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乔伊斯文论政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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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戏剧与人生[47]

1900年

乔伊斯还是个都柏林大学学院的学生时,就在学院的文学及历史学会发表了两篇演讲。第一篇,即《戏剧与人生》,于1900年1月20日发表,代表了他最重要的一种艺术见解。学院院长威廉·德拉尼神父似乎事先看过这篇文章,对乔伊斯在其中表现出的对戏剧伦理道德内容的冷漠,院长持不同意见。他建议就某些段落作出修改,但遭到乔伊斯的断然拒绝,德拉尼只得作出让步。在《英雄斯蒂芬》中,写到了与院长的这次见面。当然,与实际情况相比,有许多改动。

根据他胞弟斯坦尼斯劳斯的说法,乔伊斯宣读时,“没有作什么强调”,或者,像他本人在《英雄斯蒂芬》中所叙述的那样,“他平静而清楚地读,把观点或者表达方面的所有锋芒都包裹在平和的低调之中”,最后的几句话“念得铿锵有力,清清楚楚”。有几个学生极力反对他的观点,主持人在总结发言中也不赞同。在《英雄斯蒂芬》中,斯蒂芬不屑作出反驳。但事实上,正如尤金·希伊法官回忆时所说的那样,那次,“乔伊斯站起来反驳,当时是十点钟左右,外面楼道里铃都响了,该结束这次讨论了。他不用草稿,说了至少半小时,对批评他的人逐一反驳。乔伊斯辩论得真好,后排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辩论结束后,一个同学拍拍乔伊斯的肩,大声说道:“乔伊斯,刚才你表现出色,但你说的样子像是发了疯一样!”

——编者

尽管戏剧与人生的关系是,也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戏剧本身的历史上,这些关系似乎并非一直如此。高加索山脉这边最早也最有名的戏剧是古希腊戏剧。我不打算在此对它做历史考察,但也无法绕过去。古希腊戏剧源于对狄俄尼索斯的崇拜。他作为果实、快乐和最早的艺术之神,在他的个人生活史上,提供了建立上演悲剧和喜剧的剧院一个可行的大体方案。谈到古希腊戏剧,必须牢记的是,它的兴起决定了它的形式。从雅典舞台的情形,能间接地看出演员休息室的规章制度和对作者定下的严格规定的大致情况,但是,在后来的年代里,这些却被世界各地愚蠢地视为戏剧艺术的标准。于是,希腊人传下来一套法则,他们的后代即刻盲目地把它提出来,作为引发出的观念,自认为是挺荣耀的。我仅说这一点。说古希腊戏剧过时了,[48]这也许是一种粗野行为,但道出的却完全是真情。不论好歹,它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即使它用金子包装起来,也不会永远留在柱子上。它的复兴没有戏剧上的意义,不过是为教师提供了一个话题,如此而已。即使在自己的阵营里,它也已被取代。由于它长期在神圣的保护和正规的形式中繁荣,对于智慧的雅利安人来说,它开始丧失魅力。反应接踵而至,那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因为古典戏剧源于宗教,它的追随者从一场文学运动中崛起。在这场反应中,英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为是以莎士比亚为首的剧作家群体给了已经奄奄一息的戏剧以致命的打击。莎士比亚首先是个文学艺术家;他幽默、雄辩,他有美妙的音乐才能和与生俱来的戏剧才能——他这些方面的天赋极高。他赋予自己的作品以极大的激情,所以,比起前辈来,他的作品更胜一筹。它们早已不仅仅是戏剧,而是对话的文学。这里,我要在文学和戏剧之间划出一条分界线。[49]

人类社会是与男男女女的反复无常及境况有关,并被包裹其中的不变规律的具体体现形式。文学王国就是表现这些带有偶然性的行为举止、性情脾气的王国——说起来,真是个很大的王国;真正的文学家关心的主要就是这些举止和脾性。戏剧首先必须面对并处理那些潜在的规律,要剥去其伪装,严肃对待,接下来才去对付证明这些规律存在的各种因素。有了这么多的认识,就朝更理性地真正欣赏戏剧艺术迈出了一大步。除非作这样的区别,否则,结果会是一片混沌。抒情诗被吹嘘为诗剧,心理会话被夸耀为纯文学性的戏剧(literary drama),传统的闹剧从舞台上走过来,身上贴了喜剧的标签。

这两种戏剧已演完了它们作为引向高潮的序幕的角色,可以移交给文学古董部了。说没有新戏剧是无用的,坚持认为新戏剧勃兴起来了,同样没有用。为篇幅所限,我不能反驳这些论调。然而,在我看来,戏剧性戏剧(dramatic drama)必须比它的长辈更具生命力,后者是靠了善于管理和勤俭节约来勉强维持下来的。这一戏剧新流派遭到了严厉的抨击,这些抨击也为人所接受。公众抓住真理的速度是缓慢的,公众领袖误称起真理来的速度倒正好相反。许多人在口味上已经变得习惯了旧的食物,他们暴躁地听着,反对改变食谱。对于这些人来说,满足了他们的习惯和需要就算到了极乐世界了。他们大声赞扬高乃依那乏味平淡的喧哗,称赞特拉帕西[50]表现神圣时的古板,对卡尔德隆的庞布莱乔克式[51]的笨拙呆滞也赞不绝口。他们幼稚的情节把戏使公众惊得目瞪口呆,竟然能如此精细。这样的评论家你用不着去认真对待,但他们真是滑稽人物!“新”流派在其自己的熟悉领域里已经征服了他们。这无疑是显而易见的。比较一下哈登·钱伯斯和道格拉斯·杰罗尔德的技巧,比较一下苏德尔曼[52]和莱辛的技巧。“新”流派在其艺术的这一分支上占有优势,而能占有优势也十分自然,因为它的身边是质量上不知高出多少的作品。瓦格纳其他方面不说,仅是他的音乐就超过了贝里尼[53]。尽管那些迷恋过去的人在叫喊,但是,泥水匠正在为戏剧建造一座更宽敞也更高大的屋宇,那里,将有光亮来驱散晦暗,高楼和吊桥前有宽门廊。

让我对这位了不起的“来客”稍作解释。我所谓的戏剧,是指表现真实的种种激情的相互作用与影响;戏剧是冲突、发展和情节的曲折变化,不管是以怎样的形式展开,戏剧成形前是独立存在的,它受到剧情的约束而非控制。也许,可以大胆地说,人类男女一旦降生在地球上,就有个精灵飘浮在他们头上,他们身旁。人类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在人类男女最亲密的时候,他们或许倒会感到它的逗留,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成为它的真理的追寻者,希望能抓住这一真理。因为它就像飘浮的空气一样,变化无穷,但从未、将来也不会离开人的视野,一直到它像卷纸一样被卷走。有时,这一精灵似乎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作为栖息地,但是,倏忽之间,它被误用了,走了。栖息地也空留在那里。人们也许会说,它有点像个小淘气,女水精,简直就是爱丽尔[54]。所以,我们必须把它和它的栖息地区别开来。一幅田园诗般的图景,或者干草堆周围的景象,均不足以构成一出田园剧,正如胡侃一通,或者说教并不足以构成悲剧一样。[55]寂静与粗鄙都无法预示什么戏剧的出现。激情无论受到怎样的抑制,情节无论怎样安排,措辞无论多么普通,如果一出戏,一部音乐作品,或者一幅画,表现的是我们人类永恒的希望、欲望和仇恨,或者以象征的手法来处理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人性,尽管只是人性的一个侧面,那么,它就是戏剧。这里,我不准备谈论戏剧的多样形式。如果被赋予一种不适宜于戏剧的形式,不管是哪一种,戏剧就会“爆发”,就如同那位雕塑家第一次把他作品人物的双脚分开的时候一样。道德剧、神秘剧、舞剧、哑剧、歌剧,它们全都匆匆而过,被戏剧抛却掉。它合适的形式“戏剧”仍完整无缺。“高高的祭坛上有许多蜡烛,尽管有一支倒了。”

戏剧不管以何种形式出现,都不能有另外的形式凌驾于这种形式之上,也不应该是因袭的。在文学中,我们允许惯例的存在,因为相对而言,文学是艺术的一种低级形式。文学靠激励物也能存活,它通过现实生活里所有人类关系中的惯例来走向繁荣。而戏剧如果要真正实现自身价值的话,今后会与因袭的惯例格格不入。如果你清楚地了解戏剧的“身体”,那么,什么样的服饰适合它,就会很清楚。戏剧的性质是非常全神贯注、令人羡慕的,就只能凭惊人的、具有戏剧性的剧情来吸引住观众。戏剧之有名,就在于它完全追求真理和自由。也许可以借用托尔斯泰的话来问一下:我们该做些什么。首先,把我们脑子里的行话清除出去,消除我们的错误思想,我们迄今为止一直对这些思想持支持的态度。让我们像个自由民族的自由公民那样来批评,抛却所有条条框框。我相信人们能够这样做。“世界不受干扰、去公开作出判断”对于人类的所有艺术来说并非是一个过高的座右铭。我们别压倒那些弱者,让我们以宽容的微笑来对待那些没有敌手的亦庄亦谐的作家所写出的陈词滥调。如果戏剧中人大脑正常,那么,现在仍然只是少数人的信念会被接受,《麦克白》和《建筑师》各自的级别将会毫无争议地被详尽地记录下来。[56]十三世纪故作庄重的批评家谈到这些少数的评论家时会说,他和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

在戏剧和戏剧艺术家之间的关系中,有一些重要的事实我们不能忽略过去。从根本上说,戏剧是一门集体的艺术,它影响面很广。戏剧——它最合适的媒介物几乎是以从各个阶层吸引过来的观众为先决条件。在一个热爱艺术、创造艺术的社会,戏剧在所有的艺术机构中自然占有领先的地位。而且,戏剧具有不为外界影响所动、无可挑战的特质,其程度之大,以它的最高形式出现的戏剧几乎是超越批评的。譬如,几乎不可能批评《野鸭》。对于这部剧,人们只能忧闷地沉思,就像对某种个人的苦恼徒感沮丧一样。的确,就易卜生的后期作品而言,戏剧评论(这样称呼是合适的)近于无礼。在任何一门其他艺术中,个性,个人惯用的笔触、地方色彩被认为是装饰品,使作品倍添魅力。但在这里,剧作家锻炼他自己,在上帝戴了面纱的脸孔前,他以调停者的身份挺立在威严的真理之下。

如果你问我,是什么导致了戏剧的产生,或者,戏剧究竟有什么必要性,我的回答是——必要性。它不过是运用于人的心灵的动物本能。人类逃离燃烧的壁垒的愿望与世界一样的古老。除此之外,人类还渴望成为制造者和制模工。这就是所有艺术产生的必要性。戏剧在材料上又是所有艺术中最最独立的。如果可制模的泥土或石头耗尽了,雕塑就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如果没有了颜料,绘画艺术就走到了尽头。但不管有无大理石或者颜料,对于戏剧艺术来说,艺术材料用之不竭。而且,我相信,戏剧自发地源于生活,与生活是同龄的。每个种族都创造了自己的神话,正是在这些神话中,早期戏剧经常能觅得一个出口。《帕尔齐法尔》的作者[57]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的作品才跟岩石一样坚硬。当神话越过其边界而侵入崇高的寺院时,它成为戏剧的可能性已经锐减。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它仍在挣扎,希望回到它那正常的位置上去,这当然使墨守成规的教徒不悦。

和人们对戏剧的起源看法不一一样,人们在戏剧的目的上也持有不同的看法。在大多数情况下,古希腊、古罗马学派的信徒们声称,戏剧应有道德价值,应该运用道德方面的常用短语,戏剧应该能起到教育、提高和娱乐作用。这是狱卒们抛来的又一副手铐。我并非说戏剧不可以在人们所说的一个或所有方面发挥作用,但我对戏剧发挥作用是基本的这种观点不能苟同。艺术一旦被过分地拔高到宗教领域,那么,一般而言,就会在一潭死水般的清静无为中丧失自己真正的灵魂。至于这种教条的较低级的形式,当然是滑稽的。清剧作家指出寓意这个礼貌的要求是为了对抗西哈诺。[58]它要求剧作家在每幕都要重复“最后,作为献辞,我提一下”。这是令人震惊的做法。尽管它孕育于狭隘又仁慈的考虑,我们还是只能打发它走。贝奥厄尔利先生背着马钱子碱口袋,库珀先生身处恐惧之中,他们分别穿着白法衣和主教的法衣,简直称得上可怜得很。然而,这样的荒唐做法正在迅速地“吃掉”自己,就像故事里的老虎,先吃尾巴。

另一个更具诱惑力但也更为有害的主张是追求美。提出这一主张的人认为,美经常是贫血的灵性,也经常是粗鄙的动物本能。那么,主要因为人们认为美具有随意性,经常只是跟形式一样浅薄,所以,要戏剧去处理美,将会是危险的。美是美学家的天堂,但真理有一个更可以弄清楚也更真实的疆域。艺术处理真理的时候,考虑的是对自身真实。假设地球上发生彻底改变这种麻烦的事情,那么,真理会成为华屋的门槛。

我还准备讨论最后一种论调。恐怕你们要不耐烦了。这也没办法。我要引用比尔博姆·特里先生的一段话:“在目前信仰着上了哲学的怀疑色彩的时候,我相信,给我们带来光明而非黑暗,这应是艺术的功能。艺术不该指出我们与猴子间的关系,相反,应提醒我们注意我们与天使的姻亲关系。”在这一声明中,有相当一部分的真相,但也要有保留地接受。特里先生坚决主张人类男女总是视艺术为镜子,从中能看见理想化了的自己。而我的观点是,人类男女难得认真考虑他们对艺术的反应。传统的枷锁过多地把他们束缚住了。但是,特里先生认为,毕竟,艺术不能由坚实的大多数人的不真诚来驾驭,而理应由一开始就一直驾驭艺术的那些永恒的条件来制约。这是不可辩驳的真理,我承认。但我们不妨记住,那些永恒的条件并非是我们现代社会的条件。艺术受到了损害,因为人们错误地坚持认为它应具有宗教的、道德的、审美的、理想化的倾向性。一个伦勃朗抵得上一座满是范戴克们的作品的美术馆。正是这种艺术上的理想主义教条损害了勇敢的努力。这方面有许多显例。同时,也养成了一种本能,人家一提到现实主义的怪物,他们就像婴儿那样钻进被窝。因此,公众不承认悲剧,除非它把匕首和酒杯弄得格格作响,公众讨厌经不起做诗法检验的传奇;如果一个人做出英雄行为却不幸倒在血泊之中,边上不能立即长出悲伤的花朵来,他们就认为这在艺术上是一种可悲的效果。鉴于处于这种疯狂态度中的人们希望戏剧来欺骗他们,“伙食供应商”就向富豪提供生活的滑稽模仿作品,后者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剧院消化着,像是吃药有益于健康似的,而舞台简直就靠它的艺术资助人的精神垃圾来养肥自己。

那么,如果说这些观点都经不起推敲,什么才管用呢?我们能否将生活——真实的生活——搬上舞台呢?市侩们齐声说,不能,那样不卖座。这是一种怎样的衰象和沾沾自喜的金钱至上的混合体!帕纳萨斯[59]和城市银行把小商贩的灵魂给分开了。如今的生活的确经常乏味得令人伤心。许多人像法国人一样,感到他们过迟地降生在一个过于古老的世界上,他们希望渺茫,庸碌无为。这永远残酷地表明,剩下的只是最后的空无所有、一片无边的徒劳,同时又是一个大包袱。在严格的统治下,大规模的野蛮行为已经变得不可能,骑士精神也已为林荫道上的时髦预言所搏杀。邮件到了,也听不见当啷声,勇敢的言行已失去光辉,也不脱帽致敬了,闹饮都没有了!浪漫传奇的传统只是在生活放荡不羁的艺术家圈子里才得以发扬下去。但我以为,从生存的乏味单调中,仍然可以过上在一定程度上不乏戏剧性的生活,生活中即使是最平淡无奇、最死气沉沉的东西也可以在一部伟大的戏剧中发挥作用。回首过去的好时光并发出阵阵叹息,以它们能够提供的冰冷的石头来消除我们的饥渴,那是一种愚蠢的罪过。我们必须接受我们在现实世界中见的男男女女,而不是我们所理解的生活在童话世界中的那样。伟大的人间喜剧中,人人都参与,它给艺术家以无限的空间,遨游于古今之间、千里之外。事物的形式改变了,正如地表一样。他施船只的木头正在裂开,或者已被肆虐的海水所吞噬;[60]时间摧毁了强大物品的牢固性;阿尔米塔的花园[61]已成荒芜之地。但是,不灭的激情,及从中表达出来的人类真理,的确是不灭的,在英勇的循环中,或者在科学时代,《洛亨格林》,其戏剧性展开的场景是若明若暗的偏僻之地,它已不再是安特卫普传奇,而是一部现实生活剧。《群鬼》的情节发生在一间普通的客厅里,却具有普遍意义——就像浓荫如盖的大树的一根树枝,树根深埋在泥土里,但天上的星星在树顶的叶子间隐约闪烁。也许,很多人与这样的戏剧情节无干,或者认为,他们平常的“伙食”就是他们需要的全部了。但是,今天,当我们站在山巅,环顾四周,胸怀无限的渴望,广阔的天空中千姿百态的云彩,我们的目光都缭乱得难以分辨,当高山悬崖使我们害怕、山路上长满了荆棘的时候,我们往自己手上塞进一根沾满云彩的手杖当铁头登山杖,或者我们身穿漂亮的丝绸衣服,想来抵挡高处呼呼的狂风,那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我们对自己的确切位置知道得越早越好,我们也就能尽快地行动起来。同时,艺术(主要是戏剧)也可以帮助我们在自己的居所里变得视野开阔、思维敏捷,而无闭塞感,居所的石墙可以美妙地砌起来,宽敞漂亮的窗子可以配上去。“……海斯尔小姐,你到我们会里来干什么?”罗冷问道。“我想给你们放点新鲜空气进来。”楼纳回答说。[62]

J·A·乔伊斯

1900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