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住院去了,我依然无所事事,每天坐在石林沟的路口消磨时间,时而逗那些土狗玩,它们仿佛都不记仇,忘记了昨天我还拿着棍子追打过它们;时而审视走进石林沟的陌生人,他们有挑着担儿走村串户的货郎,有吆喝着“补锅”、“磨剪子”的匠人;坐得累了,就在田野里的田埂上挖个小洞,煨豆子、红薯和板栗,引得一些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们朝我围拢过来,他们都不说“想吃”,就看那烤得通体乌黑的红薯被我用葛叶包裹着一层层的剥去外皮,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看我把豆子煨得像鞭炮一般“噼啪”炸响;看我把板栗外壳烧焦,用脚轻轻一踩便弹跳出喷香的果仁;嘴里的口水咽了好几回,他们就问:
“白添哥哥,豆子、板栗哪来的?”
“怎么烤的?教教我吧!”
......
我知道:他们是很想吃这些东西。可我就是不给,独自享受着美食,看他们羡慕的眼神;然后把土洞里的火浇灭,头也不回就走。他们就会齐刷刷的跟过来,讨好我:
“白添哥哥,我有水枪,你玩不玩?”
“我有彩笔,你要不要?”
“我有画片,有如来佛祖,孙悟空,赤脚大仙,还有观音菩萨。”
......
我发现:价值的存在是因为你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而别人想拥有就要用等价的东西来和你交换。
天气越来越寒冷,哥哥回来带冬衣、棉被,这个少年明显的瘦了,他问父亲要生活费,父亲苦着脸说:尚啊,爸没本事,也不好再去麻烦村长,你姐又在住院,要么,你就不要再读了,家里没钱了。
父亲颓废的样子绝不是装出来的,他的声音不大,透着无奈。
哥哥没说什么,只是平静的沉默着,或是,有些话想说,只能止于唇齿,流于心间。他扛起锄头去山上挖了几只冬笋回来,拿了三个鸡蛋去到厨房。
我对哥哥说:“菜油也吃完了!”
哥哥就在没放一滴油的锅里炒着冬笋,再把打散的鸡蛋倒入,那粘着锅的鸡蛋液像一层薄薄的面糊,泛着焦黄,在铁锅里跟随着铲子打着转,像一块贫瘠的泥巴。
奶奶叹着气,父亲坐在门口的墩子上,咬了一根稻草在嘴里,他的香烟已经中断,只能咬稻草了。
石林沟的冬天有点冷,家家都会在厨房里空出一块地来生堆柴火,一家人围着火堆取暖。有的人家还会在屋梁上悬挂一只铜壶,垂在火堆上烧水,水是山泉水,铜壶密闭只露一嘴,火是纯净的柴火,茶是当年刚采的新茶,当烧开的山泉水冲泡了新茶的时候,那香气闻着,一种舒畅就会在心间油然而生。在冬天里,许多人都喜欢去别人家“蹭茶喝”,其实,自家也会泡制,没什么决窍,只需要好的原料,但都喜欢去“蹭”,不为好吃,不为别人家的茶香,为的是坐一起谈天说地,谈张三家娶媳妇了,说李四家牛生崽了......当然,这样的场面,只限于冬天的阴雨天,绵绵细雨飘着,寒风呼呼刮着,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火堆和热茶。父亲盼望有人登门来喝茶,继续和他谈论“隋唐演义”里的十八条好汉,然后再试着向来人借钱。父亲耷拉着头,用火钳拨弄着火堆上的木柴,木柴燃烧的正旺,烤得整个厨房都暖烘烘的,铜壶里的水烧开了,发出欢快的“咕噜咕噜”响声,但,没有人上门来。
过了几日,姐姐住院回来,母亲听说了哥哥的情况,打算去小姑家借钱,奶奶说:还是我去吧!母亲也不推让,就让奶奶去,可奶奶年迈,路途遥远,天气又寒冷,她去找三叔,三叔说他的拖拉机早卖了,奶奶无奈,步行出石林沟,来到通往西泉乡的大马路上,这条大马路,一面通向西泉乡和山塘镇,另一面则通往村部和学校,奶奶并不糊涂,她知道母亲只是嘴上说说,目的是激将她这个老将出马,她没有犹豫徘徊,十分坚定地迈上了去往西泉乡的道路。
父亲并不知道奶奶去了西泉乡街上找小姑,我想跟去,可奶奶说,要我把牛放好,其实奶奶是想带我去“蹭”饭,可是又担心面黄肌瘦的我吃相太丑,我只好嘱咐奶奶:一定要带好吃的回来。
奶奶还是早早的回来了,因为,她在半路上碰到了李老师,两人寒喧了一阵,奶奶对李老师并没有好感,但李老师却对奶奶很友好,对她问长问短,最后还把她送回了家。
当我看到李老师走进家门时,内心十分的激动,对她深深的鞠了一躬,说:“李老师好!”
李老师显露出很开心的样子,回道:“白添同学好,放学了吗?现在学习成绩怎么样?”
我说:“李老师,我被校长开除了!”
李老师惊讶道:“什么?为什么被校长开除?”
我把打了校长儿子和蔡涛逃课以及闹课堂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李老师听了,脸上有些不悦,我以为她一定又要批评我的“调皮”,谁知,她说道:“我不在的日子,二年级由你们几只顽皮猴子闹翻了天,文老师只会用简单粗暴的手段惩治学生,他不知道,顽皮是孩子的天性!”
奶奶说:“我家添儿干什么事都不计后果,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心里没一点数,所以,经常惹祸不断。他爸爸管教也粗暴,动不动就是长竹枝条使劲抽,他姆妈又护着他,怎么也管不好。”
李老师对奶奶说:“白添这孩子表面顽皮,内心却是善良的。孩子该管的时候要管,但不能过于管严,这样会扼杀他的天性,反而适得其反。”
奶奶接过话茬说:“太管严了不好,不管又不好,孩子的事也挺头疼的。”
就这样,奶奶和李老师聊着天,父亲和母亲虽然对李老师也有些偏见,但面子上还是把她当做客人来招待,母亲去二叔家借了点菜油,父亲去菜园里搜刮了些白萝卜和大白菜,又煮了三个荷包蛋给李老师吃,煮荷包蛋在我们这儿是待客的最高礼遇,一般是弟弟去姐姐家或是很亲的人来串门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李老师推辞了一番,最后,接受了父母亲的好意。
那天,父亲差我去村里的小店买盐,我特意去了一趟学校,徘徊在学校门口,大铁门静静地把我挡隔,我终究没有去推开它,而是绕过围墙走到教室的窗户下,为了不让人看见我,遇到有窗户的地方,就猫着腰爬过去,我数着窗户,第四、五、六扇窗户对应的是二年级教室,我偷偷起身,隔着窗玻璃向里望去,课堂依旧那么熟悉,讲台上站着文老师,他正背对着同学们在黑板上写着数学题,高凤英和吴遥坐在第一排靠近讲台正中的位置,凤英手里拿着笔,不时的用嘴咬着笔头,作思考状,吴遥聚精会神地在作业本上演算着什么,第二、三排的同学有的坐得端端正正,有的回过头来向其他同学借橡皮擦,蔡涛和李曲交头接耳不知在商量些什么,郑滨用削铅笔的小刀在课桌上划着什么,黄爱国翻着课本,像是在凝神思考......太熟悉了!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没有了我。
元旦那天,我迎来一个好消息,李老师亲自来我家跟我说:“白添,你明天可以去学校上学了!”
我高兴的跳了起来,抱着奶奶的腿说:“奶奶,奶奶,我又可以去上学!”
奶奶笑着对我说:“添啊,去了学校要听李老师的话,不要再调皮捣蛋了!”
我拼命的点头,然后对李老师说:“我要做一名‘三好’学生!”
李老师笑着说:“今天是新的一年开始,你有这样的想法,老师感到非常欣慰,希望你勇敢的改正自己的缺点,好好学习,做一名优秀的学生。”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起了床,母亲为我做好了饭,还特意把从二叔家借来的招待了李老师剩下的菜油给我煎了二个荷包蛋,我高兴的背起书包,去高凤英家喊她一起上学,凤英才起床,看我背着书包,面露惊讶地问:“傻添,你又去上学了?”我用力地点头,然后高兴地说出了李老师来我家的事,高凤英一边听着,一边在锅灶前忙碌着,矮小的她还没有锅灶高,可是她很聪明地在锅灶前放了一张“鸭婆凳子”(很矮很小的四脚木凳,方便携带,一般是放鸭老汉、老奶带出去放牧鸭子坐的,当地俗称“鸭婆凳子”。)站在这张凳子上煮饭、炒菜,娴熟的很,显然一个经常操持家务的家庭主妇。菜炒好了,就往洗好的铁饭盒里装饭填菜,仔细的用筷子压着,尽量装得紧实。我咂舌道:“凤英,你一顿比我吃得还多啊!”
她白了我一眼,说:“班上新转来了一个男同学叫吴军,经常不带中午饭,就饿着。前几天我才知道:他也没有妈妈......”
她说话的时候大颗大颗的眼泪像开了闸门的洪水顺着脸颊往下掉,滴落在桌子上,好像说的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