自然最好,这挑花刺绣全靠手工点画,靠一人之力赚不了什么钱, 若你愿意, 景郎会教你点画, 本钱我们出, 你点一副按市价利润对半分成如何?”
陈君然听说过挑花刺绣,景天并不意外。
半夏长袖善舞, 故意让人四处宣扬, 以达到众人皆知的目的。
不得不说半夏做得很成功, 所有跟她探讨过刺绣的人, 都觉得她十分顺眼,不介意为挑花刺绣做推广。
景天不禁将视线黏住半夏, 嘴角不自觉的往上扬, 他就喜欢半夏八面玲珑拉拢人心的小模样。
陈君然听了半夏的提议, 心里暗自做了计较,“清水沟这么多人,为何嫂子平白无故要找上我?让二狗哥教家里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更好?”
半夏唇角一弯,“清水沟有几个能提笔作画的人?不是谁人都能学好点画,而且你对景郎念书一事伸出过援助之手,又怎么能说平白无故?”
“挑花刺绣每笔净利润在七至八钱,五五分成你到手有四钱,往少了说你一月只点十套,也有四两银收入,你一月一两银换口粮绰绰有余,剩下的就是存余。”
半夏逐一给陈君然分析利弊,“待日后你能独当一面,在县学闲暇之余便能制作,将生意延伸到县城,到时更是供不应求,财源滚滚而来,这……是双赢的局面。”
陈君然哑口无言,半夏将方方面面都给他考虑周到了。
而且不用出本钱,每月四两的收入,实在诱人得紧。
景天心里微讶,半夏说的这话,与他当初猜想的有些出入。
不提李员外,而是让陈君然直接将市场打入县城。
半夏读到景天的眼神,身后偷偷捏了捏景天的手指,待过后再与他解释。
陈君然沉吟半晌,抬眼道:“嫂子和二狗哥如此待我,我自当全力以赴!”
如今郁郁不得志,在家里被几个嫂子数落得抬不起头来,却又苦思不得解决之法,尝试一番有何不可?
若真能赚得银钱,自给自足还有剩余,处境定会好上许多。
半夏赞赏看了陈君然一眼,陈君然神色坚定,不说怕学不会,而是说全力以赴,这就足够了。
以陈君然的绘画功底,全力以赴的结果,不会太差。
“既然如此,就趁热打铁,今日你便跟着我去点制挑花刺绣。”景天拍板定论,火候已经足了。
陈君然没有含糊,跟着景天二人回了家。
景天将半夏穿好暗线的布料拿出来,放到院里的桌子上,端出装有染料的盅子。
足足有七八个茶盅,整齐摆在木制托盘里,是景天专门买回来装染料的。
花色繁复的作品着色也多,染料不能混装,用碗太大太笨拙,染料用得又不多,每次调的染料都只能盖住碗底,景天索性买了一打小茶盅。
半夏搭手调制染料,只要保证每个颜色不一样,容易分辨就行,不一定要切合绣品真实的色彩。
因为这只是为了让绣制的人知道,什么地方用什么颜色的绣线,最后绣线的配色都是景天配的。
以景天专业的眼光,配色出来少不了能让人觉得美不胜收。
调制好了的染料,每个茶盅里都放有一根细长的竹签,方便景天随时用上那个颜色,拿起就能蘸染料。
半夏还照着景天的法子,用土豆把草纸折叠粘成纸板,剪出圆洞,等点画完成后,由景天配色挂上绣线。
陈君然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两人默契配合,做着他从未见过的事。
景天一边画,一边给陈君然解说,说点画的技巧。
对景天来说,点画唯一的难点,在于你的脑洞要够大。
如果能够在脑内描绘整幅画的样子与细节,再加上多年的绘画功底,一般就能上手作画了。
景天随手递给陈君然一张纸,“你先随便画一个简单的事物,记得每个点间距一致,画得多了,自然就顺手。”
虽然传统点画不要求点的间距一致,点的大小也没有限制,但陈君然学点画是为了点挑花刺绣。
挑花刺绣要正点在格子中间,每个点的间距是一致的,如果陈君然能做到不在格子布上点画都间距一致作成完整画作,上手挑花刺绣时更加轻松。
陈君然接过纸张平铺,看了景天正在点的画半晌,闭眼片刻,便伸手拿起墨色的竹签,往纸上开始作画。
三人静对,除去夏日蝉鸣,就只剩下风吹门前树叶的沙沙声。
陈君然的画没有花太久时间,不过两刻功夫,就放下了手里的竹签。
半夏仔细一看,陈君然独用了黑色的墨,画的事物确实很简单,只是一只黑猫。
一只猫静坐的背影,由间距一致的小点组成。
景天不禁挑眉一笑,连声称赞,“好!君然你十分有悟性,你试试把这只猫放大数倍,再缩小数倍,点的间距不变,猫的形态也不变。”
因为绣品的用途不同,会导致底布大小不一,相同的图案要学会缩放,灵活操作。
陈君然得了夸奖,心里松一口气,按照景天的要求,开始对猫的大小进行缩放。
中间出了几处岔子,试了数次,终于找到缩放的诀窍,成功画出一排从小到大的猫背影,形态一致。
直至日暮偏西,外出拔草的王氏和李老汉回转,景天就收拾了桌上的东西。
李老汉眼睛眯成一条缝,“君然啊,来找二狗探讨学问的么?”
家里人都知道最初陈君然借了书给景天,如今景天也成了清水沟的名人,虽然此名人与彼名人有些差别,但名人自然跟名人有共同话题。
李老汉和王氏最近春风得意,走在路上遇到乡里乡亲的,别人都会提一嘴自家二狗,话里话外透着艳羡。
在这清水沟过了大半辈子,从前都因为二狗心智不全遭人诟病,现在因为二狗而面上有光。
陈君然没有隐瞒,如实道:“二狗哥教我点画,让我学习制作挑花刺绣。”
李老汉和王氏笑容僵了僵,“这样啊,那学的怎么样?学会了吗?”
陈君然笑着摇了摇头,“差得远,我还有很多欠缺,一时半会儿恐怕只能给二狗哥拖后腿。”
王氏撩起毛巾擦了一把脸,“慢慢来,不急,要不留下吃了饭再接着学?”
“不了,我来学艺哪还有让师父倒贴伙食的道理?”陈君然不顾众人挽留,执意离了去,准备回家接着练点画。
目送陈君然走出很远,王氏把院门关上,看了看景天和半夏,踌躇道:“二狗啊,不是娘说你,老天爷赏你饭吃,这好不容易想出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怎么能叫别人学了去?”
李老汉没有说话,默认了王氏的看法。
他们还没光鲜几天,陈君然本来就是清水沟唯一的秀才,再把这新奇的特技学了,岂不是要把自家儿子的风头都压下去?
而且,陈君然学会了这手艺,不是就要跟景天抢生意?平白少了一半的钱,想想就觉得好像硬生生剜了身上一块肉。
景天知道自己的父母顾虑什么,无奈道:“最近订单猛增,我一个人画不了那么多,要趁热赚钱,陈君然值得结交,教会他制作也无妨。”
半夏在一旁接过话头,“景郎教陈君然制作挑花刺绣,陈君然学会后,点一套成品要给我们分一半利润,趁着现在这股劲头,自然画得越多越好,他出力我们白白收一半的钱,没有坏处。”
景天的话没有说到重点,深山里被生计磋磨的农家人,想打消他们的顾虑,只要让他们知道此举有利可图,能赚很多钱就是。
“一半?”王氏和李老汉对视一眼,“你怎么不早说?我和你爹还以为因为陈君然帮过你,你就白白把手艺教给他了,可不能做那种傻蛋。”
如此的话倒是可以接受。
“我这不还来不及说嘛,半夏替我说了。”景天望着半夏笑了笑,是他考虑事情太主观。
为人处世这方面,他还远及不上半夏,毕竟上辈子他没怎么跟人交际。
用过晚饭,众人相继回屋歇息,半夏与景天坐在院子里,谁也没有说话,静静感受夜里微凉的风拂过面颊,带走夏日的燥热。
近日天气晴朗,顶盖没有半朵云彩,漆黑如墨的夜空里,密密匝匝布满星宿,织成一幅美丽的星空图。
“半夏。”
“嗯?”半夏转脸看着景天,黑夜里只能看见深邃的轮廓。
“你当初让我邀陈君然入伙,是出自什么考量?”
“这个嘛……”半夏杵着下巴,慢悠悠道:“景郎不是已经猜到了?”
景天哑然,无奈的摇头,“我自以为我猜到了,实际上,我觉得你的考量与我的猜测有些出入。”
这回半夏倒是没卖关子,仔细与景天说了利弊。
陈君然为人正直,除去与家里几个看他不过眼的嫂子不对付,在外风评优良。
拉拢陈君然,能与明山镇最大的士绅李员外交好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陈君然能对景天将来科考提供不少先机,可以省去很多弯路。
这一点,景天有所认同,他本就打算跟陈君然讨教考试经验,相当于划重点,考试必不可少。
但关于生意方面,景天还有些疑惑,“你说让陈君然先行在县城推广这挑花刺绣,为何我们不自己前去?或是让陈君然牵线李员外,找了门路,批量发售,岂不是更加省力?”
半夏笑道:“李员外是什么人?经他的手牵线找门路,他会不分一杯羹?我们这是小本生意,经过层层中间人抽成,我们还能剩下几个利润?”
“而且,你这法子很新奇,凭我们几人也做不出批量销售的数,没有看到足够大的甜头,根本不会有商人愿意为我们试水。”
景天叹气一口,“那我们自己去县城推广?”
“我们确实要亲自上手,陈君然在县城呆了两年有余,多少有自己的人际,比我们熟悉县城,不至于像无头苍蝇。”
最重要的,是自己累积人脉。
这清水沟用得着上心拉拢的人,是里长和陈君然,交好陈君然,就能与明山镇的李员外扯上关系。
交好李员外,便能接触更广的面。
强龙不压地头蛇,与当地士绅强商打好关系,生意也就能做得长久。
就像一颗种子,想要发芽成长,需要先生出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