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伙子,你在想啥?”闫村长见齐恩沉默不语,主动问道。
“哦……你刚才说,三位神仙显灵过,是怎么回事,能说来听听吗?”齐恩决定把王大爷的事放一放,先研究三位神仙,这其中说不定隐藏着关键线索。
“那就多了去了,比如曾经有个药农在山里救了一只小油彪,过了几天,他原本瘫痪在床的老娘忽然能下地走动了,人都说是真君显灵。这些事,哪个村子都有,说不过来的。”
“小油彪?哦,对了,还没请教,这两天常听你们提起的油彪,是个什么动物?”
“老王没和你们说?”闫村长有点诧异,见齐恩点了点头,便笑着说:“看来这老王嘴巴还真严,啥都不告诉你们。得了,我来说,山里人叫的油彪,这个东西,你们城里人应该管牠叫豺狼。牠呀,是真君的化身。”
“啥,是豺狼?而且还跟真君有关?”齐恩吓了一跳。
“没错。哎,你见过豺狼吗?城里的动物园里关不关这种东西?”闫村长笑着反问道。
“狼倒是有,豺狗没见过。”
“那狼长啥样?”
“也就跟狗差不多,灰白色,脸尖尖的,眼睛很贼。”
“没错,豺狗比狼还要小一点,对吧。你说的是普通的狼,咱们这黒酆山里有一种豺狼,那可大不一样——”
闫村长说得口干舌燥,一把抄起桌上的水杯,也不问齐恩同不同意,仰起脑袋咕噜咕噜灌了下去,一抹嘴继续说道:“黒酆山里的豺狼,那是大家伙,站着跟人腰平齐。一身漆黑浓密、油光发亮的毛皮,半点杂色都没有——这也就是油彪名字的来历。牠们喜欢入夜后出没,一出门就是三四十条,什么东西都吃,所以任何动物碰上牠们都得赶紧回避。而且油彪耐心好得很,为了一口肉能跟你耗上几宿。曾经有人见过一群油彪追赶一只老虎,把老虎赶到山崖下。老虎背靠山崖,没了后顾之忧,那真是凶猛得很,一口就咬死一只,一巴掌又拍死一条。但油彪就是不走,老虎也不敢出来,双方耗了三天三夜,到最后那老虎饿得连爪子也抬不起来,终于给油彪吃了,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齐恩听得不寒而栗,这哪是动物,分明是瘟疫。
闫村长说得意犹未尽,嘿嘿嘿干笑几声,继续说道:“一般到了晚上,所有村落就没人出门了。就算是猎户,晚上也不进山,就怕碰上油彪老虎这些猛兽。前天晚上你们居然能从黒酆山里走出来,胆子可不小哇。”
无知者无畏,齐恩这么想着,脑后不禁冒出了冷汗。
“那……那油彪会闯进民宅吗?”齐恩忽然想起刚才结巴尸体不见的事,莫非是油彪搞的鬼。
“这倒不会,你放心。”闫村长还以为齐恩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宽慰道:“山里的野兽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火光。油彪虽然凶残,总归是畜生,见了火光还是要回避的。所以村落里要安全得多,只要你别大半夜一个人在外溜达。冬天找不着食的时候,油彪会跑到村落找机会逮山民们养的鸡鸭甚至水牛,但极少发生吃人的事情,也不会闯进屋子。”
“你的意思是,油彪一般不吃人?”齐恩听糊涂了。他隐约记得闫村长之前说过油彪好吃人肉来着。
“差不多,山里活物多了去,随便咬两口都能吃饱。所以除非饿极了,牠们是不会吃人的。不过嘛,牠们会刨死人吃。而且油彪非常喜欢死人肉,几里外都能闻着味道赶过来。所以咱们这的棺材都是用气味大的樟木打造,整棵樟木挖个浅坑,把人放进去,再钉死。下葬时,必须选晌午时分,日头正烈,这样樟木气味最浓。王老头那套撒松针遮气味的方法我倒是没听说过,这老倔犊子的,该不是骗我吧……唉,我一直很担心铁牛的墓不够深,让油彪给闻到。那样的话……”
闫村长话锋一转,扯到自己身上来。
齐恩不太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于是敷衍了他几句,又把话题绕了回去:“那这油彪跟真君有啥关系,怎么会变成化身的?”
“刚才你没听吗,陈猎户看见真君的神像,那神像裙甲下伸出毛茸茸的大尾巴。这大尾巴就是油彪的标志,在黒酆山里,只有油彪才有这种尾巴。”
齐恩想了想,确实如此,人们都说大尾巴狼大尾巴狼,豺狗跟狼同种,尾巴肯定也很大。
“还有,真君神像全身盔甲都是漆黑色的,这岂不就是油彪皮毛的颜色。真君全名叫大戾真君,那个戾字里有个犬字,暗合油彪呀。”
齐恩点点头,这个说法比较可信了,当然,世上存不存在真君另说。
“所以,其实真君就是一只修炼成精的两条尾巴的油彪。黑风龙爪那个晚上,老王看见的就是他。”
“那所谓的龙爪,其实是油彪的爪印?”
“没错,只不过爪子细长了点。还有,一到夜晚,油彪的眼睛就像手电筒一样闪闪发光,老王不是说真君的眼睛在燃烧吗?两者是不是很像。怎么样,相信了吧。”
“可王大爷看见的真君会穿墙,油彪也会?”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笨。真君会穿墙那是他有法术,油彪当然不会穿墙了,不然成什么了。”
“好吧。下一个问题,既然真君是油彪的化身,那么娘娘呢,她又是啥的化身?”
“这个嘛,嘿嘿——”
闫村长卖关子:“这东西你熟悉得很哪。”
“哦,熟悉得很,熟悉得很……”
齐恩略一思索,灵感就来了:“那我明白了,是棋斑子,对不对。”
“嘿!不愧是城里来的大学生,脑子真灵光,天生是块当状元的料。找你算找对人了。”闫村长夸奖连连,直给齐恩戴高帽。齐恩也很得意,倒不是因为闫村长的马屁,最后那句话说明,闫村长这次来找他,必然是有要事相商。
“这不算啥,你刚才说娘娘身材修长,穿着黑白相间的格子裙,这分明是在描述一条棋斑子。娘娘有条吓人的长舌头,耷拉在胸前。我想在自然界,也只有蛇才会有这样的舌头吧。最后,前两天我刚刚见过棋斑子,自然是熟悉得很。所以谜底很好猜嘛。”
“聪明呀,那我再考考你,那个纸玉童子,你能猜出来是什么吗?”
齐恩愣住了。
童子?对了,王大爷和闫村长对童子样貌体态的描述均是语焉不详,王大爷说是一团白雾,闫村长说童子的神像是个身上遍布夔龙纹的小孩。从名字上看,既然叫童子,那肯定是个孩子,但这孩子到底是啥,齐恩完全没有头绪。
他只好摇摇头。
闫村长讳莫如深地一笑,说道:“这不赖你不够聪明,几百年来,黒酆山的乡亲也说不大清楚陈猎户口中的童子到底是什么。甚至在有些地方,流传这么个说法:
陈猎户上前察看三座神像,发现中间那尊身着漆黑铁甲的雕像面部,居然一片空白,不光没有五官轮廓,整个脑袋都涂成雪白雪白的。而它右侧的神像,虽然是个模模糊糊的小孩身子,却长了张中年人的脸,凶神恶煞,跟陈猎户看到的黑脸大汉的脸一模一样。”
这么离奇?齐恩越来越感兴趣了,他突然想起,这个说法王大爷好像也提到过,童子和真君的身份,存在一些争议。
“村长,难道陈猎户的故事有两个版本,他有时说的不一样?”
“你猜得没错。也不知是陈猎户疯得太厉害,还是听的人没听清,反正不同村子说法不一,我们附近这些村子都认为黑脸大汉是真君,那团白雾是童子,也就是右侧的神像。但是北黒酆那头有少数村子说白雾是真君,黑脸大汉才是童子。”
“可你不是说真君是油彪的化身么?北黒酆的人也这么认为?”
“那倒不是,那就要换一下,他们认为童子是油彪变的。真君嘛,还是一团白雾,也就是没定论。”
“可从名字上看,纸玉童子……纸……玉……跟油彪八杆子打不着嘛,哪像大戾真君这样一目了然。”
“没错,都是些榆木脑袋……啊,不是说你,是说北黒酆的那些人……北黒酆属于W省,你应该也知道,W省地处长江以北,古时候常年闹饥荒,哪像我们这儿这么富庶。人饿的时候多了,脑子自然就笨下去,这都是天生的,哈哈!”闫村长得意地笑起来,两眼都眯成一条缝了。
齐恩不禁暗暗叹气。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成天像条丧家犬一样东躲西藏,居然还有心思鄙视别人,也不怪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不过现阶段也没必要往他头上泼冷水,顺着他的意思就是了,反正要弄清这黒酆山的状况,还得靠他。
闫村长显然很喜欢这个话题,他接着说道:“当然啦,北边人小聪明还是有的。你知道伐,他们竟然会说是我们搞错了真君和童子的名字,真君应该叫纸玉真君,大戾是童子的名字。说我们这么多年来把祭拜的神仙的名字都搞错了,怪不得年年有洪水,真是岂有此理。我看他们是见不得我们过得好,非得跟我们较劲,瞧他们那副穷横样。我跟你说啊,我当村长这些年……”
眼瞅闫村长又把话题越扯越远,齐恩赶忙打断他:“村长,你的意思是说,虽然黒酆山南北两边,对真君和童子的看法,是截然相反的。但其中有一位是油彪的化身,这个说法大家都认同,另外一位,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对吧?”
闫村长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另外那个……得了,我只说我们这边的事情,北边的不管。童子——这个纸玉童子,其实是有一些说法的。”
“哦,愿闻其详。”
“黒酆山中的三化殿,三化殿中的娘娘真君童子三座神像,都暗合三这个数字。周易八卦中讲,阴阳是为两仪,两仪生三才,这三才是天地人,也是三。所以在黒酆山里,三才和三神是一一对应的,其中娘娘代表天,也代表五行中的水和金。真君代表地,也代表五行中的土和火。而童子呢,就代表人,以及五行中的木了。不过有一点不同,天地人三才讲究的是天人合一,阴阳调和,和谐之道。但娘娘真君和童子,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它们就像三条互相吞吃尾巴的蛇,相生相克,断然不可能和平共处。他们的关系呢,倒是非常明确,简单来说就是娘娘克真君,真君克童子,童子克娘娘,字头咬字尾这么串起来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三位神仙还有这层关系。
齐恩不由自主地说道:“就跟剪刀石头布一样,互相牵制掣肘。那他们跟妖魔佛是什么关系呢?”
“哟,其实你知道的不少嘛,都是王老头告诉你的?”
闫村长斜睨着眼瞧齐恩,见他点头了,才缓缓说道:“妖魔佛,跟三神节的祭祀仪式有关,三神节你知道的吧……哦,知道就好……各个村落在三神节到来的时候,举行的祭祀仪式会随着茅主的不同而不同……啥,不知道茅主是什么?这个王老头,话总说一半……所谓茅主,是三位神仙中的一位,负责保佑整个村子风调雨顺。有些村子的茅主是娘娘,三神节就祭祀娘娘,有些则祭祀真君或童子。一般情况下,如果某个村子的茅主是娘娘,那么在三神节,他们必然会杀死一头油彪,并喂给棋斑子。如果茅主是真君,村子则会找来某样东西,喂给油彪。”
“是代表童子的吧,是什么东西?”
闫村长诡谲地一笑:“那东西嘛,我说了你也不认识,还是先卖个关子吧。总之,三神节祭祀仪式的目的是供奉茅主,让茅主开心,所以除茅主以外的两位神仙就要遭殃了。茅主,便是妖魔佛中的佛,克茅主的是魔,而茅主克的便是妖了。打个比方,如果一个村子信奉的茅主是真君,那么魔便是娘娘,妖即是童子了。”
“所以一个村子的佛,在另一个村子的祭祀仪式上,有可能就变成妖了?”
“非常正确。正因为这个原因,信奉不同茅主的村子之间敌视情绪很严重,极端情况下,连养的狗都禁止交配。我记得在小时候,曾经见过两个村子所有人拿山刀对砍的场面,就因为举行仪式时不小心遇上了。唉……山里那帮人关系真的非常糟糕。所以三神节期间,山里各个村落都会封村一段时间,不许外人进入,也禁止村里人出村。”
这一点齐恩倒也能想象出来。自己信仰的神灵在别人眼里成了恶魔,还要被羞辱一番,怎能不愤怒,尤其对这些靠天吃饭的山里人来说。
“三神节是什么时候?”
“秋天。三神节不像中秋端午这种节日,固定在农历几月几号,按照黑酆山里的规矩,第一片银杏叶变黄落下,便是三神节到来之时。因为那个时候的花爷最肥美,正好拿来祭祀。”
“也就是十月十一月左右咯?”
“对,不过每个村子略有不同,最多相差三五天。”
“明白了。那祭祀仪式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三言两语就说不清了。有机会的话,你不如亲自去见识下三神节的祭祀仪式,真是有趣得紧,特别是真君的祭祀。这种事情说起来干巴巴的,只有亲眼见过才知道其中的乐趣,那可是会上瘾的哦,呵呵。这黒酆山里,恐怕最刺激的就是真君的祭祀仪式了,比打猎都有趣,想想真的是……哎,真想再看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好啊!”
闫村长喋喋不休,越说越兴奋,整张大脸涨得通红,眼珠子都鼓了出来。他似乎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齐恩只在喝醉的人脸上见过。可气的是,闫村长自我陶醉了半天,却始终没告诉齐恩那东西是什么,祭祀仪式又有何吸引人之处。
“闫村长,大昌村信奉的是哪位神仙啊?”
齐恩决定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不怕闫村长不松口。
“我们啊,原来我们村的茅主是娘娘,不过……不过好久都没祭拜她老人家了。”
“为啥?”
“嗨,你问这么清楚干嘛。”闫村长有点支支吾吾,似乎不太想说这事。
齐恩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追问道:“村长你给说说呗,我就是好奇。”
“这说起来挺难为情的,十几年前我们是不敢,现在是没人。”
“十几年前?哦,你是说破四旧吧。”
闫村长点点头:“你也看到了,大昌村其实处于黑酆山的边缘地带,离县城不远。所以呢,我们只能算半个山里人,还是小半个。从我记事起,村里就几乎没有猎户了,家家户户都种田。所以黑酆山的那些习俗,我们村不是很上心。当然三神节比较重大,所以还是每年按时举行。但我们村的祭祀仪式也就是走个过场,热闹半天就结束了,实在没啥看头,跟人家山里人根本没法比。破四旧的时候,上边说祭祀仪式是迷信,不让搞,村里就乖乖停了,服装道具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可是这一停就停到现在,也没人想起来这回事,大家都习惯了。”
“那那些山里人还搞吗,现在?”
“那当然。他们才不管那套,该怎么弄还是怎么弄,这就叫山高皇帝远。”
“是这样啊……看来要见识到祭祀仪式,还是得进山。”
一听这话,闫村长十分诧异:“我说,你这娃儿不会真打算去瞧瞧吧。”
“村长,你跟王大爷一样讲话讲半句,把三神节说得这么神神秘秘,我心痒痒啊,当然想看了。”
齐恩其实一点也不想进山。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想欲擒故纵,把童子和祭祀仪式的真相从闫村长嘴里钩出来。万没想到闫村长剑走偏锋,不但没上当,反而交代出另一个重要的线索。更出乎齐恩意料的是,最终他差点死在这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