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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爷们

美国犹裔心理学家弗洛姆有一部名著《逃避自由》,大意是说,人们对自由的态度近似“叶公好龙”,说起来大家都向往自由,骨子里人们却逃避自由,因为自由意味着自我选择,而自我选择就得自我担当——要想享受自由的快乐,就得承担自由的责任。

同样,那些天天把“热爱生活”挂在嘴边的人,他们可能又更希望能逃避生活,因为官场过于阴险,商场极其狡诈,学界已成江湖,日子实在艰难。

陶渊明临死前的绝笔《自祭文》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这与今天说的“活得累”或“亚历山大”是一个调子,看来古人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般轻松。古今都有人因不堪其苦而逃离,有的弃官归隐,有的远离商场,也有的淡出江湖……

逃避外在的险恶易,摆脱内心的痛苦难。

用叔本华的话来说,生命过程就是欲望、骚动、痛苦、满足,满足之后马上又有了更大的欲望,更强烈的骚动,更深沉的痛苦,更加难以满足的贪婪……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就是生命,它是生存意志自身的内在本性。可见活着就意味着欲望和痛苦,生命力越旺盛的人其痛苦也越深。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敢“与狼共舞”,他们在与痛苦的搏杀中越战越勇敢,在与命运的较量中越来越刚强,这样的人生就是人们所仰慕的“彪悍人生”,这样的人就是人们所敬重的“爷们”。

“爷们”的本质是笑饮生命的苦酒,笑对人生的成败,生命因其“彪悍”而深广,人生因为“爷们”而坦荡。

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最为“爷们”者非李白莫属。李白是唐代诗坛上横刀立马的英雄,他单枪匹马在心灵的王国中纵横驰骋。这位精力弥满、才情奔涌的天才,不乐于也不屑于“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兴酣笔落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才是他的创作方式。清人说“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文字就是他笔下的千军万马,强烈的激情就是他驱动的滚滚洪流。李白诗中常常一些宏大的意象,冲撞着另一些同样宏大的意象;一种猛烈的激情,冲击着另一种同样猛烈的激情;一种强烈的意念,排斥着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意念;他像匹脱缰的烈马从情感的一极,突然跳跃到情感的另一极。他时而淹没在愤怒的大海,时而又被逼上绝望的悬崖,时而又登上风光旖旎的峰顶,只有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诗人,才会在心灵深处形成这种凶猛的海啸。我们来看看他如何面对人生的《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会儿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苦闷和迷惘,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阻碍与绝望,一会儿又是“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的追求与希冀,刚露出一线前途光明的希望,马上又堕入了“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的怒吼和彷徨,最后又从迷茫彷徨中挣扎奋起,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高唱入云收场。这种相互对抗的意绪,这种紧张骚动的激情,使诗情诗境酷似大海的惊涛拍岸,给人以头晕目眩的震撼。

李白极度亢奋的生命激扬,不可一世的傲兀狂放,出人意表的想象夸张,深刻地表现了我们民族处在鼎盛时期伟大的民族活力。再看看李白身边那些朋友兄弟,那“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开阔境界,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远大追求,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中目空一切的气概,还有那“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张狂荒唐,更有那“可怜锦瑟与琵琶,玉壶清酒就娼家”的轻狂放荡,使我们更深刻地理解那个时代的“爷们”,更深切地感受恢宏、雄强与浪漫的时代精神。李白及身边那伙兄弟全是高声大气的“爷们”,找不到一个今天这种嗲声嗲气的“娘炮”。这帮“爷们”逢山开道,遇水筑桥,迎敌冲锋,携友醉倒……他们孕育于民族血气方刚的盛年,闯荡于“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春天。

到一个时代激情消尽而民气消沉的时候,“平安是福”就开始走俏,“知足常乐”就开始吃香,“难得糊涂”就开始时髦。

为什么大家热衷于这些玩意儿呢?

人们的生命力已经萎缩孱弱,没有半点“万里可横行”的豪情,没有丝毫“长风破浪会有时”的自信,一遇坎坷就胆战心惊,一见波澜就哆嗦退缩,于是就希望生活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才是人生的福惠。既不能纵横商场,又不敢承担风险,一生与成功、富贵、风光绝缘,于是便琢磨如何苟且偷生。“知足常乐”的意思是说,连吃狗屎也喷喷香,连住狗窝也睡得甜,连捡破烂也很有趣。我最讨厌全民热捧的人生格言——“难得糊涂”,它的潜台词是要告诫人们:遇事别分是非,见人别说真话,逢上只赔笑脸,受辱绝无怨言,总之,活得像猪那样平静,活得像狗那样开心,无知无欲、无是无非、无爱无恨……

唉,我还能说什么呢?

2018年9月26日

剑桥铭邸枫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