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西摩·威尔布拉汉姆·温特沃斯,是查尔斯·凡德里夫特爵士的妹夫兼秘书。他是位百万富翁、知名的金融家,祖籍南非。许多年前,他只是开普敦一位不知名的律师,我有幸娶了他妹妹为妻(当然也是门当户对),后来他将金伯利附近的地产、农场逐步发展成了克罗地多普·戈尔康达有限公司,他就给了我秘书一职;这个职务收入不错,此后我便作为秘书和他形影不离。
查尔斯·凡德里夫特这人,一般的骗子骗不了他。他中等身材,体形魁梧,嘴唇紧闭,目光犀利,一副典型的成功且精明的商业天才的模样。据我所知,只有一个骗子在他身上得逞过,用尼斯警长的话说,即便维多克、罗伯特·胡丁,还有卡廖斯特罗[1]联起手来,也绝对斗不过这个骗子。
当时我们去里维埃拉待了几个星期。我们只是想摆脱金融集团那些繁重的事务,彻底地休息和放松一下,因此也就觉得没什么必要把妻子也一同带出来。实际上,凡德里夫特夫人一心痴迷于伦敦的各种享乐,对于地中海沿岸的乡村风情并无太大兴趣。而我和查尔斯爵士,虽然在国内全身心忙于公务,但对于能够完全摆脱伦敦的城市生活,到蒙特卡洛的高地来,欣赏到迷人的植物,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这种彻底的转变,我们完全欢迎。我们对风景情有独钟。站在摩纳哥的岩礁上放眼望去,身后的滨海阿尔卑斯山、前方的无际碧海,在雄伟的大赌场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壮观,这是全欧洲数一数二的美景,令我心旷神怡。查尔斯对这个地方有种眷恋之情。经历了伦敦的喧嚣,下午能一边享受到蒙特卡洛的棕榈树、仙人掌、清风,一边还能在轮盘赌中赢上几百块钱,这让他精神焕发。要我说,对那些有识之士来讲,这个国度就是他们疲惫时的天堂。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在此逗留。查尔斯觉得,作为一名金融家,通信地址中出现蒙特卡洛,这不太合适。他希望在尼斯的英国大道上找一家舒适的酒店,在那儿每天沿着海岸走到大赌场,恢复一下身体,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
这段时间,我们舒舒服服地住在英国大酒店。客房在二楼,房间很不错——有客厅、书房、卧室——随处可见来自全球各地的各色人等,都非常和蔼可亲。当时,尼斯到处都在谈论一个神秘的骗子,其追随者都誉之为伟大的墨西哥先知。据说他有超凡的预见力,还有很多其他特异功能。我这位能干的内兄有个特殊嗜好,碰到骗子,就非得揭穿他不可。他是位极其敏锐的生意人,可以这么说,去甄别、戳穿别人的骗术,那种替天行道的正义感让他感到满足。酒店中的许多女士,总在不停地向我们诉说他的各种奇闻怪事,其中有些人同这位墨西哥先知碰过面,还交谈过。这位先知曾向一位女士透露了她那离家出走的丈夫的当前行踪,向另一位女士透露了第二天晚上轮盘赌的中奖号码,还通过屏幕向第三位女士展现了她数年来暗地里爱慕的男子的影像。查尔斯对此当然压根不信,但这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亲自会会这位了不起的读心术士。
“要是以个人的名义请他过来展示通灵,你觉得需要多少钱?”他问皮卡迪特夫人,先知曾为她准确地预测出中奖号码。
“他不是为了钱,”皮卡迪特夫人答道,“而是为了人类的福祉。我敢保证,他会欣然前来展示他的特异功能,分文不取。”
“胡说!”查尔斯爵士接过话,“不为钱,他怎么生存?不过,他要是能只身前来见我,我会给他五个基尼[2]。他住哪家酒店?”
“应该是大都会酒店,”她回答道,“不对,我想起来了,是威斯敏斯特大酒店。”
查尔斯悄悄地转向我,低声道:“西摩,听着,晚饭后立刻到这家伙的住所,给他五英镑,让他马上到我房间来展示他通灵的本事。不要提起我是谁,名字要绝对保密。你们俩一起回来,直接上楼,这样他就没法和别人串通了。我们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本事。”
我按照他的吩咐出去了。我发现这位先知很有意思,十分惹眼。他和查尔斯爵士个头相当,但瘦些,腰板也直些,鹰钩鼻,眼睛像是能洞穿一切,瞳孔大而黑,面庞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轮廓鲜明,就像是我们梅费尔[3]的宅邸里那个安提诺乌斯的半身像。然而,他最大的特点是那一头怪异的头发,拳曲成波浪状,跟帕德雷夫斯基[4]一样,如同光环一样包裹着他那高高的白皙的前额还有那精致的面庞。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为何能给女性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他的外貌集诗人、歌者以及先知于一体。
“我到这里来,”我说道,“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立刻动身去我朋友那里表演通灵?他还让我告诉你,会付五英镑作为表演的酬金。”
安东尼奥·赫雷拉先生——他说这是他的名字——向我鞠了一躬,那种西班牙人的彬彬有礼让人难忘。他橄榄色的忧郁面庞上泛起一丝蔑视的微笑,严肃地说道:
“我不会为了钱去出卖自己的才能,我不求报偿。要是你朋友——那位无名氏朋友——特别想见识一下在我指尖翻转的宇宙奇迹,我倒也乐意展示一番。刚好,我今天晚上没有其他安排。当有必要去打消别人的疑虑时(我本能地感觉到你的那位朋友是个多疑的人),我通常都会有空。今晚也一样,我刚好没有其他安排。”他的手从那漂亮的长发间划过,若有所思。“好,我去,”他继续说道,仿佛在同正在屋顶徘徊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幽灵说话,“走,咱们一起去!”接着,他戴上墨西哥宽边帽,系上帽子的红丝带,斗篷披在肩上,点了支烟,就同我并肩大步走向英国大酒店。
他一路很少说话,说的几句也都很简短。他仿佛在埋头沉思,实际上,当我们走到门口,我转身进门时,他又向前多走了一两步,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要领他去的地方。他突然停住,环顾了一会儿,说道:“哈,英国大酒店。”顺便提一下,他的英语虽然有点南方口音,但讲得地道、流利。“就是这儿啦!就是这儿!”他又对着那个看不见的幽灵说道。
一想到他要拿这些幼稚的把戏去骗查尔斯·凡德里夫特爵士,我就笑了。全伦敦的人都知道,查尔斯这人才不会上别人的当。在我看来,这全都是些最低等、最拙劣的骗子的套话。
我们一起上楼来到房间,查尔斯爵士召集了几位朋友一起观看表演。这位先知进了门,若有所思。他穿的是晚装,但腰间的红带子十分醒目,让人眼前一亮。他在客厅的中央停了一下,没去看哪个人,也没去盯着哪件物品,接着他便径直走向查尔斯,伸出了黝黑的手。
“晚上好,”他说道,“我的灵魂告诉我,你就是主人。”
“猜得不错。”查尔斯爵士答道,“麦肯齐夫人,您也知道,干这一行得机灵点,要不然永远别想有什么出息。”
先知看了看查尔斯周围,朝其中的一两个人茫然地笑了笑,仿佛记起来以前见过面。接着,查尔斯爵士开始问他一些简单的问题,不是关于他自己的,而是关于我的一些问题,想考考这位先知。大多数问题,他都答得惊人的正确。“他的名字?我猜他的名字以‘西’开头——你叫他‘西摩’。”每句话说完之后,他都停顿良久,仿佛这些答案正在他面前慢慢地显现出来。“西摩——威尔布拉汉姆——斯特拉福的伯爵。不对,不是斯特拉福的伯爵,是西摩·威尔布拉汉姆·温特沃斯。今天在场的诸位中,有一位会知道温特沃斯和斯特拉福之间貌似存在某种联系。我不是英国人,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不知为何,温特沃斯和斯特拉福就是同一个名字。”
他看看四周,显然在盼着谁能证实一下。这时,一位夫人帮了他一把。
“斯特拉福当地有位了不起的伯爵,就姓温特沃斯,”她轻声低语,“如你所说,我也在想,温特沃斯先生是不是很可能就是他的后人呢?”
“是的。”先知黑眸一亮,立刻答道。想来也蹊跷,尽管我父亲一直以为实际上存在这层关系,但家谱中却没有。他不敢确定洪·托马斯·威尔布拉汉姆·温特沃斯就是乔纳森·温特沃斯的父亲,而乔纳森,这位布里斯托的马贩子,正是我们家族的先人。
“我在哪里出生的?”查尔斯爵士打断他,突然把问题转向自己。
先知双手抱住额头,好像阻止它爆裂一样。“非洲,”他缓缓说道,答案逐渐浮出水面,“南非,好望角,扬森维尔,德威特街,1840年。”
“我的天,他说得对,”查尔斯爵士咕哝着,“他好像还真有两下子。不过,他有可能来之前就查清了我的底细,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什么都没说,”我说,“就这样一直来到门口,他连我要领他到哪个酒店都不知道!”
先知轻轻地抚摸着下巴,我看到他眼神中隐约露出一丝鬼祟。“要不要我告诉你藏在信封中的钞票的编号?”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先出去,”查尔斯爵士说,“我把钞票给其他人看一下。”
赫雷拉先生出了房间。查尔斯小心翼翼地把钞票传给周围的人看,自始至终一直把它拿在手里,只是让他们看了编号,接着便放进了信封,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口。
先知回到房间,敏锐地扫了一眼所有人,仿佛对一切了如指掌。他甩了甩蓬松的头发,接着把信封拿在手中,一动不动地盯着看。“AF,73549,”他缓缓说道,“英格兰银行发行的五十英镑纸币——用昨天在蒙特卡洛大赌场赢的金币兑换的。”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查尔斯得意扬扬地说,“他肯定自己在那里兑换过这张钞票,我又从那里兑换了回来。实际上,我还记得,看到过一个长头发的人在那儿四处转悠。不管怎么说,这戏法变得不错。”
“他还能隔物观物,”一位女士插话道,说话的是皮卡迪特夫人,“他能透过盒子看东西。”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香料盒,就是我们外婆用的那种。“这里面是什么?”她把盒子凑到他眼前,问道。
赫雷拉先生看穿了盒子。“三枚金币,”他答道,眉头紧锁,努力使目光穿透盒子,“一枚五块的美元,一枚十块的法郎,还有一枚是二十块的德国马克,老威廉皇帝时代的。”
她打开小盒子,到处传着看,查尔斯爵士则在一旁平静地微笑着。
“串通好的,”他像是自己咕哝道,“肯定是串通好的!”
先知转向他,面露愠色。“要不要再来一个更有说服力的?”他问道,那语气让人难忘,“这回让你无话可说!听着,你马甲左兜里有一封信——一封皱巴巴的信,要不要我帮你念出来?你要是同意,我就念。”
对于那些了解查尔斯的人来讲,这好像有点让人难以置信,但我不得不说,查尔斯的脸确实红了。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他只是很不耐烦,有点逃避似的答道:“谢啦,这就不必了,不用麻烦你了。刚刚你在我们面前的表演,足以证明你这方面的能力了。”这时,他赶紧紧张地把手伸进马甲的口袋,即便这样,好像也隐隐担心赫雷拉会把它念出来似的。
我猜,他也多少有点紧张地瞄了一眼皮卡迪特夫人。
先知优雅地鞠了一躬。“先生,您的意愿就是我的铁律,”他说,“虽然我能看穿一切,但不论何时,都要尊重别人的隐私与尊严,这是我的原则。要不然,我也许就把社会搞垮了。要是把关于诸位的一切真相都公开,谁能受得了呢!”他环视房间一圈,引起在座各位的一阵不悦与恐慌。我们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位神秘的西班牙裔美国人知道的未免太多了。要知道,我们其中有几位是做金融的。
“举个例子,”先知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碰巧几周前我从这儿坐火车去巴黎,同行的还有一位精明的男士,是位公司创始人。他包里装了些文件——一些机密文件。”他瞄了一眼查尔斯,“尊敬的先生,这些材料,您是知道的:专家报告——采矿工程师写的。您可能见到过一些类似的文件,上面写着‘绝密’。”
“这些是巨额融资的一部分。”查尔斯爵士冷冷地承认道。
“一点不错,”先知低声道,一时间,他的西班牙口音没之前那么重了,“既然这些文件上标明了‘绝密’,我当然得尊重这种隐私。这就是我想说的:既然我被赋予了这种特异能力,那么在运用它的时候,就不能惹他人生气,也不能给他人带来任何不便,这一点我一直视作自己的本分。”
“你能有这份心,别人会为此而敬重你的。”查尔斯略带刻薄地应道。接着,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西,这个精明的浑球儿真讨厌,早知道就不请他过来了。”
赫雷拉先生仿佛本能地察觉到了查尔斯的这一想法,因为这时他以一种更为轻松欢快的语气,插话说道:
“现在我再给您展示一下超自然的能力,和之前不一样,不过更有意思。下面得听我的安排,得把周围的灯光稍微调暗一些。主人先生——这么称呼您,是因为我得有意克制自己,不让自己从在座的诸位的头脑中读取您的大名——您介不介意把这盏灯调暗些?……好!这就可以了。现在,再调一下这盏,还有这盏。对,就这样!”他从一个小包里往茶托上倒了几堆粉末。“下面,请拿根火柴过来,谢谢!”茶托上面燃起了奇异的绿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还有一个小墨水瓶。“您有笔吗?”他问。
我立刻递过去一支。他把笔递给查尔斯爵士,说:“烦请您把名字写在这儿。”他指着卡片中间的一个地方,卡片四周凸起,中间有个方形区域,颜色不太一样。
要是不告知其事由,查尔斯爵士自然是不愿意签名的。“你要我的签名做什么?”他问道。(要知道百万富翁的签名用处可多着呢!)
“请您把卡片装进信封,”先知答道,“然后烧掉。之后,您会看到您的名字会以血红的颜色写在我的胳膊上,是您自己的笔迹。”
查尔斯接过笔。要是名字一签完就烧掉,他也就不会太在意了。他像平常一样签了名,笔迹清晰有力——这是那种签名者知其价值,不怕开出一张五千英镑支票的笔迹。
“使劲盯着看。”先知在房间的另一端说道。查尔斯签字的时候他并没有看。
查尔斯一动不动地盯着卡片,先知果真准备一展身手了。
“现在把卡片装进信封。”先知大声宣布。
查尔斯温顺得像只羔羊,按要求乖乖地做了。
先知大步向前,说:“把信封给我。”他手持信封,走向壁炉,庄重地烧掉了。“看——烧成灰了。”他高声说道,接着回到房间中央,靠近绿色火光,在查尔斯爵士面前卷起袖子,伸出胳膊。我那位内兄看到了这个名字,“查尔斯·凡德里夫特”,血红色的字,是他自己的笔迹。
查尔斯回过身,低声说道:“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一种巧妙的错觉,但还是被我看穿了。这就跟那种有叠影的书一样。你用的墨水是深绿色的,灯光也是绿色的,你还让我使劲盯着看,接着我就在你胳膊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补色罢了。”
“真是这样?”先知奇怪地撇了撇嘴,回敬道。
“肯定是这样。”查尔斯爵士答道。
先知闪电般地再次卷起袖子,字正腔圆大声说道:“这是你的名字,但不是全名。我右胳膊上的字,你又该如何解释呢?这也是补色吗?”他把另一只胳膊露了出来,上面写着“查尔斯·奥沙利文·凡德里夫特”,海绿色的字迹。这是查尔斯受洗时的全名,只不过多年前,他把中间的“奥沙利文”去掉了,因为说实话,他不太喜欢这个中名,有点耻于提到他母亲的家世[5]。
查尔斯匆匆瞥了一眼,说:“一点不错,一点不错。”但他的话没什么底气。我能猜得出,他不想再让这场演示继续下去了。他当然看透了这个人;很明显,这家伙对我们了解得太多,让我们觉得很不自在。
“把灯调亮。”我吩咐道,服务员就把灯调亮了。我低声问凡德里夫特:“要不要我叫点咖啡,还有甜酒?”
“怎么都行,只要别再让这家伙继续乱说下去!”他答道,“还有,我说,你不觉得,最好也建议一下所有男士都来支烟吗?甚至这些女士也不反对抽烟——起码有几位不反对。”
大家都松了口气,灯亮了起来,先知也暂时把手头的事放一放,欣然接过一支帕特加雪茄,在房间一角啜着咖啡,彬彬有礼地同那位提醒他“斯特拉福”的女士聊着天,一副优雅绅士的派头。
第二天一早,我在酒店大厅又碰到了皮卡迪特夫人,她身着一身定制的旅行装束,干净整洁,很显然要去火车站。
“怎么,皮卡迪特夫人,要走了吗?”我大声问道。
她莞尔一笑,伸出戴着漂亮手套的手。“是的,要走了,”她顽皮地答道,“去佛罗伦萨,或者罗马,或者其他地方。尼斯这座城市就像个橘子,已经被我吸干了。能玩儿的也都玩了,现在又得出发了,去我心爱的意大利。”
但我觉得事有蹊跷,如果她打算去意大利游玩,为什么要搭乘公共汽车去赶开往巴黎的豪华列车呢?不过,对于女士们告诉你的事儿,不管多么不可信,深谙世故的人是不会去质疑的。老实说,在接下来十天左右的时间内,我再也没有想到过她,也没想起过那位先知。
那段时期快结束时,伦敦的银行给我们寄来了每两周一次的账簿。我作为百万富翁的秘书,其中一项职责就是,每两周就要把欠账还上,再把已付的支票同查尔斯的票根比对一遍。就在这时,我偶然发现了一处出入,一处非常严重的出入——实际上,足足有五千英镑之多,说是我们的支出。查尔斯的借方账户比票根总额多了五千英镑。
我仔细地检查了账簿,出问题的地方一目了然。查尔斯签了一张五千英镑的支票,支付给“本人或持票人”,很明显是经由伦敦的柜台付的款,因为票面上既没有盖章也没有其他单位的标记。
我把查尔斯从客厅叫到书房。“查尔斯,看看这儿,”我说,“账簿中有张支票你没记上。”我把支票递给他,再没说什么,心想可能是他支取出来,去还跑马比赛或打牌时输的钱了,或者做了些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情,这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看支票,又仔仔细细地盯着瞧了瞧,接着努了努嘴,长长地“哟”了一声。最后,他思来想去,说道:“我说,西,兄弟,咱们被骗了,对吧?”
我看了眼支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哎,就是那个先知,”他一边说着,一边仍沉痛地盯着那张支票,“那五千英镑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想想那家伙把咱们俩骗成那样——这太卑鄙了!”
“你怎么知道是先知干的?”我问。
“看看这绿色的墨迹,”他答道,“还有,我还记得我签名的最后一笔是什么样。我一兴奋,就会签成这样,但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这么签。”
“他骗了我们,”我这时也意识到了,“但他是怎么把签名转到支票上的?查尔斯,这看起来就是你的笔迹,不像是精心伪造的。”
“确实是我的笔迹,”他说,“我承认——这没法否认。可他还是在我最小心戒备的时候骗了我!他那些傻乎乎的神秘把戏,还有那一直挂在嘴边的话都骗不了我,但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以这种方式来骗我的钱。我当时觉得,他会问我借钱,或者勒索我一把。唉,把我的签名弄到空白支票上,真够狠的!”
“他是怎么弄的?”我问。
“我压根也不清楚!但我所知道的是,这名字确实是我签的,这点我绝对敢保证。”
“不能提出异议吗?”
“可惜不行,这是我的亲笔签名。”
当天下午,我们毫不迟延地动身去办公室见警察局局长。他是位温文尔雅的法国人,没平日里那么死板,也没那么拖拉,英语讲得不错,带点美国腔。实际上,他早些年在纽约做过十年左右的侦探。
听了我们的经历后,他不慌不忙地说:“先生们,我想你们是被克雷上校骗了。”
“克雷上校是谁?”查尔斯爵士问道。
“这也正是我想弄明白的地方,”警长说道,操着那怪怪的美法式英语,“他是位上校,因为他时不时给自己弄个头衔。之所以称他为克雷上校,是因为他貌似有张橡皮脸,能像制陶工人把玩泥土[6]一样重塑自己的脸型。他的真名,不知道。国籍,英法。住址,通常在欧洲。职业,在巴黎格雷万蜡像馆当过塑像师。年龄,可以随心选择。他会根据自己掌握的情况,往自己脸上抹些蜡,来塑造鼻子还有脸颊的形状,去伪装成自己想要扮演的角色。你说他这次是鹰钩鼻,过来,看看这几张照片像不像?”
他在桌子上翻着,接着递给我们两张照片。
“一点都不像,”查尔斯爵士答道,“可能脖子有点像,但其他地方一点都不像。”
“这就是咱们所说的上校。”警长高兴地搓搓手,肯定地答道。“看这里。”接着他拿出一支铅笔,快速地描绘出了其中一副面孔,画的是个泰然自若的年轻人,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这就是经过简单伪装后的上校。好,现在看着我:你们想象一下,他在鼻子的这个地方加一点点蜡——鹰钩鼻——就出来了。这就像他了。然后下巴,哈,再来一下。至于头发嘛,来个假发。肤色,这就更简单了。你们要找的无赖,就长这样,对吧?”
“太像了。”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说道。铅笔画上两笔,再配个假发,整个面孔都变了。
“可是,他的眼睛很大,瞳孔也很大,”我仔细看了看,提出异议,“但相片里的这个人眼睛很小,跟死鱼眼一样。”
“的确如此,”警长答道,“一滴颠茄就会让瞳孔变大,这就变成了先知;来上五滴麻醉剂,瞳孔就会收缩,这样就变成了一副半死不活、又蠢又无辜的样子。先生们,这样,把这事交给我。我要把这场好戏看完。我不是说能帮你们抓住他,至今还没有谁抓住过克雷上校;不过,我会给你们揭穿他的骗术。对于您这样身家的人,只损失了区区五千英镑,这也应当足够宽慰了。”
“您可不是一般的法国要员,警长先生。”我试着插了一句。
“当然!”警长答道,收腹挺胸,像个步兵队长。“先生们,”他用法语继续说道,甚是威风,“我会尽本局之所能,来追踪逃犯,如果有可能,会将他缉拿归案。”
当然了,我们给伦敦方面发了份电报,向银行详尽地描述了嫌疑人。不过,不消说,这根本没什么用。
三天后,警长来到我们住的酒店。“先生们,”他说,“很高兴告诉你们,我已经查明一切了!”
“什么?抓住那个先知了?”查尔斯大声问道。
警长往后退了一步,对查尔斯冒出的这个念头几乎感到惊骇。
“抓到克雷上校?”他叫道,“先生,你我只是凡人啊!抓到他?没有,还没抓到。不过,已经查出他是如何得逞的了。先生们,要想揭开克雷上校的面纱——这进展已经不错了。”
“哦,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查尔斯问道,有点泄气。
警长坐下来,对于自己的发现扬扬自得。很明显,他对精心策划的犯罪抱有极大的兴趣。“先生,首先,”他说,“你脑子里再也不要以为,那天晚上你的秘书出去请赫雷拉时他不知道要去见谁。实际情况恰恰相反。赫雷拉先生,或者克雷上校(随你怎么叫),今年冬天来到尼斯,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劫你一票,这一点我敢肯定。”
“可是,是我让人请的他。”查尔斯插话道。
“是你让人请的他,他本来就打算让你去请他。可以说,就像是迫牌,要连这都做不到,我想他这骗术也未免太烂了。有位女士——姑且认为是他妻子,或者妹妹——住在这家酒店,是某位叫皮卡迪特夫人的。他利用这位夫人,引诱了你圈子里的几位女士观看他的通灵表演。接着,这位夫人便同她们一起向你谈起他,引起你的好奇心。我敢打赌,他到你房间时,早已做足了功课,把你俩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
“西,咱们多傻呀,”查尔斯高声喊道,“现在我全明白了。那个狡猾的女人在晚饭前出去报信,说我想见他,等你到那儿时,他已经准备好要宰我一把了。”
“就是这样,”警长说,“他在两条胳膊上都印了你的名字,另外还做了些更为重要的准备。”
“你是说支票。那,他是怎么弄到的?”
警长打开门,说:“进来吧!”一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我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马赛信贷银行外事部门的书记官长,马赛信贷银行是里维埃拉地区主要的银行。
“关于这张支票,说说你所掌握的情况。”警长说,给他看了看支票。我们已经将支票交给了警方,留作证据。
“大概四周前……”他张口说道。
“也就是在你那通灵会十天前。”警长打断了一下。
“一位男士,长头发,鹰钩鼻,肤色比较深,有点怪怪的,长得不错,来到我们部门,问我能否告诉他查尔斯·凡德里夫特在伦敦开户行的名称,说是要付一笔钱给你,还问我们能否替他转账。我告诉他,我们收款是违规的,因为你没在我们这儿开设账户。我告诉他,你在伦敦的开户行是达尔比、德拉蒙德,还有罗腾堡有限公司。”
“一点不错。”查尔斯低声道。
“两天后,一位叫皮卡迪特夫人的女士,她是我们的客户,递进来一张三百英镑的支票,签的是一个最上等的名字,让我们代她存入达尔比、德拉蒙德,还有罗腾堡有限公司,并为她同它们开个伦敦的户头。我们照办了,于是收到一本支票簿。”
“根据伦敦发来的电报,我从编号发现,这张支票就来自那本支票簿。”警长插话道,“还有,在支票兑现的同一天,皮卡迪特夫人在伦敦取出了她账户的余额。”
“可是,那家伙是怎么让我在支票上签的字呢?”查尔斯大声问道,“他那卡片的把戏又是怎么回事?”
警长从兜里掏出一张类似的卡片,问道:“是不是这种东西?”
“就是,简直一模一样!”
“和我想的一样。我发现,咱们那位上校在马赛纳的一家商店里买了一包这种东西,这卡片本来是一种宗教仪式的入场券。他把中间裁掉,接着,看这里——”警长把它翻过来,看到背面整整齐齐地贴着一张纸;他把纸撕掉,就在那纸的后面藏着一张叠好的支票,从卡片正面看,留出的区域就是签字的地方,先知给我们看的也就是正面。“要我说,这把戏够巧妙的。”警长评论道,他正用一种专业的眼光来欣赏一个极其精妙的骗局。
“可是,他当着我的面把信封烧了。”查尔斯高声道。
“呸,”警长答道,“要是从桌子到壁炉这中间,他不能瞒着你把信封换掉,他还能算什么骗子?你要知道,克雷上校可是骗子中的高手。”
“嗯,弄清楚了这个人还有那位和他一起的女人的身份,多少也算个安慰。”查尔斯说道,舒了口气,“你们下一步,当然就是沿着这些线索去英国跟踪,然后逮捕他们?”
警长耸了耸肩,被逗乐了,叫道:“逮捕他们?先生,你可真是乐观,还没有哪位警长逮到过橡皮脸上校——这是我们给他起的法语名。那人狡猾得像条泥鳅,在我们的指间游走。我问你,假设我们把他抓住了,那又能证明什么呢?没有谁敢保证同他碰过一次面之后,在他下次伪装时还能再认出他。这位精明的上校,谁也不是他的对手。要是哪天我把他抓住了,先生,我敢说,我会觉得自己是全欧洲最精明的警长。”
“不过,我会抓住他的。”查尔斯爵士答道,之后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