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镇上没过多久就回来了,他没有带回猪肉,却带回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樟树坪刘骏的父亲刘雄,长得高高大大的,比父亲要略微显得高一些,黑黑的脸庞,粗粗的眉毛,透着一股威严。二人扶着自行车如同一对好朋友一般并肩走进石林沟来,我远远的便望见了他们,赶紧脚下抹了油一般溜回家里,要不然,父亲又要骂我:正事不干,尽和一群狗打得火热。
父亲领着刘雄在家门前的空地上停住自行车,对着屋内大声呼唤母亲的名字,房门大开着,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答,奶奶也不知了去向,只有几只老母鸡在闲庭信步、来回走动的觅食。我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应声,父亲又接连唤了奶奶、姐姐和我的名字,都没人应答,只好亲自泡茶招待刘雄,二人在门前摆开竹椅坐定。
刘雄端着茶缸,首先开言道:“亮子,不瞒你说,我家儿子是真心喜欢你家女儿,天天吵着要我上门来提亲。他还说,锦妹子怎么不去木制品厂上班了?我要去她家里看她。我就说:你别乱跑,由你老子我亲自出马,白亮不看小脸也看老脸,这事准能成!说来今天也讨巧得很,正好半路遇着你,你说,这不是缘分来了,是什么?”
父亲尴尬的笑了笑,给刘雄递上一根香烟,又打着了火柴替他点上,然后又给自己点上,整个过程显得慢条斯理,不急不忙。许久,才把手里的香烟夹在手里,回答道:“难得你家公子如此钟情,但,这件事情有点难办啊......”
刘雄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皱起粗眉问道:“怎么个难办?是嫌彩礼少了?还是我家房子不够宽敞?要多少彩礼,你们给出个数目来嘛,不要绕着弯子说什么难办的话!”
父亲摇着头,连忙解释说:“都不是,你误会了,我知道你刘老弟不差钱,可这事确实挺难办......”良久,仿佛又觉得应该安慰一下对方:“你们别灰心,时间,需要时间,时间久了,就好办了!”
刘雄仿佛没听懂父亲的话,继续苦着脸说:“你也不说出个怎么难办法?到底是钱,还是房子?亮子,我是替你们考虑,虽然我家儿子不嫌弃你女儿,但时间长了,你女儿的肚子就大了,到时,不但你们脸上无光,而且,我这个亲家也要背后被人指指点点,让人戳脊梁骨啊!”
父亲叹着气,说:“唉!没有办法,实话告诉你吧,我这女儿脾气犟得很,听不进去劝,我拿她有什么办法。”
刘雄仿佛感觉到了父亲的无奈,也跟着叹气,把烟灰抖落满地,看着父亲,声音柔和道:“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所有的家产都是他的,你家锦儿嫁过去只有过不完的好日子,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是啊,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奶奶都说她是:有花轿不坐,偏要坐猪笼。”父亲附和着说道。
二人随即都不说话了,默默的坐着,桌上的自鸣钟“叮当、叮当”的敲响了十下,刘雄像是接到了什么紧急任务一般,从竹椅上站起来,端着手里的茶缸向屋堂中间的方桌走去,边走边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咱们结亲的事你还得多上上心,多给女儿做思想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家的生活条件在村里也是有目共睹的,她嫁过来了,我和老婆子绝不会亏待她,会把她当自己的亲女儿一般对待。”
父亲仍旧面有难色,但对方如此殷勤,不忍拒绝,笑着回道:“她回来我再和她说说看。”
刘雄走后,我便从房间里出来,父亲见了我,诧异道:“刚才唤你,在家里为什么不出来应声?”
我回答说:“他又不是高凤英的父亲,我出来做什么。”
父亲忍不住笑了,仿佛从我的话语中明白了过来,摸着我的头问:“你奶奶和妈妈去了哪里?还有你姐。”
我回答说:“奶奶可能找吴奶奶去了,妈妈去了菜园子里,姐姐在她的房间里睡觉。”
父亲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嘴里重复着“在房间里睡觉”,仿佛预见了未来一些不祥的征兆。
晚饭的时候,饭桌上不见了姐姐,母亲就问我:你姐去了哪儿,怎么不来吃饭?我回答说:下午的时候出门不知去了哪里,我要跟着,她不允,还骂我!
奶奶说:可能出去散心去了,一天到晚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心里头还憋着事,多难受!
我反驳奶奶道:我心里更难受,我想去学校读书,姐姐还骂我......
说着说着,我就咧开嘴委屈地哭起来,母亲安慰道:添儿,别哭,等姐姐出嫁了,妈妈去学校和校长好好说说,还让你去上学!
我说:要是姐姐不出嫁,我就不上学了吗?
母亲不吱声,父亲也不吭声,奶奶又发笑了,疼爱地抚摸着我的头说:“瞧你这张小嘴说的,早知道这样,在学校时就别那么调皮捣蛋。”
“姐姐是不会嫁给刘骏的,因为,刘骏长得不好看,又胖又矮,比我还傻!......假如这样的话,我就永远也上不了学了!”
我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掉落进大海里,掀起了巨大风浪,父亲脸色变了,母亲也惊住了,奶奶点着头说:“我听老三家媳妇说是这样的,老刘说不嫌弃锦儿是有原因的,你们做父母的也要多打听打听,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能害了锦儿啊。”
父亲沉默着,母亲说话了:“难怪她一直不同意,可眼下这事......”
话音未完,屋外传来二叔的声音:“亮哥,亮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父亲听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丢了手里的烟,快步走到门边,与二叔恰好撞了个满怀,父亲焦急地问:“刚子,出什么大事了?”
二叔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咬着打抖的牙关说:“锦妹子跳河里去了,幸亏被高有祥老婆发现,喊人救命,我跳下去给捞上来了,就在门外,不知生死。”
父亲二话不说撒腿就往门外跑,奶奶当场就吓昏了过去,母亲也跟着跑了出去,我赶紧扶住奶奶,轻轻的摇晃她,又在她胸口帮她捶胸顺气,焦急地喊着:“奶奶,奶奶......”
见奶奶不醒,我吓哭了,屋外传来母亲的哭声,奶奶很久才缓缓睁开眼睛,问我:“锦儿怎么样了?”我说,我出去看一下。
出到门前,一堆人聚在那儿,狗在不停的吠叫,给这个不祥之夜增添了更多的阴郁和不安,有人点着火把,照着穿着白色衬衣、在深秋的冷风中静静躺着的姐姐,母亲在哭喊:“我的女儿呀,你怎么这样傻......”
我走过去看了一眼,想起电视里介绍的“人工呼吸法”,就俯下身去对着姐姐嘴里不停的吹气,吹累了,又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给她胸前按压,姐姐紧闭双眼,清秀的脸庞在火光下显得特别安静,父亲推开我,对二叔说:“刚子,快骑自行车去必家湾请冯老五开拖拉机下来送锦儿上医院去,就说:我出双倍的钱请他!”二叔说:“不用你吩咐,老三早去了。”
这时,奶奶从屋里蹒跚着爬出来,满眼泪花,让人看了十分难受。我和二叔都跑过去搀扶起她,她擦了擦眼睛对父亲吩咐道:“亮子,去牵头老黄牛过来!”
“晚上牵牛可不好牵,去起口大锅吧!”二叔仿佛明白奶奶的意图,手忙脚乱地帮着父亲出主意,兄弟二人要去厨房里起大锅,想按民间的老办法救姐姐。
“不行,去牵老黄牛!”奶奶坚持道,父亲才厚着脸皮去高有寿家借牵了一头老黄牛过来,把姐姐轻轻挪过来,准备让她横着趴在黄牛背上,二叔看到姐姐微微隆起的腹部说:“亮哥,这能行吗?肚子里还有一个。”
远处,响起了轰隆隆的拖拉机响声,姐姐嘴里吐出了一口水,接着又咳嗽了几声,就慢慢的苏醒了,终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三叔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副担架,和二叔一起把姐姐抬上担架,父亲叫母亲去拿些钱,又抱了被子盖在冷得瑟瑟发抖的姐姐身上,向着拖拉机响的石林沟外走去。
第二天,父亲回来了,告诉奶奶:姐姐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流产了,而且身体极度虚弱,营养跟不上,需要在医院里住几天,母亲在医院照看,家里的猪、鸡和鸭就交给我和奶奶。
父亲说:“想必昨天我和刘雄谈话的时候,她在房间里根本没睡着!”
奶奶哽咽着说:“亮子......你太过份了!”
“妈,你知道现在外面风言风语传得有多厉害?她不害臊,我还觉得没脸呢!”
“什么也别说了,再这么下去,我这个白发人要送黑发人了。”
父亲听了奶奶的话,仿佛有些触动,斩钉截铁道:“我这就去樟树坪和刘雄说,这门亲断结了,谁也别想来打我女儿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