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躺回床上,齐恩思绪万千,睡意都被刚才那一幕赶到爪哇国去了。三更半夜居然有人偷尸体,胆子可不小。问题是,偷结巴的尸体有什么用呢。掩盖罪证?倒是有这个可能,但铁牛的尸体也被偷过,他是被蛇咬死的,不是谋杀,这点毋庸置疑。而且铁牛尸体被偷后出现在三号楼,结巴却没有,这一点也对不上。难道是不同人偷的?这似乎更不可能。别的不说,两个现场都出现了狗头金这条就没法解释。倘若是巧合,那概率比被雷连续劈中两次还低吧。
哎!
齐恩忽然注意到一点,礼堂的窗户,下午已经被王大爷打破过一扇。那扇窗户没有重新修好,仅仅拿门板挡着。不论是谁,只要经过那里就会发现,要想进入礼堂,用不着再打破另一扇窗户。换言之,偷走结巴尸体的人,并没有发现先前那扇窗户的异样。从位置来看,第一扇窗户是在礼堂西侧的最南端,第二扇是在中间的位置。所以结论就是——
第一,偷尸体的人不在下午聚在礼堂中的这群人之中。第二,他是从礼堂北边过来的,没经过第一扇窗户,所以在黑暗中,他未发现第一扇窗户其实已经破了,这才另撬了一扇。
这人从北边过来……礼堂北面除了几棵树外,就是高高的围墙了。他是从工厂外面翻墙进来的!
咯咯咯!
突然,屋外又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声音犹如当头棒喝,吓得齐恩魂飞魄散,刚才想的那些事情全丢到爪哇国去了。
这肖勇白天蔫了吧唧,一到夜晚跟神仙似的,这回又想干嘛。
齐恩满心不悦地踱过去开门。门扉刚开了条缝,就见一个黑影嗖地一下撞开门冲他怀里钻进来,快得几乎看不见(有刺客!齐恩差点忍不住喊出来)。那黑影用力推开他,迅速转身关上门,然后开腔说话了,用一种浓浓的南方乡村口音:“小伙子,你好啊。”
是他,闫村长!
齐恩终于看清站在面前的人。
“原来是村长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齐恩故作镇定。这家伙鬼鬼祟祟,倒是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那啥,你是大学生吧,我想问问,你对咱们这怎么看?”闫村长微笑地问道。
“怎么看?您是指哪方面呢?”
“比如,真君的事。”
还真是开门见山,齐恩心想。村长一上来就提真君,显然在他心里这事是个症结所在,自己何不趁机引蛇出洞,把黒酆山的事理理清楚,因为之前王大爷似乎有所隐瞒。
齐恩于是说道:“这个真君嘛,我也听王大爷说起过,似乎是个神通广大的神仙。不过子不语怪力乱神,说实话,我是不怎么相信的。王大爷连这真君长啥样都说不清楚,我觉得他是在骗人。”
“别啊,老王没说清楚,那是他没能耐。在这黒酆山里,可不能乱说真君的坏话,真的会有报应的。”
“那要不然您给说说,这真君的来历?”
闫村长显然没藏什么心机,或者说他本来就打算讲出来,被齐恩轻轻一勾,就开始竹筒倒豆子,说起陈猎户的遭遇了。齐恩听了一会,发觉与王大爷说的基本一致,看来这故事确实是妇孺皆知。但听到后来齐恩就发现,其实,王大爷并没有把这故事说完……
“陈猎户看见庙里三座神像的脸,其中有两张脸与草丛中那一男一女的脸一模一样,他吓了一大跳,失手从横梁上掉了下来。剧痛之下,他反倒清醒了,大着胆子走到神像面前仔细端详。
只见正中间那座神像长着一张四方大脸,身材高大魁梧。他身披漆黑色盔甲,手拿狼牙棒,做野火燎天式,气势逼人。陈猎户注意到很有意思的一点,这神像的裙甲下伸出两条蓬松松的尾巴,贴在身后。神像的莲花底座上刻着四个金色小字——大戾真君。
左首边第二具神像,则作女人打扮。这女人长得花枝招展,头上插满发簪子。她的脸像锥子一样尖,柳眉凤眼,身材纤细,一袭黑白相间的格子长裙垂到地上再翻起来,宛若莲花盛开,显得雍容华贵。但是陈猎户越瞅越觉得瘆的慌,因为这贵妇朱唇微启,竟伸出一条半尺来长的舌头,卷曲着挂在胸前。而且那舌头血也似的红,仿佛鲜活一般,不知是用什么涂料涂上去的。陈猎户赶紧将视线从那舌头上挪开,不敢再看。再看下去,说不定舌头就会向他卷过来。
低下头,他看见这神像底座上也刻着四个字——巫烛娘娘。
如果说第一具神像带给陈猎户的感受是威严,第二具是恐怖,那么当看到第三具时,陈猎户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或者说,他压根没看明白这神像是个什么东西。事实上,右侧的神像,只是隐约雕刻出一个小孩的模样,但鼻子眼睛嘴巴,甚至是四肢,都是描线勾勒,大致有个形状而已。陈猎户一开始以为这神像还没完工,但再仔细一瞧,这神像从上到下遍布十分漂亮的夔龙纹。纹理清晰入木三分,显然是精心雕刻上去的,那就不可能是没完工的了。陈猎户觉得奇怪,去看神像底座,果然也有四个字——纸玉童子。
真君,娘娘,童子——这庙里供奉的三位神仙,名号都挺奇怪,听起来不大像是正儿八经的神仙。陈猎户这时有点害怕了,因为他晓得黒酆山太大,绝大部分地界人迹罕至,说不定就是各种妖魔鬼怪的老巢。自己误打误撞闯进来,会不会惹怒了他们。
不过紧接着,他就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过去。那是横在神像前的供桌,上面摆了个黄铜香炉,十分稀奇的是,插在香炉里的并不是佛香,而是几根二尺多长的花爷翎毛。
陈猎户本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待人接物都很客气,也并非贪财之徒。但他壮着胆子进这禁区,不就是为了寻根花爷翎毛,好回去成亲么。花爷翎毛很难找,他都找了这许多天还是一无所获,眼前却大大方方摆了几根,教他如何不动心。贪念一起,他便伸手去抓那翎毛,谁知手还没摸到毛边,就听身后一声断喝,把他吓得一个骨碌滚倒在地。
陈猎户惊魂未定,就感觉脖领子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薅了起来。紧接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贴上了上来,对他怒目而视骂道:“哪来的野小子,敢偷你家道爷的佛香,活腻了不是?”
陈猎户赶紧辩解,说自己是因为迷路才误入庙堂的,并非有意闯进来偷翎毛。并把来此的来龙去脉跟那道人细述了一遍。
那道人身高近一丈,比陈猎户还高一头,斗大的臭脸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猎户。也许是陈猎户话语中带着哭腔,动了那道人的恻隐之心。待他说完,道人神色逐渐恢复平常,不再似刚才那般凶恶了。
道人拿了些馒头和清水给陈猎户,看着他吃完后,便将他逐出屋去,并警告他从此不准再来。不过临走的时候,道人从香炉里摘下一根翎毛,送给陈猎户。
陈猎户踉踉跄跄从庙里滚了出来。临走前他回头一瞧,发现庙堂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三个大字——三化殿。殿门在他出来后就关上了,陈猎户最后看见的,是殿内道人那老鹰般锐利的目光。
这三化殿嵌在山体中,殿前是一块平台,左右都有石板路相通。一时陈猎户也不知该往哪条道走,有心回去问问吧,料那道人也不会再开门,于是他只好胡乱选了一条。一开始路很崎岖,但走到后来就平坦从容了。路两旁除了茂密的树林外,开始出现一些矮木房,还有几座红柱黄瓦的大殿,陈猎户甚至远远瞧见过一个盛开荷花的小池塘。但奇怪的是,所有房屋无论大小统统都是大门紧闭,没有人烟,想找个人问路都不成。陈猎户越走心越慌,这地方有房子,有池塘,也有殿堂,不像寻常村落,倒像是一座规模极大的庙宇或者道观。可尽管这里大得出奇,房子也不算少,但一路上竟然一个人都没遇到。而且,他也从来没听说两山洼里有这么个地方,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山民们始终认为两山洼是个人迹罕至的密林。所以,这里出现如此多的房屋,简直匪夷所思。
陈猎户心慌意乱又走了一阵,突然撞见一座牌楼。这牌楼孤零零立在山道上,像个叉开脚站着的巡山人,鲜红的颜色在一片郁郁葱葱之中尤其惹眼。陈猎户从它裆下穿过,抬头一瞧,牌楼上写着三个血红的大字——幽冥界!
陈猎户二话没说,又晕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牌楼消失不见,但山道还是那条山道。他头疼欲裂,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腿稍一用劲,就钻心的疼,好像是骨折了。没办法,他只好仰面躺着,看满天繁星在头顶闪烁。身子不断下坠下坠,世界像漩涡中的水流,被扭曲着拖进无尽的黑暗,可怎么也拖不完。耀眼的星星时而膨胀时而收缩,一次次挤压他的腔骨,他的魂魄……
星星?!
他猛然清醒,既然能看见星星,那说明自己尚在人间。那么,自己是从幽冥界逃出来了吗?
陈猎户恍惚觉得之前那段离奇遭遇是一场梦。神像,三化殿,凶恶的道人,空无一人的房屋,叉着脚站立的牌楼,这些不过是梦境中的孽障罢了。回过神来的他有些想笑,手指却无意间碰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瞧,天哪,是一根长长的花爷翎毛!
这……这是那个道人送给他的,这不是梦!
陈猎户终于发疯了,从地上翻身起来向前跑,一直跑,一直跑……”
故事的后半段实在是太惊心动魄了,闫村长虽然没啥文化,但把这故事讲得是活灵活现,听得齐恩都上瘾了。最后,闫村长还不忘用一种心有余悸的口气补上故事的结局:
“陈猎户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整个人除了嘴巴和四肢还在动外,其他一切都是僵硬的。他那副样子,可把发现他的人吓了一大跳。陈猎户嘴里不停念叨着幽冥俩字,靠手肘和膝盖在地上乱爬,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条迷途的老狗。也不知他爬了多远的路,反正手肘和膝盖都已经磨到见骨,全身遍布淤青、血痂,惨不忍睹。最可怕的是,他的小腿骨早已断了,淤血堵塞造成整条小腿已经变成黑紫色,肿得比树根还粗。大夫说这种情况下,轻轻动一动断腿,普通人都会疼得昏死过去,而他竟然拖着这样的腿一直从山里爬出来!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从此,陈猎户就成了十足的疯子,断腿因为长久得不到医治,也被锯掉成了残废,他出门只能靠爬。哦,对了,那根二尺长的翎毛成了事情的关键。陈猎户从山里回来的时候,手上就紧紧攥着它,死活不肯撒手。这根翎毛他拿了一辈子,从没放下。每当陈猎户在村里爬来爬去说他那故事的时候,就会来回舞动手中的翎毛,仿佛只有这样,别人才会相信他的故事。风吹日晒几十年过去了,翎毛早就掉光成了秃杆子,但陈猎户还是不肯将他放下,讲起故事时照例会挥舞它。最后,在陈猎户死时,人们终于掰开他的手,想把翎毛杆子扔掉,却发现它已经跟陈猎户的手长在一起,拔都拔不下来。人们都说,陈猎户已经化身成了花爷翎毛,被重新插回三化殿,供奉娘娘、真君和童子三位神仙……”
这真是个相当凄惨的结局,比王大爷说的还要凄惨,齐恩听了都觉得心酸无比。可他不明白,为什么王大爷讲话讲一半,没把神像和花爷翎毛的事说出来,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决定继续从闫村长下手,于是问道:“闫村长,这故事……我是说这整段的故事,在黒酆山是人尽皆知的吗?”
“那当然了,不管前山后山哪村哪院,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还在穿开裆裤的三岁娃娃,都会讲这故事。”
“王老爷子也知道?”
“那是当然的,这老小子比我还了解黒酆山,咋可能不知道。”
“那这故事会对外人讲么,比如我?”
“你开玩笑吧,我不刚跟你说了一遍。”
“不,我是说,这个故事是不是随便对谁讲都行,没忌讳。因为有些地方,有很多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秘密?”闫村长哑然失笑,“这算哪门子的秘密。你出门去随便打听,哪怕是三岁小孩,也会很乐意跟你讲这故事。”
是这样,那也就是说,王大爷是刻意隐瞒后半部分的。齐恩略一思忖,又计上心来,于是问闫村长:“村长,那像三化殿,幽冥界这些地方,在黒酆山的哪个角落啊?”
这回闫村长的答案倒是很出人意料:“啥子三化殿幽冥界,这都是陈猎户瞎扯出来的,压根没这些地方。”
“没有?”
“对,除了手中那根翎毛外,陈猎户没有带回其他东西。所以大伙一开始都不信他说的。后来随着时间推移,三位神通开始时常显灵,各家村子这才信奉起三位神通来。既然陈猎户说三位神通最初是供奉在幽冥界的三化殿里,那信众们自然也想去朝拜,所以大伙就在这黒酆山里四处寻找。哪知几十年几百年过去了,谁也没有找着那地方。黒酆山说大是挺大的,藏个金锭恐怕没人能找得到。但像三化殿这么一座建在半山腰上的大房屋,就算藏得再好,百十年来也应该有人见过才是。更不要说那幽冥界里不光有三化殿,还有一大堆其他房子,还有牌楼。但从古至今,没人在黒酆山里遇见过。所以,山民们渐渐都认为,三位神通是存在的,幽冥界和三化殿是不存在的,是三位神通给陈猎户布下的幻境。”
“唔,这样说也有几分道理”,齐恩说道,“有点像聊斋里书生和狐仙的故事,晚上住在大宅子里,第二天却发现是睡在荒坟堆中,陈猎户不过是把这故事颠倒过来,原本在野外,突然就跳到三化殿里。”
“就是嘛,人们都说,陈猎户在三化殿里遇到的三座神像,其实就是三位神通的本尊,只不过他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敢在神通面前偷东西。那个道人,恐怕是其中一位神通的化身,给他翎毛,就是要困住他的元神,所以陈猎户后半辈子才会疯疯癫癫,因为他早就不是陈猎户,而是神通派来传道的。”
嗯,齐恩完全明白了这故事的来龙去脉,闫村长的说法,似乎也能说的通,但对于把所有事情都归因于神仙的做法,他还是不太认同。更何况,从闫村长的叙述来看,王大爷完全没有必要把故事的后半段隐去,这故事无非是个离奇的传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