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哥哥还是没有回家,父母亲忧虑的茶饭不思,因此而常在深夜里争吵,相互指责对方管教无方,隔着一层墙板,我听得心里难受,直想着要逃离,但一想到外面的残酷、艰难,又不知该往何处去。
但生活似乎从来都不是绝情的,会给予每个人适当的机会。不久,表姐何秋琳突然来到家里,述说哥哥白尚在她那里,父母亲才放了心,但没有停止争吵,一惯的因为一些生活琐事。秋琳表姐中专毕业后在临近S市的D市一家工厂里做文员,一年难得回来一次,这次是因为大舅妈身体不舒服,回乡探母,受了哥哥的嘱托,家里没有安装电话,只得亲自上门来报个平安。
秋琳表姐对父母亲说:“白尚在厂里很好,姑父、姑母不用担心!”
父亲的愁眉才得以平展,脸上有些许的欣慰,对表姐说道:“秋琳,虽然你和白尚同龄,但我授权你,不听话,你就替我狠狠的管训他,姑父不怪你,还要谢谢你。”
表姐的脸上开出了一朵小花,自然地泛起红晕,说着“放心吧,自家老表,理当照应”的客气话。
秋琳表姐吃完午饭要走,我悄悄拉住她道:“秋琳姐,你带我去D市进厂,我不想待在家里,家里好烦啊。”
表姐看着我,脸上有些为难之色,对我说:“你能受得了工厂里的那份辛苦吗?”
“能能,一定能!”我拼命的点头,来坚定表达“想出去”的迫切。
“好,你跟姑父、姑母商量好了,后天,你就跟我一起出发。”
我欢呼着,不管不顾的收拾行李,准备着再次出发。父亲咆哮着坚决反对:“刚从外面像狗一样的夹着尾巴跑回来,又想着要出去,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看着父亲动怒,我本能的也起了怒火,扯着嗓子大声回道:“年纪轻轻不出去外面闯荡,窝在这山沟里能有什么出息?走出去才有出路,我不想跟你一样,一辈子守着几亩薄田,没见过飞机,没坐过火车、轮船,最远也就到了县城。”
父亲语塞了,仿佛承认我说得都是对的,许久,语气变得缓和了:“我们那个年代,不同现在,没有机会出去见识。”
“时代在变,窝在这穷乡僻壤,很难有发展。”我的语气也由炒豆子般的火爆变成与他商量的客气、平慢、低缓。
“添啊,话是这么说,可是,你文化水平这么低,出去能有什么好发展?我听村长说,外面不缺像你这样的人。”父亲说道。
我听了,觉得十分逆耳,立即反对道:“我好歹有张初中文凭,樟树坪的柱子哥,小学都没毕业,还不是照样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
“人家身体壮实,能吃苦,耐得劳,扛得起重货,搬得动大箱,物流运输公司也是由几个人合伙一起开的,他一个人没那能耐。”
“我没有开公司的伟愿,只想在厂里好好上班,努力挣钱!”
......
最终,我说服了父母亲,和秋琳表姐踏上了开往D市的长途卧铺大巴。大巴车沿途停靠饭店,如出一辙的上演“不下车吃饭不准上车”的大戏,秋琳表姐显然不吃这一套,就不进店吃饭,能怎么的?其实,也不能怎么样,司机也是唬唬人,他常在这条路上跑,不怕得罪人?仿佛应了那句词语:吃软怕硬。
到达D市是第二天早晨,换乘了市内公交,中午时分在街上吃了一份快餐,便随秋琳表姐来到她租住的居所,住所二居室,不算宽敞,但窗明几净,墙白地亮,同农村老家相比,这儿就是进了星级酒店。
秋琳表姐带我到另一间房,对我说:“今天就暂住这里,明天跟我进厂办入职手续。”
我一边应允,一边好奇的四处打量,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觉得哪儿都新鲜,趴到窗台上看远处林立的高楼,层叠的居民楼,不禁感叹:“城里真好!”
通过体检,办完入职手续已是次日的中午时分,工牌挂在胸前,油然而生一种自豪、骄傲感,工牌上的我严肃拘谨,不苟言笑,仔细端详,确有几分英俊之气,我暗自高兴了一回,又看了部门一栏,填着“啤机部”,心下好奇,难道是做啤酒?秋琳表姐把我带到一间办公室,对着一个站着的大个子中年男人道:“小张,这是我表弟白添,以后他就跟你了,请多多照顾!”
男人正手拿一本文件板夹在写着什么,听到表姐招呼,连忙抬起头来,微笑着说:“好的,没问题!”
“白添,以后跟张师傅好好学习!”
我有些拘束的微笑点了点头,男人看了我一眼,露出善意的微笑。
“麻烦你了,张师傅。”秋琳表姐表达着谢意。
“何秋琳,你太客气了!”男人头也没抬地说道。
秋琳表姐走后,男人还在写着,我像一根木头一样站在那儿不出声,许久,男人道:“你吃饭了没有?”
我说“吃过了”,他说:“你休息一会儿,下午我带你去生产车间。”
人生地不熟的,我到哪儿去休息?只能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踱踱步,看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的进出人群。
我想在车间里应该能见着哥哥,于是,张师傅带我上生产车间的时候,我就四处张望,希望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车间里有些闷热,尽管高墙上的几台大排风机正在卖力地旋转着,一排排高大的机器发出“隆隆”的声响,每台机器前都有三到四名工人,机器响着,红的、黄的、绿的各种灯亮着,一会儿便从里面吐出几只塑料衣架,一名工人在旁边把衣架取出,给旁边的人清理杂丝,再打包。
张师傅带我到机器前,指着小屏幕,大声说:“这就是生产衣架的‘啤机’,二十四小时不停机,所以,要时刻注意补充原料,就是那些塑料粒子。”说着,他指向墙边堆着的白色蛇皮袋。
“二十四小时不停机,那晚上谁来看呢?”我问道。
“这个你不用担心,工人两班倒,每班十二小时,一台机器两个负责操作人,你暂时先上白班,半个月后转夜班。”
上夜班?我心里嘀咕起来,也就是白天睡觉,晚上通宵不眠的上班,工厂还有这种制度?不是一天八个小时,下班了想干啥就干啥,怎么变成了一天十二小时?
看来,梦想很大,现实无情,说出来总是那么容易,做起来却是万水千山,如何跨越?
还能怎么跨越?既来之,则安之。每天上班八小时只属于秋琳表姐和那些坐办公室所谓的管理人员,车间流水线上的工人,跟随着机器每天转,每月一天休息都没有,吃饭的时候,办公室的人吃“干部餐”,而我们产线工人,只能吃普通的饭菜,多么鲜明而又现实的对比!
其实,道理很简单,你想讲道理,那就滚蛋吧!厂里不缺你这样讲道理的人,一切皆有规则,能干则干,不想干趁早滚蛋,明天又会有一批新人来面试。
想到这里,我不禁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张师傅不在,产线上由一名小个子青年负责,大家都称他‘周拉长’,他让我“吹丝打包”,一会儿又没人接衣架,几个员工推三阻四,都不愿上前,周拉长让我去接,那出来的衣架像刚出炉的热包子,烫得手起泡,我放慢了速度,想待温度降些了再取,不想,一会儿便把机器堵住了,周拉长关停了机器,大骂“你是不是欠吊啊!动作快点!”
看着满手的泡,我吃饭都没有了心情,剩了一半想倒掉,一名保安看见了,凶神恶煞的跑过来指着我:“吃下去,谁让你浪费的?”
要是小时候,我会把他对我的凶恶还回去,不知为什么,越长大越胆小,可能慢慢懂得了一些人生规则。我乖乖的坐回座位,强迫着自己咀嚼咽下,像老牛嚼反刍的草料一般,当然,那种心情是不能和老牛相比的,因为那些饭菜本就很难吃,经此一训,更是比黄连还难入口。
“秋琳表姐,我不想干了,我想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时针指向五点,秋琳表姐却可以背着挎包轻轻松松的下班了,而我还要熬到晚上十点。
“怎么了?白添,是不是觉得工作太累?坚持坚持就好了,以前,我也做过流水线,也是这样过来的。”表姐安慰道。
“我没想到工厂上班这样辛苦,比我在老家的时候凉席厂做工还要累。”
“不辛苦不累,哪能挣钱?你想,这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事情。”
“可是,你每天早上八点上班,下午五点准时下班,干活一点儿也不累,工资却比我拿得多,还能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不像我,住着十二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洗澡排队都要排到十二点,而且没有热水,洗冷水澡洗得我脚抽筋。”我不高兴的抱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