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开始了,隔壁水鸭村凉席厂的王老板来请我做工,为什么叫“请”?在当地,这些老板大都是刚刚富起来的农民,腰包鼓了,有余钱,便尝试着“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因本地毛竹资源丰富,便办起了凉席厂,做工的多为附近十里八乡的农民,忙时下地干活,闲时做工赚活钱,确实也能提高一些收入。这些厂多半简陋,形似作坊,在家门口附近的荒地里搭间草棚开工,多数只有一条生产线,员工需求量不大,一个萝卜一个坑。厂要开工,老板就要筹备招人,每个工种只有招到了可靠的工人,才能开动机器生产。一般“冲坯工”和“机修工”比较难找,因为这两类是技术工种,而当时在本地,小型凉席厂多如牛毛,加之外出打工的青年逐年增多,招工的竞争压力不可谓不大,为尽早开工,老板会为觅得这两类工人不惜“踏破铁鞋”,所以,久而久之,就有了老板上门请工人的习俗。
早前,我跟随哥哥在相邻的铜长县凉席厂干过,懂得一点“冲坯”技术,本来知道的人并不多,但经过口耳相传,加之干这一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所以,我的那一点技术是有老板青睐的。
王老板是地地道道的水鸭村农民,黑壮黑壮的,为人淳厚朴实,去年就曾来请过我一次,那时,我正想去当兵,认真回了他:我不做工,马上要去当兵了。年后,打听到我没有去当兵,王老板第一个出现在我家门口。
他把摩托车停稳当,靠在路边上,一只土狗朝天吠叫带动一群土狗的骚动,掀起了一阵热闹。这些前几年在石林沟险些灭迹的物种,悄然间又多了起来,或许,人们更多的是认为富有生活气息的村庄里,如果只有鸡叫,而没有狗叫声是不完整的。
听到狗叫声,我从房间窗户里往外看,见是王老板,忽然有一种“无颜见人”的羞愧。
“哎呀,王老板怎么这样早?”父亲一边持棍子吓退疯狂吠叫围拢过来的土狗,一边和王老板热情打着招呼。
“亮子,叫什么老板,多生分,叫我‘大金’。”王老板迈着大跨步,走路生风。随着热情的招呼,几乎同时,二人不约而同的掏出香烟互敬起对方来。最终,还是客随了主便,王老板接过父亲敬来的香烟,吞云吐雾地抽起来。
“亮子,听说你两个儿子都在家呐,这大好青年的不出来干活赚钱,窝在家里陪你种田?那几亩薄田还不够你一个人种的!哈哈!”王大金开玩笑说道。
“哎呀,千万别这么说,我老了,种田还是要有人来继承的。”
“现在水稻产量这么高,你担心个啥?你的思想观念要转变,现在,就是要多想办法赚钱。”王老板边说边用手作着拿捏钱币的动作。
父亲没有接话,而是转移话题道:“走,进屋坐,中午就在这儿吃饭,粗茶淡饭别嫌弃!”
王大金客气着回拒道:“老哥,吃饭改天有空再来,我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请你两个儿子去我的厂里做工。”
父亲看了一眼里屋,叹气道:“大的不知跑哪儿打牌去了,小的整天在家里看电视,去年想去当兵,没去成,灰了心,啥也不愿干,就在家里看电视,唉!”
王大金仿佛明白父亲的叹气,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哪能和我们那个年代的人相比。”
父亲一脸无奈的附和道:“可不是,那时咱们上县城交公粮,挑担谷子走路去,早上去,中午回,要是落到现在这些年轻人,出门就是摩托车,就差睡觉不骑摩托去。”
“所以说,不能让他们这样享受惯了,要懂得如何去创造生活,创造生活就要靠双手去辛勤劳动。”
“你亲自和他们说说,我也做不了主,养儿子是件麻烦事,不像你,两个女儿省事多了。”
“养儿育女从来没有‘省事’的说法,各有各的苦衷罢了。你两个儿子都多大了?”
“大的刚满了二十五,小的还差三个月满二十。”
“哎哟,都该娶媳妇了,什么时候来喝喜酒?”
......
二人一边闲聊着,不知不觉就进到堂屋来,父亲连忙给王大金泡茶,一边喊道:“添啊,王老板来请你们兄弟俩去做工,你出来下。”
我早已偷听到他们的讲话,却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哦,哪个王老板?”
“还有几个王老板,当然是隔壁水鸭村的王老板,去年不就来请了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快出来见见,别整天像个大姑娘似的躲在房里看电视。”
听了父亲的话,我再不出来就是对客人的不礼貌了。
王大金见我出来,“嘿嘿”笑着道:“你一个大小伙子躲家里干什么?你看我们村那些年轻人,摩托车骑着,载着妹子到处兜风,上县城唱卡拉OK,吃宵夜,去山塘镇上泡网吧,多逍遥快活!”
父亲听了,脸色有些变化,但也没说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尴尬的笑着。
王大金道:“闲谈莫扯,今天来就是想请你们兄弟俩去我厂里做工。你做‘冲坯工’,你哥是‘机修工’,工价在行业行情的基础上比别的厂高出二厘钱,到年歇工了,工资一分不少。咱们都是邻里乡亲的,即使我亏了,也跑不到哪儿去。”
“这话说得在理,现在有些老板请了工人干活,亏了钱就跑路,不管工人死活。王老板和咱们熟络,不担心这个。”父亲点头称赞道。
我听了,不以为然道:“我记得哥哥刚从学校毕业出来那会儿,给同村的张老板做工,工资到现在还没结清,人跑得无影无踪,他还不是一个村的人吗?”
父亲和王大金听了顿时哑口无言,许久,王大金拍拍胸脯道:“放心!我王大金绝不是这种人,即使经营不善亏本了,也不亏欠工人一分钱工资,王家在水鸭村是要脸面的......”
“不好意思,我不想去!”不等他说完,我已经拒绝了。
气氛尴尬了,王大金不说话,父亲责怪道:“你这孩子,这样不听话!水鸭村离家近,我放心,农忙了可以回家来帮忙收稻子,赚了工钱你自己存着,留着以后娶老婆,我白亮本事差,一辈子穷,将来还得靠你自己呐。”
自从长大后,父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打骂于我了,更多的是晓之于理,动之于情。
可我还是无动于衷,因为,我讨厌去凉席厂做工。
“那么,你大儿子去不去?”王大金仿佛对我失去信心,问父亲道。
“要等他回来,我也做不了主,现在的年轻人多不听话,想我那个时候,爷娘(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父亲叹气道。
哥哥回来后,父亲转达了王大金的意思,并极力推荐哥哥去,哥哥意外的平静,竟然答应了。
而我依然是每天面对着日升日落而惆怅,总觉得“不知道干些啥好”,日子就在这样的迷茫中流淌。
哥哥去凉席厂做工后的第六天,王大金又来了,手里拿着一叠钞票,往桌子上一甩道:“这里有三千块钱,当我预先付给你的工资。产量工资超过个数,我再给你三千,怎么样?”
父亲偷笑着,却又装出正经严肃道:“你看王老板多实在,添啊,这样的老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我依然无动于衷,如果目标停留在金钱上,未免太肤浅,但如果不是为了金钱,那么,芸芸众生又在忙碌为了什么?我要长久而轻松、稳定的工作,但今生似乎不太可能了,因为,我把生活当成玩笑,而生活必还之以我玩笑。
王大金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三天后再次踏进我家,他说:“我给你工价再涨三厘钱,你千万不可告诉别人!”
母亲说:“添啊,王老板三番四次来请,对你提高待遇,你就去吧,马上就二十岁了,该懂事了,我和你爸都会老的,将来,还得靠你自己。”
“姆妈,我不想去做凉席,太辛苦了!”
“哪门子事不辛苦?种田也不安逸,脸朝黄土背朝天,我和你爸种了一辈子,放弃了吗?人,生下来就得干活,要不,怎么生活?”母亲语重心长的劝说道。
哎,生活就是这么残酷,不工作,不劳动是不行的,我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跳不出这个“圈子”,它像金箍一样紧紧套在我的头上,即使不念动咒语,也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
有一种青春叫迷茫,不是迷于情,而是惑于当下的生活。总想着跳出来,跃上更高,可惜,自己一直站在原地眺望。
权且答应下来,总比在家窝着什么不干要强。将来的路,还得重新规划。
王大金胜利了,高兴地说:“水思村与水鸭村虽然离得近,但也是山路相通,早晚露水大,遇上下雨,路面泥泞不好走,不如,白添和白尚就住我家里,免得天天来回跑!”
父母亲虽然客气着,但最终还是“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