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去瑞士旅行吧。”凡德里夫特夫人提议。于是,我们果真去瑞士旅行了。对于了解艾米莉亚的人来说,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世上除了艾米莉亚,没有谁能说服查尔斯爵士,至于艾米莉亚,谁也说服不了她。
我们一开始就遇到了些麻烦,因为我们没有提前在酒店订好房间,刚好又是旅游旺季。不过,这些问题在一贯的贿赂面前最终迎刃而解,我们如期舒舒服服地住进了位于卢塞恩的施维泽霍夫大酒店,这是全欧洲最舒适的酒店。
我们一行四人,两男两女——查尔斯爵士和艾米莉亚,我和伊莎贝尔。房间很大,很漂亮,在二楼,俯瞰着湖泊。那种旅行初期的狂热劲儿,主要是不顾一切地想去爬陡得要命,还到处是雪的大山,还好我们中间谁都丝毫没有这种念头,因此我可以大胆而肯定地讲,我们都玩儿得很开心。我们比较明智,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小蒸汽船上,在湖面上惬意地漂荡着;也爬过一次山,记不清是瑞吉山还是皮拉图斯山——不过,我们是坐车上去的。
同平时一样,在酒店,大量各色人等都对我们热情似火,极为殷勤。要是你想看看人性中友善和迷人的一面,就试着当一个星期的众所周知的百万富翁吧,这样你就能略为体验一二。不管查尔斯爵士走到哪儿,总会被一群讨人喜爱、大公无私的人围着。这些人都急切地想结识他,他们要么都熟知几个不错的投资项目,要么就是知道几个需要基督教慈善事业救助的对象。我作为查尔斯的妹夫兼秘书,有责任去婉言谢绝那些不错的投资项目,还得巧妙地给那些需要救济的泼些冷水。甚至连我自己,做了这位大人物的施赈人员,也常常被这些人穷追不舍。他们常常不经意间在我面前讲起些朴实的故事,“温特沃斯先生,你也了解,坎伯兰郡的那些穷牧师”,或者是康沃尔郡的寡妇,再或者是面对书桌上的史诗却身无分文的诗人,再者就是一些年轻的画家,只需有位赞助人金口一开,便能帮他们打开心仪的学院之门。我一边面带微笑,摆出一副已经知晓的神情,一边给他们泼了少许冷水。这些我都没给查尔斯说,除非有些罕见或者从未听说过的情况,并且觉得其中确实另有隐情。
查尔斯爵士天生谨慎,自打在尼斯经历了先知那件小事后,他变得比平时更为小心,以提防那些可能出现的骗子。这时,我们在施维泽霍夫酒店吃客饭(艾米莉亚突发奇想,要在施维泽霍夫酒店吃客饭,说是受不了和“那么多家人”天天待在私人房间里),刚好对面就坐着这么一位,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黑头发,黑眼睛,一副浓眉十分惹眼。我之所以开始注意到那眉毛,是因为我们旁边坐着一位和善的小副牧师,他发现那人的眉毛又粗又硬,还说达尔文认为这遗传自我们那些猴子祖先。这位年轻的小副牧师面目清秀,十分开朗活泼,正和他漂亮的小娇妻在蜜月旅行,她是位苏格兰姑娘,说起话来有些口音,十分悦耳。
我仔细地端详着那眉毛,接着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你觉得那眉毛是天生的吗?”我问那小副牧师,“是不是粘上去的——只是某种伪装?看起来可真像。”
“莫非你觉得——”查尔斯张口道,突然又止住。
“对,我觉得是,”我答道,“那位先知。”接着,我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因为,说实话,查尔斯老早就直接嘱咐过我,关于在尼斯的那段痛苦的小插曲,不要在艾米莉亚面前提到任何字眼。怕她一旦听说此事,就会天天把这事挂在嘴边。
“什么先知?”小副牧师带着出于自己职业的那种好奇心问道。
我注意到那位浓眉男子一惊,有些可疑。查尔斯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哦,是去年同我们一起待在尼斯的一个人,”我结结巴巴地说,尽量看上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是当地人谈论的一个家伙,就是这样。”接着,我便转移了话题。
但那个小副牧师蠢得像头驴,不愿让我转换话题。
“他就是那种眉毛吗?”他低声问道。我真的很生气,要是那人真的是克雷上校,这位小副牧师很明显给了他个暗示。现在,我们也许已经暴露出要抓他的信号了,这样一来,要抓他就更难了。
“不是的,”我不耐烦地答道,“我只是随便说说,这个人不是他,我认错人了,认错了。”我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他一下。
小副牧师信以为真。“哦,我明白了。”他答道,自作聪明地使劲点头。接着,他转向妻子,做了个明显的鬼脸,那个浓眉的家伙肯定注意到了。
还好,饭桌隔着几个座位之外的地方,有人正谈论着政治,声音传过来,暂时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格莱斯顿[7]这个神奇的名字解救了我们。查尔斯勃然大怒,我却满心欢喜,因为我看到艾米莉亚此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饭后,在台球室里,那位浓眉男子从一边凑过来,跟我搭话。如果他就是克雷上校的话,那么很明显,他对上次从我们这骗走五千英镑并不在意。他还准备伺机再骗我们五千。这一次,他立刻说自己是赫克托·麦克弗森博士,从巴西政府手中获得一大块广袤土地的开采权,就在亚马孙河的上游,他是唯一的受让人。他立刻开门见山地同我谈到了他在巴西地产里那丰富的矿产资源——白银、铂金,已经发现的红宝石,还有那些可能会发现的钻石。我边听边微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要开发这片价值连城的土地,他只需要再投入一点资金。就因为缺少几百英镑加以适当地开发,那些价值成千上万英镑的铂金,还有一车车的红宝石,只能碎在土地中或被河水冲走,想一想都难受。要是知道目前谁有钱投资,他就会推荐——不对,是双手奉上一个赚钱的机会,回报率百分之四十,而且绝对安全。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来做,”赫克托·麦克弗森博士把身子凑过来说道,“不过,要是我看中了哪位手上有现金的主,我就会让他的钱袋子迅速地鼓起来,那速度绝无仅有。”
“你可真够大公无私的。”我讽刺道,眼睛盯着他的眉毛。
此时,小副牧师正在同查尔斯爵士打台球。他目光随着我,也看了一会儿那猴毛似的眉毛。
“假的,很明显是假的。”他用嘴型示意道。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谁能只靠口型就把话说得这么好,虽然没出声,但你能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
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赫克托·麦克弗森博士一直像芥末膏药一样贴着我,都快让人恼火了。听到亚马孙河上游这个字眼,我就打心底厌烦。我早已在红宝石矿山中(我的意思是,在矿山的售股章程中)劳神费时太久,到后来,一看到红宝石就反感至极。有一次,查尔斯爵士一反常态,慷慨地送了他妹妹伊莎贝尔(我有幸娶之为妻)一条红宝石项链(次品),我让伊莎贝尔换成了蓝宝石和紫水晶的,理由很明智:后者同她的肤色更般配(顺便提一句,因为考虑到了伊莎贝尔的肤色,我这次把她说服了)。到睡觉的时候,我早就想好了,准备将亚马孙河上游这个地方沉到海底,再把那位手握土地开采权、贴着假眉毛的男子用刀刺,用枪打,用药毒,再或者,把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仍时不时地过来缠我。他说的那些铂金和红宝石把我烦得要死。他不愿意让哪位有钱的主儿单独开发这些宝藏,而是希望能够让自己独自来做,然后给投资人一些自己胡编乱造出来的公司的优惠债券,外加土地开采权抵押产生的利息。一开始,我边听边微笑,然后打哈欠,之后有点暴躁,最后根本不去听了,但他还在那儿叨叨个没完。有一天,我在蒸汽船上睡着了,十分钟后醒来,听到他还在絮叨:“经认证,每吨里面铂金的产量是——”我记不得是几磅,还是几盎司,还是几本尼威特[8]了。化验分析的这些细节,再也激不起我的兴趣:就像“不相信有鬼”的人,这一套我见得太多了。
然而面目清秀的小副牧师,还有他妻子,则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他是牛津人,打板球;而她是位活泼的苏格兰姑娘,散发着苏格兰高地那蓬勃的气息。我叫她“白石南花”。他们姓布拉巴宗。由于百万富翁们习惯了形形色色贪得无厌的人的纠缠,因而,当碰到一对心地单纯的年轻夫妇时,他们会对这纯粹的人际关系感到欢喜。我们多次同这对度蜜月的年轻人一起野餐,在周围游玩。他们对彼此的爱慕毫不掩饰,也不怕别人打趣他们,我们都非常喜欢他们俩。不过,每当我称那位漂亮的小姑娘“白石南花”时,她总是看起来很震惊,然后叫道:“啊!温特沃斯先生!”不过,我们仍是关系最好的朋友。一天,在湖上,小副牧师主动要为我们划船,而这时,那位苏格兰姑娘则向我们保证,她能和他划得一样稳。不过,我们没有接受他们的好意,因为划船对艾米莉亚的消化系统不太好。
“那个姓布拉巴宗的,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一天,我和查尔斯爵士沿着码头散步时,他对我说,“绝口不提什么受俸牧师推荐权,也不提以后的圣职推荐。他好像根本不在乎什么晋升提拔。他说,他对于自己副牧师这一职位十分满意,薪俸足够家用,再也别无他求;他妻子有一点点,非常少的一点点积蓄。我问了问他教区里的穷人怎么样,想故意试探他一下:这些牧师总是绞尽脑汁,想为教区里的穷人骗点什么。有人说,穷人总是无处不在,处在我这种位置的人深知此话不假。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他说他的教区里没有穷人,都是些富足的农民,还有些身强力健的劳工,他唯一害怕的是哪天来个人,想试着把他们变穷。‘要是哪位做慈善的今天给我五十英镑,让我在艾宾汉姆花掉,’他说,‘查尔斯先生,我敢保证,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我觉得,该给杰西买些新衣服,但她的情况和村里其他人差不多——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西,老弟,这牧师正是你所欣赏的类型。多希望我们在塞尔登也能有一位他这样的牧师。”
“他绝对没打算从你身上算计点什么。”我答道。
那天晚上吃晚饭时,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小插曲。那名浓眉的男子,像往常一样开始隔着桌子对着我说话,张口闭口全是亚马孙河上游那块让人厌烦的土地的开采权。我打算尽可能委婉地让他闭嘴,这时我注意到了艾米莉亚的眼睛。她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兴趣。她示意自己身旁的查尔斯,让他去观察小副牧师那不同寻常的袖口链扣。我扫了一眼,立即意识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物有这么一对链扣,是有点奇怪。每条链扣都有一短片金条,通过一条小金链连着钻石。以我相当丰富的经验来看——那是一颗最上等的钻石。钻石相当大,外形、光泽、切割也都堪称精品。我立刻明白了艾米莉亚的意思。她有一条钻石项链,据说来自印度,不过还差两颗钻石,才能把她那相当丰满的脖子围上一圈。她早就打算再要两颗同样的钻石,同自己的项链配成一套,但她的钻石形状奇特,切割样式过时,所以一直没能配成她心仪的项链。要做成这条项链,最起码得有一块相当大的极品钻石,从上面切割掉相当一部分。
那位苏格兰姑娘此刻也注意到了艾米莉亚的目光,突然绽放出了愉快、甜美的微笑。“迪克,亲爱的,又俘获了一个人,”她转向丈夫,欢快地大声说道,“凡德里夫特夫人正盯着你的钻石链扣呢!”
“钻石相当不错。”艾米莉亚没多想便脱口而出。(要是她打算买的话,刚说出的这话就不太明智了。)
不过和蔼的小副牧师心地太单纯,没有顺着她脱口而出的话往下说。“的确很不错,”他答道,“就各方面而言,都相当不错。但实话告诉你,它们根本不是什么钻石,只不过是上等的东方老式铅玻璃。在塞林伽巴丹之围后,我曾祖父花了几个卢比从一个印度兵手里买来的,而那印度兵则是从提普苏丹的王宫里掳掠来的。他和你一样,觉得自己得了个宝,但事实是,经过专家的检测,它们只不过是铅玻璃做的——极好的铅玻璃。据说都瞒过了提普本人,因为仿制得太像了。但它们也就值——嗯,大概最多五十先令。”
就在他说话的当儿,查尔斯盯着艾米莉亚,艾米莉亚也望着查尔斯。他们四目相对,目光中来回传递着大量讯息。她的项链据说也曾经是提普的藏物。两人立刻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两颗钻石和艾米莉亚的是一样的,很有可能在占领印度王宫的打斗中被扯断了,所以就此同其他部分失散开来。
“你能把它们取下来吗?”查尔斯爵士平静地问道。他说话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些买卖的意味。
“当然可以,”小副牧师笑着,答道,“把它们取下来,我也习惯了。它们总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自从那次围攻之后,它们就一直放在家中,算是件无价的传家宝。原因嘛,你也知道,就是那背后的传奇故事。别人和你一样,谁见了都要仔细地检验一下。一开始,甚至把专家都瞒过了。不过,虽然这样,但它们就是铅玻璃,彻头彻尾的东方铅玻璃。”
小副牧师把两个链扣都取了下来,递给查尔斯。说到鉴别珠宝,全英国没有谁能比得上我内兄。我眯着眼睛看着他,他仔细地检查着链扣,先是用肉眼看,接着又用他口袋里随身携带的放大镜看。“相当不错的赝品,”他咕哝道,将其递给艾米莉亚,“怪不得它们能瞒过一些没经验的人。”
不过,从他说这话的语气来看,我立刻明白,他十分高兴,因为这是真正的价值不菲的珠宝。查尔斯做买卖的方式,我再清楚不过了。他递给艾米莉亚的眼神仿佛在说:“这正是你长久以来苦苦寻求的钻石。”
那位苏格兰姑娘欢快地笑了出来。“迪克,他看出来了,”她大声嚷道,“我敢保证,查尔斯爵士肯定是位鉴定钻石的专家。”
艾米莉亚将链扣翻来覆去地把玩。我也了解艾米莉亚,从她看链扣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打算把它们弄到手。要是艾米莉亚打算把什么东西弄到手,那些想阻止她的人最好还是省省心,不要白费功夫了。
那两颗钻石很漂亮。后来我们才发现,小副牧师的话说得不错:它们同艾米莉亚的宝石项链确实都来自同一条项链,那条为提普的爱妃打造的项链。她大概也同我那位亲爱的舅嫂一样,有着同样奢华的个人饰品。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完美的钻石了。不论是盗贼,还是鉴赏家,都对之赞叹不已。事后,艾米莉亚告诉我,传说一位印度兵在洗劫王宫时偷走了那条项链,后来为了争这条项链,又同另一位印度兵大打出手。据说两人在扭打中丢了两颗钻石,却被一名旁观的第三者捡到卖掉了,那人根本不了解他自己所捡到的物品的价值。艾米莉亚几年来一直在寻找它们,想配成一条完整的项链。
“这是些极好的铅玻璃,”查尔斯一边把链扣还回去,一边评论道,“只有一流的行家才能将它与真品鉴别开来。凡德里夫特夫人也有一条质地大致相同的项链,不过她的是真钻石。既然它们这么相仿,从外表上看,也刚好能配成她的项链,那我出十英镑买你这一对,也就不计较了。”
布拉巴宗夫人看起来挺高兴。“哎,迪克,卖给他们,”她大声说,“再用这钱给我买枚胸针!你戴一对普通的链扣也一样。两块铅玻璃能卖十英镑,这钱已经相当多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甜美,带着悦耳的苏格兰口音,我无法想象迪克怎能狠下心拒绝她。但不管怎样,他就是这么做了。
“不行,杰西,亲爱的,”他答道,“我知道它们不值什么钱,但对我来讲,它们却有着一种情感价值,我也经常这么给你说。我那亲爱的母亲在世的时候,把它们当耳环戴;她一去世,我就把它们做成了链扣,这样就能时时刻刻把它们带在身边。不仅这样,它们还牵扯一些历史以及家族因素于其中。传家宝,哪怕一分不值,也终究是传家宝。”
赫克托·麦克弗森博士朝这边看过来,打断了我们:“我那片土地上有一块地方,我们有理由相信能开发出另一个完美的金伯利[9]。查尔斯爵士,要是我的钻石发掘出来,不论什么时候您愿意赏光想看一眼,我都会将它们交到您手中,这会是我此生莫大的荣幸。”
查尔斯再也受不了了。“先生,”查尔斯用最严厉的目光盯着他,说道,“要是你的土地里真的满是钻石,就像水手辛巴达的山谷那样[10],我是不会不去看的。这种挂羊头卖狗肉、言过其实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他盯着那位浓眉男子,像是要把他活吃了一样。可怜的赫克托·麦克弗森博士立刻闭了嘴。我们稍后才知道,他精神有问题,但并没什么恶意。他满世界到处跑,如影随形的还有他那一块块满是红宝石矿山、铂金矿脉的土地。因为他之前被这些项目的投机活动搞得家破人亡,自己也疯了,现在成天臆想着从缅甸、巴西或者脑袋里随时蹦出来的某个地方的政府手中获得的土地,借此聊以自慰。对了,还有他那眉毛,是天生的。发生这件事,我们非常抱歉。不过,处于查尔斯这种地位的人,就是无赖们的目标,要是不及时采取些手段保护自己,就会一直被他们骗来骗去。
我们当天晚上回到客厅,艾米莉亚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查尔斯,”她突然爆发了,一副如同悲剧女演员的腔调,“那可是真钻石,要是不把它们弄到手,我是永远不会开心的。”
“确实是真钻石,”查尔斯应道,“艾米莉亚,你会弄到手的。那钻石至少值三千英镑,不过我要慢慢地把价格加上去。”
于是,第二天,查尔斯开始同那位小副牧师讨价还价,但布拉巴宗不愿卖掉它们。他说自己不是个贪财的人,即使查尔斯出价一百英镑,他还是不愿舍弃母亲遗留给他的这份礼物,这份家族的传承。查尔斯眼睛一亮,试探地说道:“我出两百英镑呢?多好的机会!这样,你就能给村子的校舍再盖上一个新的侧厅了!”
“我们的校舍足够了,”副牧师答道,“算了,我是不会卖的。”
不过,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支吾,接着低头犹疑不定地盯着那链扣。
查尔斯有些过于急躁。
“多一百英镑少一百英镑,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他说,“我妻子铁了心要得到它们。哄妻子开心,是每个男人的责任——我说的对不对,布拉巴宗夫人?——我出三百英镑。”
那位苏格兰小姑娘紧扣着双手。
“三百英镑!迪克,想想咱们能做多少开心的事啊,想想咱们能用它做多少好事啊!卖给他吧!”
她那语气让人难以拒绝,但小副牧师还是摇摇头。
“不行,”他答道,“这是我母亲的耳环!要是知道我把它们卖了,奥布里舅舅会大发雷霆的。我还怎么敢去见他?”
“他会从奥布里舅舅那里继承一笔财产吗,”查尔斯爵士问,“白石南花?”
布拉巴宗夫人笑道:“奥布里舅舅!哎,亲爱的,别想了。可怜的老奥布里舅舅!哎,他那位亲爱的老舅舅,除了养老金外,一个子儿都给他留不下。他以前是上校舰长,退休了。”她笑道,声音很悦耳,很招人喜爱。
“这么说,我就不用考虑奥布里舅舅的感受了。”查尔斯爵士果断地说。
“不行,不行,”副牧师答道,“可怜的老奥布里舅舅!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惹他生气的。他肯定迟早会发现的。”
我们回去见艾米莉亚。“有没有买到手?”她问道。
“还没有,”查尔斯爵士回答道,“不过,我觉得他就快要卖了。现在他正犹豫不决,自己倒是想卖,就是担心那位叫‘奥布里’的舅舅会说三道四。他妻子会劝劝他,让他不必去考虑奥布里舅舅的感受。明天咱们就能把这笔生意敲定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客厅待到很晚,通常在那儿吃早饭。直到快到早饭的时间,我们才下楼到大厅,因为我和查尔斯一起忙着处理大量待办的信件。我们下楼时,门房走上前来,递给艾米莉亚一张女性用的短笺,小小的,折了起来。她接过来,看了看,脸沉了下来。“这下好了,查尔斯,”她把短笺递给他,大声吼道,“你让机会溜掉了。我再也开心不起来了!他们带着钻石离开了。”
查尔斯一把抓过短笺,看了看,接着递给了我。内容很短,但已无可挽回:
星期四,早上六点
亲爱的凡德里夫特夫人:
未及说声再见,我们就匆匆而别,请勿见怪。刚刚电报传来噩耗,迪克心爱的妹妹在巴黎身患热病,病情严重。我本想与您握手道别——您对我们一向很友善——但无奈得乘坐早班列车出发,早得有些荒唐,因此不愿搅扰您。也许我们有朝一日会再次相逢——不过这已不大可能,因为我们深居于北方村落。无论如何,我将永远珍惜这段记忆,并心怀感激。
您亲爱的,
杰西·布拉巴宗
附——代我向查尔斯以及亲爱的温特沃斯夫妇问好。吻你,恕我冒昧。
“她连去了哪里都没说。”艾米莉亚叫道,很生气。
“也许门房知道。”伊莎贝尔一边从我身后探过头来看,一边提醒道。
我们于是到门房打听。
找到了,他的地址是诺森伯兰郡,艾宾汉姆村,霍姆布什村舍,理查德·佩普洛·布拉巴宗牧师。
在巴黎有没有地址可以立即写信寄过去?
歌剧院大街,德蒙大酒店。接下来的十天会用这个地址,如有变更,会另行通知。
艾米莉亚立刻拿定了主意。
“要趁热打铁,”她叫道,“在他们快度完蜜月时,这突如其来的疾病,再加上在这么昂贵的酒店多待上十天,很可能让小副牧师经济上感到捉襟见肘。现在他肯定乐于出手了,花三百英镑就能买到。查尔斯真蠢,一开始不应该出那么高的价的。不过既然出了这个价,当然就得坚持这个价。”
“你觉得该怎么办?”查尔斯问道,“写信还是发电报?”
“唉,男人们真糊涂!”艾米莉亚大声吼道,“这种事是写信能解决得了的吗?还发什么电报!不行,西摩必须立即动身,坐夜间的火车去巴黎,一下车就和那位副牧师或者布拉巴宗夫人碰面商量此事。最好和布拉巴宗夫人商量。她不会傻乎乎地谈什么感情,跟你说什么奥布里舅舅的一些废话。”
做钻石掮客并不是秘书的职责。不过,一旦艾米莉亚下定了决心,就是铁了心了——关于这一点,她不愿重申。于是,当天晚上,我就老老实实坐上火车赶往巴黎,第二天一早在斯特拉斯堡站下了那舒适的卧铺车。我的任务就是要千方百计把那两颗钻石装进口袋,带回卢塞恩。价格要多少,就给多少,但最多不超过两千五百英镑,要立即买到手。
到了德蒙大酒店,我看到可怜的小副牧师夫妇俩都十分坐立不安。他们说他俩整夜坐着,陪着那位生病的妹妹,坐了长时间的火车,接着又是失眠,又是担心,影响了身体。两人都面色苍白,十分疲惫,尤其是布拉巴宗夫人,看起来像是病了,满面愁容——太像白石南花了。这种时候,要是再拿钻石的事情搅扰他们,我感到非常难为情。不过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艾米莉亚说得对——他们目前应该把去大陆旅行的预算也花得差不多了,或许正盼望能立刻得到点现金。
我小心地引向了正题。我说,凡德里夫特夫人一时性起,一心想要这些没用的小玩意儿,没有它们不行,她必须要把它们买到手。但副牧师很执拗,还是拿奥布里舅舅说事。三百?——不行,肯定不行!这是母亲的礼物,不可能的事情,亲爱的杰西!杰西又是祈求又是祷告,说自己特别喜欢凡德里夫特夫人,但副牧师压根不听。我试探着把价格出到四百,他还是忧郁地摇摇头,说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情感。看到此路不通,我就另辟一条新径。“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们,”我说,“这两颗钻石是真的,这一点查尔斯爵士敢确定。像你这种职业、这种身份的人戴着一对这么大的钻石,价值几百英镑,只把它当成普通链扣来戴,你觉得合适吗?如果是女人戴呢?——我说合适。但对于男人来说,像个男人吗?再说,你还是个打板球的!”
他看着我,笑了出来。“说什么你能信呢?”他大声说道,“有六位珠宝商都检验过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铅玻璃。不管我多想卖,但不能用欺骗的手段把它们卖给你,这是不义之举。我不能这么做。”
“这样吧,”我说,把价位稍稍抬了一下,让他满意,“咱们这么说:这些珠宝确实是铅玻璃做的,但凡德里夫特夫人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一心想得到它们。钱对她而言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她还是你妻子的朋友。就算私下里帮个忙,愿不愿意一千英镑卖给她呢?”
他摇摇头,说:“这是不义之举,还有可能是违法行为。”
“我们这边来承担一切风险。”我大声说。
他太固执,答道:“我是神职人员,我觉得不能做这种事。”
“布拉巴宗夫人,你能不能劝劝他?”我问道。
漂亮的苏格兰小姑娘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声劝说,又是哄又是骗,她这一套还挺奏效。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不过他最终好像让步了。“我愿意把它们卖给凡德里夫特夫人,”她转向我,低声说道,“她太招人喜欢了!”接着把链扣从她丈夫的袖口上取下,递过来给我。
“多少钱?”我问。
“两千?”她试探着答道。价格一下涨得太多,但这毕竟是女人做事的风格。
“成交!”我答道,“你同意吗?”
副牧师抬起头,显得有点难为情。
“既然杰西想这样,”他缓缓说道,“我也同意。但是作为一名神职人员,为了避免以后的任何误会,我得让你给我写一份声明,上面注明你购买时,我已经明确告知你,它们是由铅玻璃做的——古老的东方铅玻璃——而不是真钻石;还有,如果出现了其他质量上的问题,我概不负责。”
我当即把钻石装进了钱包,很是高兴。
“一定。”我边说边取出一张纸。查尔斯凭他那准确无误的经商本能,早料到他会提这种要求,给了我一份签过名的协议,内容差不多。
“你要不要支票?”我问。
他犹疑了一下。
“最好还是给我法兰西银行的钞票吧。”他答道。
“好,”我答道,“我到外面给你取。”
有些人就是这么信任别人!他竟然答应让我出去——兜里揣着这些钻石出去!
查尔斯爵士给了我一张空白支票,额度不超过两千五百英镑。我把支票给了我们的代理人,兑换成了法兰西银行的钞票。副牧师高高兴兴地紧紧抓住这些钞票。当天晚上,我也高高兴兴地赶回卢塞恩,觉得自己以低于实际价值约一千英镑的价格,就把这些钻石买到手了!
艾米莉亚在卢塞恩车站接我,她显然很焦急。
“西摩,买回来了吗?”她问。
“买来了。”我答道,以一种胜利的姿态掏出“战果”。
“啊,太可怕了!”她叫道,往后一退,“你觉得它们是真品吗?确定他没骗你?”
“确定,”我一边打量着,一边回答,“说到钻石,没人能骗得了我。你究竟为什么怀疑它们不是真品?”
“我在酒店里同欧黑根夫人聊天,她说有一种非常知名的骗局——她是在书中看到的。骗子准备两套东西——一套真的,一套假的。他向你展示的是真品,但卖给你的却是假的,卖的时候还装得像是给了你什么特殊优惠。”
“不用担心,”我答道,“我是品鉴钻石的专家。”
“我还是不放心,”艾米莉亚低声道,“还是让查尔斯看看吧。”
我们一起回到酒店。当我把钻石交给查尔斯检验时,生平第一次看到艾米莉亚真的紧张起来。她的担心也影响到了我们。我自己也有点担心,查尔斯也许会发出一声简短而低沉的感叹,接着突然火冒三丈。事情出问题时,他经常会这样。不过,当我告诉他价钱时,他面带微笑地盯着它们。
“比实际价值便宜了八百英镑。”他心满意足地答道。
“你不怀疑它们是假的?”我问。
“一点也不用怀疑,”他注视着它们,答道,“这都是真钻石,质地还有款式都同艾米莉亚的项链一模一样。”
艾米莉亚松了口气,缓缓说道:“我上楼把我的项链拿下来,让你们俩对比一下。”
一分钟后,艾米莉亚又冲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艾米莉亚可算不上不苗条,不过我还从未见过她的动作像现在这般伶俐。
“查尔斯!查尔斯!”她大叫道,“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了吗?我自己的钻石有两颗不见了!他从我项链上偷了两颗,然后又卖给了我!”
她把项链拿了出来。一点都不错,果真少了两颗钻石——而这两颗刚好能嵌在空缺的地方!
我突然灵光一闪,用手拍拍头。“我的天,”我大声叫道,“那位小副牧师是——克雷上校!”
查尔斯的两只手来回不断地拍着前额,叫道:“杰西,白石南花——那位单纯的苏格兰小姑娘!虽然她说话有点悦耳的高地口音,不过我常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些熟悉的味道。杰西就是——皮卡迪特夫人!”
我们当然没什么证据,但就跟尼斯的警长一样,我们凭直觉敢肯定事情就是这样。
查尔斯下定决心要抓住这个无赖。这第二次上当让他铁下心来,说道:“这人最可恶的一点在于,他有一套手段,他不是上门来骗我们,而是让我们主动上钩。他下个套,我们就跌跌撞撞地钻了进去。西,明天我们必须紧随他去巴黎。”
艾米莉亚向他解释了欧黑根夫人说的话,查尔斯以他一贯的精明,立刻豁然开朗,说道:“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无赖会用这种把戏一步步来引诱我们。要是我们怀疑,他就可以向我们展示钻石是真的,这样就逃过了检验。这只是一种掩饰,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抢劫这件事上转移开。他动身去巴黎,是为了在事迹败露后逃之夭夭,比我们提前整整一天动身。这个无赖真够高明的!接连骗了我两次!”
“可是,他是如何拿到我的珠宝盒的?”艾米莉亚高声问道。
“这是个问题,”查尔斯回答,“先不管这个了!”
“还有,他为什么不把整条项链都偷走,然后把钻石卖掉?”我问。
“这人太狡猾了,”查尔斯答道,“不过他目前的这种做法会更好。要处理掉那么一大件珠宝并非易事。首先,那些钻石很大,价值不菲;其次,谁都知道这些钻石——每位做珠宝生意的都听说过凡德里夫特家的宝石项链,看过它们外观的照片。可以这么说,这些钻石都是标了记号的。他不会去这么做,但玩的手段更高明——从上面取下两颗钻石,然后卖给世上唯一有可能买,而且不会起疑心的人。他到这儿就是为了实施这个骗局,他提前按照钻石的形状准备好了一副链扣,之后偷来钻石,镶到预留的位置上。一场相当精明的骗局。我发誓,我自己都有点佩服这个家伙了。”
因为查尔斯自己是位商人,他能够察知他人的生意头脑。
克雷上校是如何知道那条项链,又是如何偷走两颗钻石的,我们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在此我也就不提前透露了。一时专一事,这是生活中的金科玉律。现在,他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我们紧跟他赶到巴黎,提前给法兰西银行发了电报,让他们拒绝承兑这些票据。可是已经太晚了。就在我支付后半小时内,钞票已经兑换成了现金。我们发现,副牧师夫妇在当天下午已经离开德蒙大酒店,不知去了哪里。同克雷上校平日一样,他们凭空蒸发了,没留下任何线索。换句话说,他们肯定又改变了伪装,当天晚上以另外某种身份出现在了其他某个地方。不管怎么说,此后再也没有听说过理查德·佩普洛·布拉巴宗牧师这个人——还有,实际上在诺森伯兰郡根本没有艾宾汉姆这个村庄。
我们将情况告知了巴黎警方。他们一点同情心也没有。“肯定是克雷上校,”接见我们的警官说道,“但你们好像没什么正当的理由来指控他。据我所知,先生们,你们彼此也都是半斤八两。你,爵士先生,想用铅玻璃的价格把钻石买到手。你,夫人,害怕自己用买钻石的价格买到铅玻璃。你,秘书先生,想试着以半价从一位毫无戒备的人手中买这些钻石。那位勇敢的橡皮脸上校,把你们都骗了——可谓强中自有强中手。”
当然,话虽没错,但听了之后,心里也没有觉得有所宽慰。
我们回到格兰德大酒店,查尔斯火冒三丈,叫道:“太过分了,这个浑蛋真有种!不过,他休想再骗我,西。我倒希望他再骗我试试,我会抓住他的。我保证,下一次不管他怎么伪装,我一定能把他认出来。我接连两次这样被他骗,太荒唐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就休想再得逞!休想!我把话放在这儿!”
“闻所未闻!”附近大厅中一名送信人用法语低声应道。我们站在格兰德大酒店外廊下面,在宽敞的玻璃庭院中。我十分怀疑,那送信人就是乔装的克雷上校。
也许,我们已经处处在怀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