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人们不能有什么要求。
沃夫纳格[1]
爱德华日记(续)
十一月八日
拉贝鲁斯老夫妇又已迁居。他们新住的地方以前我没有到过,这是在未与奥斯曼大街交叉前圣奥诺雷郊区街一个凹入处的低楼上。我按铃。拉贝鲁斯出来给我开门。他穿了一件短袖衬衫,头上戴了一顶米色的睡帽之类的东西,以后我才发现是一只破长筒袜(无疑是他太太的),袜端打了一个结,垂下在腮前,摇摇摆摆,像是圆帽上的流苏。他手中拿着一柄带钩的火钳。显然我按铃时他正在那儿收拾炉子。因为他像有点不好意思,我就对他说:
“我停一会再来看您怎么样?”
“不必,不必……请进来!”他把我推入一间狭长的小房子内,那面对街开着的两扇窗户正和路灯相并,“我正等着一个学生(那是下午六点),但她给我打了电话,说不来了。见到您使我万分愉快。”
他把他的火钳放在一张圆桌上,像在解释他的衣冠不整:
“拉贝鲁斯夫人的女仆让炉子灭了;她只在早晨来一次;我只好自己动手……”
“我来帮您生火怎么样?”
“不必,不必……脏得很……但先让我去穿件衣服。”
他用小步踉跄地跑出,立刻又跑回来,穿了一件很薄的驼绒上衣,衣上的钮扣已全脱落,袖管也已磨损,旧得连施舍给穷人也有点不好意思的。我们坐下。
“您看我变了,是不是?”
我想否认,但又找不出什么话可说,我昔日所认识的容光焕然的面容如今变得那么颓丧,使我感到无限痛楚。他又接着说:
“是的,最近我衰老多了。我的记忆力也开始不如从前。当我弹奏巴赫的赋格曲时,我不得不看着乐谱……”
“多少年轻人要有您现在那样的记忆力已都会心满意足了。”
他摇摇头又说下去:
“啊!其实也不仅是我的记忆力变得衰弱。就说当我走路的时候,我自己总以为走得还相当快,但在街上,如今人人都赶过我。”
“那是因为现在人走路都走得更快了。”我说。
“唉!可不是?……这正像我教的钢琴课:学生们都嫌我的教法使她们进步太慢,她们想比我跑得更快。她们把我抛开……如今,人人都是急急忙忙的。我几乎一个学生也没有了。”最后一句他说得那么低声,我几乎没有听到。我知道他心中的惨痛,因此也不敢问他。他又继续说下去:
“拉贝鲁斯夫人不肯谅解。她总以为这是我的不对,说我不会拉住她们,更不知道招徕一些新的。”
“刚才您在等的那个学生……”我拙笨地问。
“啊!那一位,她也是其中之一,我帮她投考国立音乐学院。她每天上我这儿来练习。”
“那就是说她并不付学费的。”
“拉贝鲁斯夫人就为这事责备我!她不懂我感兴趣的就已只是这些钢琴课。是的,这些我自己真正愿意……教授的。最近我想得很多。对了……我正有点事情想请教您:为什么书本中从来很少谈到老人们?……我相信那由于年老的人已不能动笔,而年轻人则又根本不注意到他们,一个老头儿,这谁也不感兴趣……其实也不乏可谈的资料,而且有些是极值得知道的。譬如说:在我过去生命中的有些行动,如今才开始有点明白。是的,如今我才开始明白它们并没有在过去我做的时候所设想的那种意义……如今我才明白我这一生只是当着傀儡。拉贝鲁斯夫人捉弄我,我的儿子捉弄我,人人捉弄我,仁慈的上帝捉弄我……”
时已薄暮。我已几乎分辨不出这位我昔日老师的面容;但蓦地邻近路灯放了光,使我看出他颊上晶莹的泪影。最初,我不安地发现他鬓角上一个异样的疤痕,像一个凹空,也像一个洞;但他稍一转动,那疤痕也跟着移了位置,我才明白原来只是窗前铁栏上反照过来的一个花形图案的影子。我把手按在他枯瘦的臂膊上。他在打着寒战。
“您会受凉的,”我对他说,“您真不想我们来把火点上吗?……来吧。”
“不必……受点磨练也是好的。”
“什么!这是坚忍主义吗?”
“也有一点。同时因为我的嗓子不好,所以我从来不喜欢用围巾。我自始想克服我自己。”
“只要能胜利当然是好的;但如果体质经受不起……”
他握住我的手,像是告诉我什么秘密似的,用着一种很严肃的调子:
“那时才是真正的胜利。”
他把我的手放下,接着说:
“起先我担心您起程前不会来看我。”
“起程上哪儿?”我问。
“我不知道。您常常在旅行。我有点事情早想告诉您……我不久也预备起程;我也一样。”
“什么?您也有意思去旅行吗?”我拙笨地问,装作不懂他的意思,虽然他的语调是那样神秘地庄重而严肃。他摇摇头:
“您很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当然,您一定明白;我知道时候快到了。我已入不敷出,而那在我是不能忍受的。我自许决不超过某一点。”
他语调中过分的兴奋使我感到不安,他又接下去说:
“是不是您也以为这是下策?我从来不懂为什么宗教不容许这条路?最近我思索得很多。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过着一种极严峻的生活;每次当我拒绝一种诱惑时,我就对自己坚强的意志力感到庆幸。那时我不懂得,自己以为得了解放,结果却愈来愈使自己成为自尊心的奴隶。每次我克制自己,战胜自己,徒使我自己多加上一重枷锁。刚才我说上帝也捉弄我,我所指的就是这意思,他使我把自己的自尊心认作是一种德行。上帝揶揄我,跟我开玩笑。他像猫捉弄老鼠似的捉弄我们。他把种种诱惑放在我们面前,他明知道我们无法拒绝;但如果我们真拒绝了,则他又加倍地对我们报复。为什么他要那么怀恨我们呢?而为什么……但我这老头儿所提出的这些问题一定使你讨厌。”
他用双手托着头,像一个在赌气的孩子似的,那么长时间地静默着,我都开始怀疑是否他还知道我的存在,怕打断他的沉思,我也面对着他不敢稍动。虽有邻街的喧扰声,但这斗室内的空气却异样地对我显得岑寂。路灯的灯光像舞台前的脚灯似的自下至上迷幻地照在我们身上,但窗侧的两堵黑影似乎愈来愈近。我们周围的夜色凝结起来,像严寒下静水的凝结,一直凝结到我心头。终于,我打算摆脱这种困境,我大声地呼吸,预备起身告辞,但出于礼貌,而且为打破这种魔力起见,便问道:
“拉贝鲁斯夫人近况如何?”
老人似乎苏醒过来。最初他带着疑问地重述我的话:
“拉贝鲁斯夫人……”你会说这些字音似乎对他已失去一切意义,但突然他靠近我说:
“拉贝鲁斯夫人有着一种可怕的病……这使我非常痛苦。”
“什么病?”我问。
“啊!没有什么,”他耸耸肩说,又像若无其事,“她完全疯了。她已一无理智。”
很早我就猜疑到这对老夫妇间不断的龃龉,但痛感无从探悉实情。
“可怜的朋友,”我悯恤地说,“但……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思索了一阵,像是没有理解我的问语。
“啊!那已很久了……自从我和她最初认识就是这样的。”但立刻又改正过来,“不,实际说,那是发生在我儿子的教育问题上,从那时起一切才开始不同了。”
我惊愕了一下。因为以前我以为拉贝鲁斯夫妇是没有孩子的。他从他的双手间抬起头来,用着一种更沉静的调子说:
“我从来没有和您谈起过我的儿子不是?……听我说,我想告诉您一切。今天您必须明白一切。我所对您说的,我不能对第二个人说……是的,那是从我儿子的教育问题开始。您看,那不已是很早了吗?我们初期的结婚生活是极融洽的。当我娶拉贝鲁斯夫人的时候,我自己还是很纯洁的。我天真地爱她……是的,这是一个最适当的字,而我从来不承认她有什么缺点。但对于孩子的教育,我们两人意见不同。每次我想训斥我儿子的时候,拉贝鲁斯夫人就帮着反对我。看她的意思,似乎样样都得依从他。他们母子联合起来反对我。她教他说谎……还不到二十岁,他就有了一个情妇。这是我的一个女学生,一个年轻的俄国女孩子,音乐方面造就很高,我对她期望很大。这事拉贝鲁斯夫人全盘知道;但对我,向例他们一切都对我隐瞒。自然,我并不知道她已有孕。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疑心。有一天,他们对我说我的女学生不很舒服;她一时不会来受课。当我说想去看她,他们又说她已换了住址,她在旅行……一直到很迟我才知道她为生产已回波兰。我的儿子也跟着去了……他们同居了几年;但未经结婚他就死了。”
“那么……她,是不是您以后又见过她呢?”
人们会说他是在那儿赌气:
“我不能原谅她欺骗我。拉贝鲁斯夫人始终和她通信。当我知道她的处境非常困难,我就给她寄点钱去……但那也是为那个小东西的缘故。但寄钱等等,拉贝鲁斯夫人一点不知道。那一位,她也不知道钱是我寄的。”
“而您那孙儿呢?……”
一种神秘的微笑浮漾在他的面部。他站起身来。
“等我一会儿。我去把他的相片拿来您看。”于是他又伸着头急步跑出室外。回来时,他的手指颤抖地在一个满满的书夹内搜寻那张相片。他靠近我,把那张相片递给我,低声说:
“这是我从拉贝鲁斯夫人那里取来的,她不知道,她还以为是把它丢了。”
“他几岁了?”我问。
“十三岁。但看上去似乎不止,是不是?他的体质很弱。”
他的眼眶又充满了眼泪。他的手伸向相片,似乎想把它立刻收回来。我靠近路灯半明的灯光。我觉得那孩子似乎长得和他很像,同样的凸额,同样带着梦幻的眼睛。我以为他听了这话一定会很高兴,但他否认:
“不,不,他是像我兄弟;像我那位已故世的兄弟……”
孩子穿着一件俄国式的绣花斗篷,样子有点显得古怪。
“他现在在哪儿?”
“那您叫我怎么知道呢?”拉贝鲁斯绝望地喊着说,“我不对您说了别人什么都瞒着我!”
他已把相片收回,看了一会儿,重又放入他的书夹内,再把书夹插入在他的口袋中。
“当他母亲来巴黎时,她只去看拉贝鲁斯夫人,如果我问起,后者就回答说:‘您问她自己好了。’她口上那么说,心中却着实不愿意我真去看她。她一向妒忌得很。凡是我喜欢的一切,她都设法把它抢走……小波利在波兰受教育,我想大概进的是华沙的一所中学校。但他常和他母亲出去旅行。”突然他又转作很兴奋的调子,“您说!您能不能相信我们可以爱一个从不曾见过面的孩子?……您想!这小东西,是我如今在世上最心爱的了……而他自己竟不知道!”
他的语声不时被他的呜咽打断。突然他从椅上跃起,投向,几乎是扑倒在我的怀里。我尽量想给他一点安慰,但对他的痛苦却实在无能为力。我站起身来,因为我感到他瘦弱的身躯已滑在我身上,我相信他快跪下地去。我把他托住,紧倚着他,像对孩子似的轻拍着他。他恢复过来。邻室有拉贝鲁斯夫人叫唤的声音。
“她快来了……您不一定想见她,是不是?……而且,她已完全变作一个聋老太婆。赶快走吧!”当他送我到扶梯口时,又说,“别老不来看我(他的声音中带着祈求)!再见!再见!”
十一月九日
我觉得,直到如今文学中似乎忽视了某种悲剧意味。小说一般只注意到故事的起落,艳遇或是厄运,人情或是欲情,再是人物特别的性格,但完全忽略了生命的本质。
把一桩故事安放在道德的观点上,那是基督教的一种企图。但实际却又并没有真正的所谓宗教小说。有些小说以启发与教化为目标,但那与我所说的又全无关联。道德上的悲剧——譬如说像福音书中那句令人深省的话:“如果盐失去了盐味,可用什么叫它再咸呢!”我所指的就正是这一种悲剧意味。
十一月十日
俄理维快到会考了。菠莉纳希望他以后能进师范大学。他的前途已全策划得很好……如果他真能是个没有父母、没有依靠的人,我一定会把他收作我的秘书。但他并不关心到我,也不曾发觉我对他的一番用心;而如果我引他去注意,一定反会使他讨厌。正为避免他讨厌,我才在他面前特别装作冷淡,疏远。只有乘他不看到我时,我才敢细细地观赏他。有时在街上我就暗暗地追随着他,而他并不知道。昨天我正这样地走在他背后,他突然往回走,我来不及躲避:
“你急着往哪儿去?”我问他。
“啊!哪儿也不去。愈是我没有目的的时候,我像愈显得匆忙。”
我们一同走了几步,但双方都想不出话可说。他一定因为遇到我而感心烦。
十一月十二日
他有父母,有长兄,有同学……整天我就那么自语,而我实在是多余的。他缺少什么,无疑我都可以为他补足;但他什么也不缺。他什么也不需要。如果他的和蔼可亲使我恋念,这其中决不容许我能另作解释……唉!多可笑的句子!我不期然地把它写下,而此中显露着我心头的双重冲突。我明天动身去伦敦。我突然下了这个离开的决心。这已是时候。
因为不想走所以才决定走……某种对险巇的爱好,对宽容的嫌恶(我是指对自己),这也许是我幼年所受的清教徒教育中最难扫除之点。
昨天在史密斯文具铺中买了一本已完全是英国式的抄本,用来替代这本旧的。我已不想在这上面再继续写。一本新抄本……
唉!如果我能把自己也丢开!
注释:
[1]沃夫纳格(1715—1747),法国道德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