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本章主要描写了黛玉因嫉妒宝玉同宝钗亲近而展开攻势捍卫自己的爱情,以及刘姥姥迫于生计舍着老脸向贾府求助的事。文章通过对话、动作等细节描写,刻画出了人物的形象及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宝钗和黛玉之间的竞争关系已然形成,林黛玉对宝玉的用情之深,是不容许他人侵犯的,于是,两人之间的战争拉开帷幕。在这次的交锋中,黛玉略胜一筹,在不依不饶的进攻中,黛玉聪敏、多虑和气量狭小的心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却说有一小民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也做过一个小小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力,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的知有此一门远族,余者也皆不知。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乡村中住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娶妻刘氏,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自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照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子息,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抚养)。岂不愿意呢,遂一心一计,帮着女儿女婿过活。
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穷困潦倒,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这天吃了几杯网酒,在家闲寻气恼,妻子刘氏也不敢顶撞。刘姥姥看不过去,就劝他想个办法赚钱。
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二十年前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呢。他们家的二小姐会待人,不拿架子,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王夫人。你何不去走动走动?要是他们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只怕比咱们的腰还壮呢。”刘氏接口道:“你老说的好,你我这样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只怕他那门上人也不肯进去告诉,到时岂不丢脸!”
谁知狗儿利名心重,听如此说,心下便有些活动;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道:“姥姥既这么说,况且当日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为什么不你老人家明日就去走一遭,先试试风头儿去?”刘姥姥道:“哎哟!可是说‘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去了也是白跑。”狗儿道:“不妨,我教给你个法儿。你竟带了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大爷,要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大爷先时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这么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的媳妇儿,也难卖头卖脚(抛头露面)的,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碰,果然有好处,大家也有益。”刘姥姥心想,豁出去她这老脸去碰一碰,也只当是去见一回世面吧。于是第二天就带着板儿去了。
刘姥姥进城,找至荣宁街。来到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威严堂皇,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拍掉灰尘)了掸衣服。后来托一个孩子领着,从后门找到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里。
这周瑞家的见了刘姥姥,忽想起当年她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他父亲之力,如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就对刘姥姥说:“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现在有客来了,太太略可推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的。”说着,便带着刘姥姥来到了凤姐那里。
周瑞家的进去禀报,刘姥姥进得屋里,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唯点头咂嘴,念佛而已。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问个好,让了座。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只当是凤姐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她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
忽然只听一阵咯当咯当的响声,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刘姥姥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东西,却不住地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看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qìnɡ,一种乐器)一般,刘姥姥冷不防被唬得眨了眨眼。接着又是一连当当,响了八九下。
等到凤姐吃过饭后,刘姥姥才进到堂屋里。凤姐戴着紫貂(diāo)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身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下穿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刘姥姥赶紧过来在地下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抬眼瞧了,忙说:“快搀起来,别拜罢,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点头。刘姥姥在炕沿上坐了。板儿躲在背后,百般地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刘姥姥心神安定后,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越没个盼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你老来了。”凤姐听了,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现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些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吓得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这亲戚走不起……”
凤姐先不急着问事,就先让刘姥姥和板儿去吃饭,然后又派周瑞家的去禀报王夫人。待她问明了情况,得知这王家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而已,况且将近二十年不大走动时,她就明白该如何打发刘姥姥了。
待刘姥姥和板儿吃罢饭回来后,凤姐对他们说:“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且我近来接着管些事,因为年轻,也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我们外头看着虽是轰轰烈烈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别人也未必相信。今儿你既老远地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吧。”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又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
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关心她的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而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了。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之处,也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众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又比黛玉深得仆从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也多喜与宝钗玩耍。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郁悒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有一日,宝玉听说宝钗卧病,便前来探望。他行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问安,然后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身穿蜜合色棉祆,套着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下着葱黄色绫绵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宝玉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见是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
宝钗看到宝玉脖子上的玉,就笑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地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
宝钗托于掌上,只见那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便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象。宝钗看毕,又重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呢。”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
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有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zàn,刻)上了,嘱咐天天戴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缨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共八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了自己的两遍,因笑道:“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宝玉此时与宝钗靠近,只闻得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是什么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这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两人说话间,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完,林黛玉已摇摇地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得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座。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宝玉因见她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就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于是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让丫头们去取斗篷了。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来留他们吃茶,把自己糟的鹅掌、鸭信等卤菜取了些来与宝玉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对宝玉道:“老太太会骂的,不能吃酒。你上次吃了酒,害得我挨了两日骂。”薛姨妈笑道:“我也不让他吃太多。若是老太太问,有我呢。”那李嬷嬷听如此说,也没办法,便只好任由薛姨妈准备着烫酒。
宝玉又说:“不必热酒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再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在一旁嗑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她:“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你们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地笑两声罢了。
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薛姨妈听了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像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地还要从家里送个来。不是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不知道的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下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形容心情好,兴致高)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哪肯停杯。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盅(酒杯)就不吃了。”李嬷嬷吓唬他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问你的功课!”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地放下酒,垂了头。
黛玉赶紧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一面悄推宝玉,悄悄地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嬷嬷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也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难道因为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应当在这里吃吗?”
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话算什么意思。”宝钗也忍不住笑着,在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薛姨妈赶紧对宝玉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得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索性在这里吃了晚饭去,即便醉了,就跟着我睡吧。”因命:“再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喝了会儿酒,薛姨妈又哄着宝玉吃了些饭,黛玉和宝玉见天色已晚,两人便告辞。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她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让我自己戴吧。”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唆什么,过来,我瞧瞧吧。”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着,轻轻拢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塞进)在抹额之上,再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详了端详,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
这边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宝玉从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他再出来了。
宝玉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就问:“早上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里呢?”丫鬟晴雯笑道:“你这个人可是醉了。你先前去那府里时,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就亲自爬高上梯地贴上了,这会子还冻得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焐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一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哪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芸轩”。黛王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得这么好了?明儿也给我写一个匾吧。”宝玉听了嘻嘻地笑道:“又哄我呢。”
宝玉接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在那里。宝玉笑道:“好,躺得也太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就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了。包子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嬷嬷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吧。’她就叫人拿回家去了。”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