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黑狗”所说的朋友果真来了,在我的一再哀求下,他终于答应了一起担保,经过交办手续后,我们一同走出了收容所。跟随着他乘车来到了“百沙舟”,与其它地方无异,这儿也一样充满了“外地人”的气息,街边目光专注的修鞋匠,蹬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品的老汉,头披毛巾推车卖雪糕的大妈,以及水果摊前买卖时挟杂着浓厚外地口音的蹩脚普通话。
进了巷子,以为里面是安静的居民区,不想,同是各种店铺的“商业区”,村里人所说的“旧货店”,在这条名为“百沙舟六巷”的地方得以目睹。简朴的店面,几乎没有,也不用装修,需要的只是一块存放和展示的地方,门前和店内塞满了各种低价收来的家俱、沙发等物件,旁边放置一块广告牌,上面有经营项目和联系电话,稍远的地方,可见坐在小矮凳上洗衣服的女人和蹲在地上玩沙子的小男孩,而男主通常是坐在摇椅上,悠闲的等待生意到访。
与其配套的是各种小面馆、小饭店、小超市等等,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条街巷承载的是各色人等的衣食住行,也承载着不同人的生活梦想和追求。“黑狗”的朋友买了小货车,主动上门收货,买卖自然忙碌些,他说,再经过一阵子,要拿下“百沙舟六巷”所有的店铺,届时,整条街巷都是他的店。看似经常热情的照面招呼,实则暗藏了较真的“同行是冤家”,也应了“商场如战场”,旧货店多了,分得羹自然就少了,竞争也自然而然的存在了。
“黑狗”对他朋友说:“我和你一起联手干吧!”
朋友摆摆手,说:“我可以帮助你,但不会和你合伙做生意。”
保住生意,失去朋友,这种事情是常常有的,而“黑狗”似乎不太明白,非要在朋友接下来的计划中分一杯羹,自然引得不快,好在朋友是个开明人,答应为他寻店支招。
住了几天,我向朋友打听哥哥的名字,他摇头说:“百沙舟这么大,哪会认得?”
他的话让我心头再受冷水之泼。
“不过,我可以带你去百沙舟十巷,那边天成县人比较多,兴许能找到。”
我以为六巷与十巷之间只隔了三条巷子,不想,却隔了一个东西,六巷偏东,十巷偏北,中间迂迂折折隔了好些街道。
“黑狗”的朋友把我送到“百沙舟十巷”他熟识的一位朋友那里,通过层层打听,我找到了同村的冯老五,当年意气风发、帅气十足的拖拉机手,如今已是谢顶的中年大叔,他在店里热情的招待了我,同样问我“为什么会来到这儿”的问题,我没有重述中间的曲折,只简单的说:“来找我哥。”
他说:“找白尚啊,他早回家去了!”
“回家?”我心头一阵纳闷,追问道:“什么时候回去的?”
“大概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正是我从老家来到S市的时间,因为没有和他通电话,导致他已回家了我却不知道,正因为如此,一再打他传呼,始终没有回音。
“五叔,你知道他为什么回家了吗?”我继续问道。
他左顾右盼,确认了周围没人,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因为打架!”
“为争生意,两帮人打架,伤得伤,逃得逃,店铺都被公安局封了!”接着,冯老五饶有兴趣地讲起了那件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事情:一月前,哥哥和同村的张进、罗飞在百沙舟十巷收购了一间旧货店,这是他们的第二家店铺,由于地段好,人气旺,引得同行羡慕妒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有一伙新荷镇人,虽同属天成县,按理说是地地道道的老乡,不思互帮互助,却与哥哥们叫板竞争,明目张胆干扰生意,甚至想要强行垄断百沙舟十巷、十一巷的旧货买卖生意,两伙年轻人,血气方刚,正是那蹦出点火星儿便能燃烧整座山岗的年纪,一场火拼,两败俱伤,警察介入,查封店铺,所有辛劳,付之东流。
讲完故事,冯老五不忘提醒我:千万别说你是“白尚的弟弟”,出门在外,别一五一十的对人什么话都讲,得长个心眼,这样安全!回家了遇着你哥叫他别出来了,就在家待着,外面不好混。
我“哦哦”着点头,心中感叹:寻常的日子里总会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借了冯老五二百块钱,坐上返乡的火车,心情郁闷至极,望着窗外不断退去的风景,像一些旧时光,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了。从一月前坐上长途卧铺大巴开始,兴奋的心情一路陪伴,纯情的幻想始终追随,虽然路途中有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并影响我前行的步伐,到了目的地,却发现处处有陷阱,时时伏危机,勇敢的淌过来,又有新的困惑迎面而来,回味思想,似乎更像是漫漫人生路上获取的新知。
隔座的中年男人正在漫不经心的看着一份报纸,粗黑的大字映入我的眼帘:惯偷“坤哥”落网记。我的心头不禁“咯噔”一下,等待男人看完,便大胆索要借读,好在男人并不小气,阔气的说“给你了”,迫不及待的翻到那页版面,印刷纸上,大大的照片,熟悉的样貌,坤哥双手被铐,一脸沮丧,像被猎人擒获的猎物,我不禁心头哽咽,感慨万千。
下了火车,心中的惆怅仍在,回乡无颜已在定局,见着乡亲该如何掩饰窘迫?见着父母该怎样言说?站在村口的我,情绪低迷,天空云阔,容不下我心中的忧愁。真是:不经一番惨痛苦,怎识生活百滋味。
母亲见我回来,激动得直掉眼泪:“崽啊,你去哪里了?一个多月没有音信,把我和你爸操心得茶饭不思,你爸还说要出来找你。”
一贯沉默的父亲,也喋喋不休的责备起来:“到了那里,也不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家里虽然没有电话,打到村上也是好的。”
我回答说:“下了车,我的钱就被人骗走了,差点回不来,还好,一路有好心人相帮,逢凶化吉,最后找到冯五叔,借了车费钱回来的。”
“我老早就劝告你不要出去,外面什么样的人都有,钱没了,人平安,已经是要念:阿弥陀佛了!”父亲双手合十,作虔诚拜佛状。
母亲则惊讶的说:“冯老五?必家湾开拖拉机的?”
我点头应允,母亲又说:“你没找到你哥白尚?”
“五叔说他一个月前就已经回来了!”
“什么?”父亲脸色骤然变得难看,皱起的双眉,似一道弯曲的畦地。“你们这两个逆子,不听为父言,吃亏在眼前,以为外面捡了宝,是人就可以出去混,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唉......”
父亲气得发抖,在屋里来回走动着,一会儿拂袖子,一会儿踢凳子,从小到大,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生气程度达到五颗星。
母亲说:“我们老俩口在家也没见尚儿回来呀?”
“回来什么!准是生意亏了没脸回来见人,到什么地方躲避去了!”父亲仿佛有先见之明,一语道破。
“能躲哪去?亲戚们家他是不会去的,他不像白添,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母亲担心道。
“管他去哪!当初,我就劝他不要去,在家踏踏实实种地,娶妻生子,养儿育女,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爸,家里的田地容不下我的梦想!哥哥也是。”我插话道。
“别跟我谈什么梦想,都是做梦,脚踏实地才是安稳!”父亲说道,继而指着屋外远处黄澄澄的稻田:“你们就像那稻穗上的一粒谷子,自己有多大,抬起头来看看就明白了。”
父亲平时不善言语,却是懂得许多生活哲理,可是,我们偏偏听不进去。
母亲四处打听哥哥的下落,一无所获的时候,她就坐着偷偷的抹眼泪,我安慰她说:“哥哥就快要回来了。”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哥哥去了哪,冯老五的儿子曾偷偷告诉我:你哥没有回家,跟着别人“走水”去了。我知道“走水”是行话,但不明白什么意思,老五的儿子却始终不肯说,让我心里平添了几分担心,一番安慰自己后,没有把他的话当真,而是偏执的相信:哥哥已经回家了。
秋收的日子来到,田间地头一派繁忙景象,到处是打谷机“隆隆”的响声和立着的草人,骄阳似火,晒得人满脸是汗,擦了还有,我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的躲在阴凉处偷懒。弯着腰,头顶烈日,脚踩泥巴,身体微向前倾,一手拿镰刀,一手抓稻杆,扑向面前的稻海,“唰唰”的割稻声在田里有节奏的响着,叶面拂着脸,叶尖刺着鼻,又痒又痛,这时的我,才发觉实现梦想有多么重要,而我的梦想仅仅是:我不要种地,这辈子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