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早上,天才亮出一线光明,我还在睡梦中,父亲便喊我起床去放牛,母亲不忘嘱咐:把雨鞋穿上。
青草上挂满了露珠,母亲说,如果穿着拖鞋踏过青草沾了露水,过几天脚丫就会痒起来。我没有把母亲的话当一回事,一来,我不太相信那些晶莹可爱的露珠会伤害到脚丫;二来,母亲说的雨鞋其实是父亲的,我穿在脚上,鞋身没到膝盖,两只小脚板在里面晃荡着,如睡了一张超大的木床,经常磨破脚跟皮,因此,不穿也罢。
水牛仍是那只水牛,摇着尾巴欢快的吃草,我牵着牛绳,看它大快朵颐的吃早餐,两只大眼睛闪着温和的光,时不时的回转过头去驱赶蚊蝇。早晨的牛蝇特别多,这种体格比苍蝇要大得多的吸血物种,十分的讨厌,它不但吸牛的血,有时还会悄然落在人某个身体部位寻找机会下嘴,而且比蚊子咬的疼多了。水牛的一根长尾巴根本驱赶不过来,外带着踢脚、转头,可仍然无济于事,牛蝇继续在水牛周身盘旋,伺机下手。看水牛吃草时也不得片刻安宁,我便萌生了帮它驱赶的念头。其实,父亲每次放牛都会预备一块四个指头宽、长约一米的竹片,专门用来拍打牛蝇,而我不习惯将这些东西拿在手上。我有我的办法,就是给牛挠痒,只要一挠,水牛既使在吃草也会停下来,扑闪着眼睛,愣愣的站着享受这特殊待遇,我一只手在牛身上挠着,另一只手就飞快出动,瞄准目标,手掌一裹,一只牛蝇就被我牢牢抓到手里去了。如何处置呢?看它喝得饱饱鼓起的肚子,像现在的姐姐,我就于心不忍,可想到它对水牛的伤害,又觉得不能轻饶了它。我像现在的姐姐对未来难以抉择一样犹豫,把牛蝇拿捏在手里,任它“嗡嗡”振动翅膀却难以逃脱我的手掌。
吴遥和高凤英背着书包走在去上学的路上,站在田埂上放牛的我对她们投去羡慕的目光,她们也对我回敬了骄傲的眼神,我赶紧低下头,看着在我手指间拼命挣扎的牛蝇,它是那么的渴望自由,坚持不懈地做着努力尝试,从未感到绝望而放弃振翅起飞。
“白添,你怎么还不去上学?”高凤英站在马路上对我喊道,喊声震落了一滴正在大野芋青绿的叶尖上来回徘徊的露珠,它轻轻的落入了草丛中去,像是躲避什么一般。
田埂处处是青黄相衬挂着露珠的杂草,有些结满了草籽已经慢慢走向枯黄,而有些才冒着嫩绿刚刚开始新的生命,大地是公平的,对它们赐予相同的露泽,只不过是:每个季节都有结束,也都有开始。成熟的二晚稻稻穗耷拉着头,迎风摇摆,水牛趁我不备,对它们伸出了长长的舌头,当我发现并及时大声呵斥时,那株稻穗已被水牛灵活的舌头卷进了嘴里,水牛听懂了我的呵斥,老实地啃起地上的青草。既然牛吃了稻穗人可以原谅,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放了手里捉住的这只牛蝇,让它在凉意渐深的晨风里展翅高飞?可我担心它飞走饿了之后又会来找水牛吸食它喜欢的血液,这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我抬起头来准备回答高凤英的问话,她却已经远去,只留一个背着书包的背影在我的眼睛里越变越小。
肚子越来越饥饿,我把水牛拴在了一棵山茶树下,然后去小溪里洗手,准备回家吃早饭。那只牛蝇不知什么时候脱离了我的手掌,或许,是在我犹豫不决,它坚持不懈的挣扎中飞走了,我无中追究,也不去回想,只当在这个清晨里,不曾捕捉到过它。
回到家,父亲就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不明就里的我被揪得莫名其妙,不待我究问,父亲就高声质问起来:“那天我叫你把猪肉还给高有福家去,你还到哪里去了?”
我感到不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那些土狗不说,我也没说,那是谁说的?父亲一手揪着我,一手拿着经常抽打我的长竹枝条,扬得高高的,准备在我没吃早饭前先招呼我一顿“竹枝汤”。
“我送到他家里去了。”既然无人知晓,我也可以选择耍赖,说不定能躲过一劫。
“送到谁手上?是高有福他本人,还是他老婆?儿子、女儿?”父亲严厉道。
“他......他本人。”我嗫嚅道。
话音刚落,父亲的竹枝条就抽打了过来,一边抽,一边说:“叫你撒谎,叫你不老实!”
我被抽得大哭起来,母亲听到哭声,从厨房里跑过来,去父亲手里夺竹枝条,父亲被她的抢夺行为所恼怒,嘴里骂道:“慈母多败儿,又来护着他,不好好管教,将来只会害了他。”
母亲夺过竹枝条,争辩道:“有什么话好好跟他说,干吗要动手打他,你以为打了他就能管教好吗?”
父亲大声道:“何美英,你的好儿子他学会撒谎了!高有福那天拿过来的猪肉和香烟,我让他给送还回去,不知道他送到哪里去了。早上,高有福碰见我,问我说:我送的香烟好抽吗?猪肉是怎么做成菜的,红烧还是炖汤?和青椒炒着味道不错的。我听了心里就开始纳闷了,难道添儿没把猪肉和香烟送回去?回来我就追问他,他竟然说送过去了,送过去了为什么高有福还说这样的话?”
“你好好问他呀,凶神恶煞的他能说真话吗?”母亲反驳道,接着,便把我拉到她身边,用衣角替我擦着眼泪,一本正色的问道:“添儿,你老实说话,猪肉和香烟有没有送还给高有福?”
我看着母亲不苟言笑的面容,回答道:“送了。”
“送了为什么他还要说那样的话?当时,你送过去是谁从你手上接的猪肉?”母亲追问道。
“他......他家的大黑狗。”我如实道。
母亲怒了,扬起一只手就准备赏给我一个大巴掌,我赶紧捂着脸。母亲并没有真的要打下来,她收回手问道:“你怎么把猪肉给狗吃了?”
“不是我要把猪肉给狗吃,而是那绑猪肉的稻草松了绑,掉在了地上。”我委屈道。
“你回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们?现在高有福以为我们吃了他的猪肉,却没有替他办事,这得有多大误会!”父亲急躁起来,把手里的竹枝条重新扬了起来,准备再次对我施行家法。
母亲连忙护住了我,对父亲道:“你打他有什么用?上午赶紧骑自行车去镇上买二斤猪肉还给高有福去!”
父亲不吱声了,收了竹枝条,一脸无奈的神情。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天留下的那包香烟给了父亲。
吃过早饭,父亲借了二叔的自行车去镇上,我在家陪着姐姐,想起早晨的事情,我就忿忿不平地走向了路口。我对那群土狗愈发的恨之入骨,而它们却摇着尾巴朝我奔来,我从地上捡了一根棍子,追着它们打,像父亲每次对我发怒时一样。奶奶说:父亲追打我时不会超过一百步。我好奇了,问奶奶:难道你每一次都有数过了?奶奶回答说:这是乡下的规矩,父亲追打儿子不能超过一百步,超过了,做父亲的就过份了。因为,父亲追打儿子不是为了泄一己之怒,而是为了更好的管教儿子。于是,我就牢牢的记住了奶奶的话,每次逃跑时,就会在心里暗自数自己跑了多少步,真如奶奶所言,父亲大约追了五十多步就会停下来,然后一边对我骂着,一边后退着往回走。这些土狗又不是我的儿子,我可以拿着棍子放开手脚去追打它们,土狗们对我的骤然变脸感到郁闷,嚎叫着四散开来,奔进不同的屋巷里去了,有一只大黄狗却没有躲避,对我摇着尾巴,露出温顺的样子寻求我的谅解,那一瞬间,我握在手里的棍子掉落在了地上,抚摸着它的头,心想:它这样老实,恐怕没有参加那天的抢夺猪肉大赛吧。
高有福看到我在追着一群狗拼命的撵,就走了出来大声的说:“白添,你发什么癫?追着一群狗打。”
我想起了奶奶说得:打狗要看主人。就回他道:“我又没打你家的狗,打你家的狗时要看你的脸面,我知道的。”
高有福又道:“谁家的狗也别去打,人家又没得罪你。”
我回道:“它们得罪我了,那天准备还给你家的猪肉都被它们给抢走了。”
高有福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道:“怎么可能呢?你一个这么大的孩子看不好一块猪肉?恐怕这是你父亲想出来唬弄我的理由吧!你告诉他:那二斤猪肉你们吃了就算了,我不要他还,权当喂了狗!”
我回答他说:“是真的喂了狗。”高有福听完笑得更厉害了,我又道:“不信你去问你家那只大黑狗,它抢得最欢了!”
他不笑了,也不说话了,转身背起手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阳光投射在草地上,晶莹的露珠在草尖上闪着光亮,像铺入夜空的满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