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日记(续)
十一月二日
与杜维哀长谈。他和我从萝拉家里出来,陪我穿过卢森堡公园,直到奥德翁戏院。他在预备一篇关于华兹华斯[1]的博士论文,但仅由他对我所说的三言两语中,已可看出他未能把握华兹华斯诗歌的特质。其实选丁尼生[2]也许对他更为适宜。我在杜维哀身上感到一种无名的空洞与寡断。他对人对物都只看到一个表面,这也许因为他对他自己也只看到一个表面的缘故。
“我知道,”他对我说,“您是萝拉最亲密的朋友。无疑我应该对您生一点妒意。但我不能。相反,所有她对我谈到关于您的一切使我对她更多一层了解。同时使我希望成为您的朋友。那天我问她是否我娶了她,您会对我怀恨?她回答说这还是您劝她那样做的。”(我相信当时他对我说时也就用同样呆板的语调。)“我很愿向您致谢,”又加上说,“并且希望您不认为我这个人可笑,因为我的意思实在非常诚恳。”他勉力微笑,但他的声调是颤动的,他的眼眶中噙着眼泪。
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因为我丝毫没有受到应有的感动,因此无以唤起我情绪上的共鸣。他一定会认为我太冷淡;但他实在使我惹厌。虽然我仍不免热烈地握着他伸给我的手。把自己的心献给别人,而对方无此需要,这些场面往往是最难堪的。无疑他想强求我的同情。但他如果更敏感一点,他一定会大失所望;而我已看出他对他自己的举动感到满意,以为它已在我心中起了回响。我一言不发,也许由于我的缄默使他感到局促。
“我希望她到剑桥以后,换个新环境,可以不至于对我再有不利的比较。”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竭力装作不懂。也许他希望我会抗议,但那只能使我们双方更陷入泥淖。他是属于那种胆怯的人,他经不起别人的缄默,他以为必须用夸大的言辞去装缀。正是那种人,他立刻就对你说:“我对您始终非常坦白。”可是天哪,重要的不在乎你坦白与否,而在乎让别人也能对你坦白。他应该知道正由于他自己的坦白才使我无从坦白。
但如果我不能成为他的朋友,至少我相信他可以给萝拉当一个好丈夫;因为归根说,我在此所非难于他的特别是属于品质一方面。以后,我们谈到剑桥,我答应上那儿去看他们。
萝拉何至于荒谬得对他谈起我的一切?
女人依慕的倾向真令人可惊,她所爱的男人,十之九对她只像是一种挂衣钩,那儿她可以挂她的爱情。对萝拉,找一个替代人是多么简便的事!我知道她嫁杜维哀,实际我是第一个劝她那样做的人。但我以前总以为她会感到一点哀愁。他们的婚礼会在三天内举行。
关于我那本再版的书有几篇书评。人们最容易对我赞许的那些品质正是那些我自己认为最可憎恶的……我是否应该让这些陈腐的东西拿来再版?这已不合我今日的趣味。但以前我没有看清这点,我不是一定说我自己变了,而是今日我才确切认清我自己;以前,我始终不知道我自己是谁。难道我永远需要另一个人作我的提词者!这一本再版的书完全是从萝拉身上结晶成的,由此,我不愿再在那书中重认我自己。
这一种由同情而生、先于时代的预感,这一种机敏,我们是否永远不能把握呢?哪些问题该是明日的来者所最关切的呢?我为他们而写。供给那些尚在朦胧中的探索力以食粮,满足那些潜在的要求,今日的孩子会在他来日的途中遇到我,而发生惊奇。
我多么欣喜于俄理维的种种好奇心,以及他对过去焦灼的不满……
有时我感到,诗似乎是他唯一的爱好。而和他一比较,我不禁感到我们的诗人们能把艺术的情绪看得比一己的感触更重要的实在不多。奇怪的是当俄斯卡·莫里尼哀拿俄理维的诗给我看时,我劝后者更应听取字义的指引而不应去制服它们。如今我才感到反是他给了我一个教训。
以前我所写的一切,今日看来,显得多么理智!可悲可厌也复可笑!
十一月五日
今日婚礼在夫人路的小教堂内举行。我已很久没有再上那儿去了。浮台尔—雅善斯家全体出动:萝拉的外祖父,父亲,母亲,她两个姊妹,她的小兄弟,以及一大群姑亲表戚。杜维哀家有他三位服孝的姑母出席,我看在旧教下她们应该成为三个尼姑才对。据说三位住在一起,而杜维哀自他父母死后也和她们一同生活。经坛上坐着补习学校的学生。雅善斯家其余的亲友全挤在教堂的正中,我也在内。离我不远,我看到我的姊姊和俄理维;乔治大概和他年龄相仿的同学们坐在经坛上。拉贝鲁斯老人奏风琴。他那苍老面色较前显得更美,更庄严,但当年我跟他学钢琴时他那种令人起敬的炯炽的目光却已消失。我们视线相遇,我看出他向我微笑时所含的深沉的悲哀,我才决定散会后去找他。一阵挤动以后,菠莉纳身旁留出一个空位。俄理维立刻向我招呼,把他母亲往边上一挤,让我坐在他的身旁;接着就把我的手很久地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这还是第一次他对我那么表示亲昵。在牧师冗长的致辞中,他一直闭着眼睛,这使我能有一个仔细观赏他的机会。他真像那波利美术馆中浮雕上的那个熟睡的牧童,我在自己书桌上还有这张照片。如果没有他手指轻微的跳动,我真会把他当做睡熟了。他的手像小鸟似的在我手中悸动着。
那位老牧师以为理应追叙全家的历史,他先从雅善斯祖父开始。他自己和他是普法之战以前在斯特拉斯堡的同班同学,以后在神学院又成同窗。我以为他一定会缠不清这一句复杂的句子,其中他想解释他朋友虽然创办了一所补习学校,以教育青年之责自任,但同时也可以说并没有抛弃他牧师的职责。于是他又继述父代。同时他也启颂杜维哀家的门第,但他似乎对于对方的家庭所知有限。情感的真挚掩饰了演辞的贫匮,可以听到听众中用手绢擦鼻的大不乏人。我真想知道俄理维的感想。在旧教家庭中长大的他,新教的仪式一定对他很新奇,而我相信他跑到这教堂来一定还是初次。使我能认识他人情绪的某种独特的自忘力,这时不由自主地在想象中使我和俄理维应有的情绪相结合。虽然他闭着眼睛,而且也许正由于这缘故,我似乎用我的眼睛替代着他的眼睛,而第一次这四壁空空、阴沉的礼拜堂,这白壁前孑然孤立的讲坛,这些笔直的线条,四周坚冷的柱子,这一种生硬无色的建筑本身,第一次,它们对我引起了冷酷,偏执,吝啬之感。我以前不曾感到这一切,一定由于幼年起很早就已习惯了的缘故……这时我突然追忆起自己第一次宗教情绪觉醒时的热忱;记起萝拉,以及每礼拜日我们聚会的那个星期学校。那时她和我都是班长,我们天真地怀着一片赤诚,用烈火焚毁我们一切内心的不洁,驱尽魔道,回向上帝的怀抱。而我立刻慨念到俄理维不会有这种回忆,不曾经历过这种童年的贞洁,它使灵魂垂危地凌越现实的一切;但由于他对这一切漠然无关,同时也就帮助我逃避了这种境界。我热情地紧握着他留在我手中的手,但这时他突然把手缩回。他睁开眼睛对我一瞧——这时牧师正在宣说一切基督徒应尽的责任,以及对新郎新娘告诫,劝勉,督促——他带着那种孩子气的轻佻的微笑。虽然他额上始终保持着极度的庄重,却回过头来轻轻对我说:
“我才不听那一套呢,我是旧教徒。”
他的一切吸引着我,而使我感觉神秘。
在更衣所门口,我找到了拉贝鲁斯老人。他怅然对我说,但语调并不带谴责的意思:
“我相信您有点把我忘了。”
我借口说抽不出空所以一直没有去看他,并答应后天上他那儿去。我想拖他上雅善斯家,因为我也是他们婚礼后的茶会中被邀请的一个,但他说他自己的心境不很好,而且也怕遇到太多的人,而遇到了又非和他们寒暄不可。
菠莉纳把乔治带走,留下俄理维。
“我把他交给您,”她笑着对我说;这话使俄理维听了不很舒服,把头别转了。他拉我到街上。
“以前我不知道您和雅善斯他们有来往。”
当我对他说我曾在他们家寄宿过两年,他显出非常惊奇。
“您怎么会喜欢他家,而不想法找一个比较自由的寓所?”
“因为我觉到某种方便。”我只能那么含糊地回答他,因为不便对他说明那时我那么地热恋着萝拉,只要能在她身旁,最坏的环境我也能忍受。
“而这笼子的空气不使你感到窒息吗?”
因为我没有回答,他接下去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过的,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落在他们那儿……但我只是午膳生。这已够瞧。”
我只好对他解释这“笼子”的主人和他外祖父颇有交情,这才使他母亲日后把自己的孩子们也放在那儿。
“而且,”他补充说,“我也无从比较;不用说这种花房都是相差无几的;据别人所告诉我的,我推测别处恐怕更不如。但如果我能离开这儿总是好的。当时我要不因生病而需要补习的话,我才不会跑来。而近来我上这儿来也完全出于对阿曼的友谊。”
这时我才知道萝拉的小兄弟原来是他的同学。我告诉俄理维我对后者不很认识。
“可是在他家中称得上最聪明最有意思的是他。”
“你是说对你最有意思。”
“不,不;他实在是怪特别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上他屋子去谈谈。我希望他在你面前也敢什么都说。”
我们已走到补习学校门前。
浮台尔—雅善斯他们用比较经济的茶会替代了向例的喜筵。浮台尔牧师的会客室与办公室中接待着大群的来客。只有几个顶知交的才许跑入牧师夫人特别预备的小客厅。但为防止混杂起见,就把会客室与小客厅之间的那道门关断了,所以当别人问阿曼从哪儿可以找到他母亲,他就回答:
“从烟囱走。”
客人很多,挤得水泄不通。除了杜维哀的一部分“教席”同事以外,来宾中几乎是清一色的新教徒。一种极特殊的清教徒的气味,这种浊味在旧教徒或犹太人的集合中是同样的沉重,而且也许更令人窒息;但普通我们在旧教徒身上所看到的那种自得,以及在犹太人身上所见的那种自卑,在新教徒中间我认为是很难遇到的。如果犹太人的鼻子嫌太长,那末新教徒的鼻子就是堵住的;这是事实。而我自己,当我以前也在他们中间时,我就根本觉不出那种空气的特点来,一种说不上的崇高的、天国的、糊涂的气氛。
客厅的末端放着一张桌子当做饮食柜。萝拉的姊姊蕾雪,她的妹妹莎拉,以及她们朋友中预备出嫁的几个女孩子共同照料着茶点……萝拉一看到我,就把我拖到她父亲的办公室,那儿几乎已成为新教的教士总会。隐蔽在一扇窗口边,我们的谈话可以不被旁人听到。在窗槛上当年我们曾刻过两人的名字。
“您来看。我们的名字始终在那儿,”她对我说,“我相信别人一定没有注意到。那时您是什么年龄?”
名字上面还刻着年月日。我一计算:
“二十八岁。”
“而我十六岁。一下已是十年了。”
这不是适宜于重温旧梦的时候。我尽力规避,而她却固执地牵引着我;但突然,像是避免自己太受感动,她就问我是否还记得那个叫做斯托洛维鲁的学生。
斯托洛维鲁是个旁听生,在当时他曾使萝拉的父母苦于应付。别人准许他随班上课,但问他愿听哪些课,或是问他预备哪种考试,他总信口回答:
“我没有一定。”
最初像是为避免冲突,别人都把他的骄横姑且看做是无理取闹,而他自己也只憨笑一阵了事。但不久他的谑浪变作挑衅,他的笑声也愈来愈恶毒了。我不懂何以牧师会容忍这样的学生,如果没有经济的原因在内,而也因为他对斯托洛维鲁怀着一种怜悯与爱惜,也许是一种茫然的希望,以为最后可以使他感化,我是说,使他皈依。而我更不懂何以斯托洛维鲁始终不走,他尽有别的可去的地方,因为他不至于像我似的另有情感上的原因。但也许就为和那可怜的牧师斗趣,显然他对于这位牧师的拙于自卫,节节失利,感到非常得意。
“您还记得那天他问爸爸是否他布道的时候只在西服上罩了一件黑袍?”
“好家伙!他发问时是那么文静,您那位可怜的父亲就没有看出他的居心。那时大家正在吃饭,我还记得很清楚……”
“爸爸就坦然告诉他说,法衣并不厚,他怕伤风,所以没有把西服脱去。”
“而那时斯托洛维鲁表情多忧愁!问了他半天,他才说‘其实也无关紧要’,只是,当您父亲布道时手势太重,西服的袖管就露出在法衣外面了,那给信徒们一个不很良好的印象。”
“下一次可怜的爸爸讲经时自始至终就把两手夹着身子,而演说的效果也全毁了。”
“第二个礼拜天,由于脱了西服,回来时就得了重伤风。啊!还有关于福音书上无花果树以及不结果的果树的辩论……‘我!我不是一株果树。我身上的只是阴影,牧师先生。我用我的阴影罩在您身上。’”
“那也是在吃饭时候说的。”
“自然,因为我们只在吃饭时才见到他。”
“而他的语调是那么阴险,那时我外祖父才把他赶出门去。您记得他突然站起身来的神情,他通常吃饭时总把鼻子对牢碟子,这时伸出手臂,喊着:‘出去!’”
“那时他显得真庞大,真有点吓人,他实在太生气了。我相信斯托洛维鲁当时的确也怕了。”
“他把饭巾往桌上一扔,人就不见了。他跑后也没有付我们钱。此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我倒真想知道他如今在干什么。”
“可怜的外祖父,”萝拉凄然接言道,“我觉得那天他真有点了不起。您知道,他很喜欢您。您应该上楼去,到他办事室去看他一下。我相信他见到您一定会非常高兴。”
以上我都是立刻记下的,因为我常说感到事后要再觅得一篇对话正确的调子是非常困难的事。但从这时起,我已不十分注意萝拉的谈话。自从她把我拖到她父亲的办公室以后,我始终不见俄理维,这时我才发觉他,虽然他离我相当远。他的眼睛冒着光,神色异常兴奋。过后我才知道莎拉接连灌了他六杯香槟酒。阿曼和他在一起,两人都在人堆中追逐着莎拉以及另外一个和莎拉年龄相仿的英国女孩子,后者在雅善斯家寄宿已有一年以上。最后莎拉和她朋友从客厅的门口逃出,我看到那两个男孩子也跟着追到扶梯上。顺从萝拉的主意,我刚想出去,但她向我做了一个手势。
“听我说,爱德华,我还想对您说……”突然她的声调变得极严肃,“我们也许会有长时间的分离。我愿意您告诉我……我愿意知道是否我还可以信赖您……像信赖一个朋友一样。”
我再没有比那一会更想拥抱她;但我只温柔地、热情地亲着她的手,而且小声地说:
“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而为避免使她看到我自己眼眶中涌起的眼泪,我就赶紧出去找俄理维了。
他和阿曼并坐在扶梯上,特意在守着我的出来。他一定已有点醉意。他立起来,牵着我的手臂。
“来吧,”他对我说,“我们上莎拉屋子抽烟去。她等着我们。”
“等一等。我必须先去看雅善斯。但我会找不着她的房子。”
“天晓得!你还找不到?那就是从前萝拉住过的那间房子,”阿曼喊着说,“因为那是全屋中最好的一间,所以就让给这位寄宿生住,但她缴费不多,所以就和莎拉合住。屋子中放了两张铺;其实是用不到的,装装样子就是……”
“别听他胡扯,”俄理维把他推了一下笑着说,“他已醉昏了。”
“你自己呢?”阿曼反诘说,“总之您一定来,对不对?我们等着您。”
我答应上那儿去找他们。
自从雅善斯老人把头发剪短以后,他就再不像惠特曼[3]了。他把住宅的第二层与第三层留给他女婿一家人住。从他办公室(红木,布帘,漆布垫)的窗口,居高临下,他正可以看到楼下的院子,监视学生们的来往。
“您看,人们真把我宠坏了,”他对我说,一面指着桌上的一大束菊花。这是一个学生的母亲而同时也是旧友给他送来的。室内的空气是那样严峻,这些花似乎也会干枯得更快。“我离开他们跑回来休息一会。我已老了,嘈杂的语声使我疲倦。但这些花陪伴着我。它们能说它们自己的话,而比人们更能宣扬我主的荣耀。”(反正就是相仿的那一套。)
这位高超的老先生,他不会去想用这套话去对付学生会发生什么相反的效果。这些话在他口中是那么真率,看来似乎可以挫折别人的讥讽。像雅善斯这种头脑简单的灵魂必然为我所最不能理解的。当你自己比他们的头脑稍稍复杂一点,在他们面前,必然地被强迫着演一套喜剧,一套不很诚实的喜剧,但那有什么办法?你无法和他们讨论或是辩解,你只好默认。雅善斯使他周围的人不得不变作虚伪,如果人没有他那种信仰的话。最初当我住在他家的时候,看到他外孙们对他撒谎,我很不平。但以后我自己也只能跟着走那一条路。
普洛斯贝·浮台尔牧师总是忙得不得了;他那位糊涂的太太,则完全生活在宗教诗情的梦境中,她完全失去了现实之感。管理孩子们以及主持学校全仗这位老祖宗。当我住在他们家的那时候,每月总有一次激烈的训话,结尾总是一番至情的告诫:
“从此以后我们大家决不隐瞒。我们要进到这一个率直与真诚的新时代(他最喜欢用好几个字来表达同一样事情——这是他当牧师时遗留下来的老习惯),我们不许再有私见,这些隐藏在脑后的卑劣的私见。我们要能够做到眼对着眼,面对着面,自己问心无愧。对不对?大家都明白了吧?”
结果每次徒使他自己掉入更糊涂的泥坑,孩子们落入更虚伪的境地。
上面的这番话是特别对萝拉的一个弟弟说的,那孩子比她小一岁,而正在发育的过程中为爱情所颠倒的时候。(以后他上殖民地去经商,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有一天晚上,老人又来那一套训话,我就跑到他的办公室去见他,我想向他解释他所要求于他外孙的那种诚实,正因为他自己的偏执使对方无法接受。雅善斯那次几乎动气了。
“他只要不做出那种丢脸的事情来,那又有什么不能说呢!”他叫着说,那语调中是不容别人有插言的余地。
其实这真是一个好人;不仅是好人而且是德行的模范,或是人所谓的善心人。但他的判别力却和孩子一般幼稚,他重视我,由于他知道我没有情妇。他并不隐瞒我他希望看到我能娶萝拉做妻子。他怀疑杜维哀无法给萝拉做一个合适的丈夫,几次重复地对我说:“她的选择真使我奇怪。”随后又说:“不过我相信这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您看怎么样?……”自然我回答说:
“那是一定的。”
当一个灵魂深陷在虔信中,它逐渐就失去对现实的意义、趣味、需要与爱好。虽然我很少有和浮台尔交谈的机会,但我观察到在他也是同样的情形。他们信仰所发的光芒蒙蔽了他们周围的一切,也蒙蔽了他们自己,而使他们都成为盲者。对我,我唯一的希望是想看清一切,所以一个虔信者用来包围自己的这一层浓重的虚伪之网,实在使我心惊。
我想引雅善斯谈及俄理维,但他则对乔治特别感觉兴趣。
“别让他发觉您已知道我要告诉您的这桩故事,”他开始说,“实际上,这对他是很荣誉的……试想您的小外甥和他的几个同学发起了一种组织,一种励志同盟会。入会的人非经过品德的考验不可,而且是被他们认为满意的,可以说是一种幼童‘荣誉团’。您不觉得这是可喜的吗?他们每人在钮孔中挂一条小带子——虽然不很明显,但我却已注意到。我把孩子叫到办公室来,而当我问他这标记有什么用意时,最初他很心慌。这可爱的小东西以为我会责备他。以后,通红着脸,他很含糊地告诉我他们这小集团成立的经过。您看,这些事情,我们不应以一笑置之;那会伤了这些细密的情感……我问他何以他和他同学们不把这事情公开?我告诉他那会是一种很有效的宣传与布道的力量,他们的功劳会更大……但在他们那种年龄,人总喜欢带点神秘……为增加他的勇气起见,我就告诉他我在他那年龄时也曾加入过一种性质相仿的组织,那时每个会员都自称‘信义骑士’。我们每人都从会长处领有一本小册子,在小册子中用绝对诚实的态度记下各人自己的过失,自己的疏忽。他就笑了。我很看出这小册子的故事引起了他的一种主意。我并没有坚持,但我相信他也会把这种小册子的制度介绍给他的同志们。您看,对孩子们第一应该知道怎么对付,使他们知道别人明白他们的心理。我答应他决不把这事对他父母泄漏,虽然我劝他自己告诉他母亲,那会使她非常快乐。但似乎他和他同学们有约在先,大家都不准泄露。我不应该再坚持。但在他临走之前,我们一同祷告,求上帝祝福他们的同盟会。”
可爱也复可怜的雅善斯老祖宗!我敢确信那小家伙欺蒙了他,而他所讲的一切无一字是真的。但乔治要不这么回答又有什么办法?……这事以后我们再想法来探取真相。
最初我已不认识萝拉住过的那间房子。室内已另铺了地毯;气象整个地不同了。我看莎拉也变了样子。虽然以前我以为是很认识她的。她一向对我很信任,她对我始终什么话都说。但我已有多月没有上浮台尔家去。她的外罩裸露出她的颈部和臂膊。她看去像是更长高了,更胆大了。她坐在俄理维的身旁,靠着他,后者很大意地躺在一张床上,似乎像是睡着了。自然他喝醉了,而不用说我见到他那种样子心中非常难受,但我从不曾见他有比这时显得更美的。说醉,他们四个人多少都一样。那个英国女孩子一听到阿曼那些醉话便捧腹大笑,那种尖锐的笑声使我震耳。阿曼什么话都说,一半也由于这种笑声更助长他的兴奋,更使他乐而忘形,笑声愈高,他就愈来得荒诞无稽。他假装着往他姊姊绯红的双颊上或是俄理维发烧的脸上去点他的烟卷,或是很无耻地把他们两人的脑门按在一起而装作自己烫焦了手指。俄理维与莎拉也就顺水推舟,这一切使我内心非常痛楚。但我知道还有更不成话的……
俄理维还假装着睡熟,阿曼突然问我对杜维哀有什么意见。我坐在一张很低的靠椅上,对他们的放肆与醉意同时感觉到滑稽、兴奋与不安;实际上,他们把我请来,我也感到相当受宠,虽然,我明知道我不应逗留在他们的一群中。
因为我想不出话可以回答他,就只好勉强笑着装作不睬,但他又接下去说了:“这儿的几位小姐们……”这时,那个英国女孩子就赶上去想用手堵住他的嘴,他一面挣扎,一面叫着说,“这几位小姐想到萝拉会跟杜维哀睡觉都非常生气。”
那英国女孩子撒开手,装作发怒:
“啊!他嘴里的话不能相信。这是一个说谎者。”
“我尽量对她们解释,”阿曼较沉静地接着说,“单靠两万法郎的嫁妆能找到那样的丈夫也该满足了,而且作为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她更应注重对方灵魂的品质,好像咱们这位牧师爸爸所说似的。是的,孩子们。而且如果不像美少年阿多尼斯[4]一样的人……或是举个眼前的例子,不像俄理维一样的人,都只配当鳏夫,那么再有什么方法可以繁殖人口……”
“多蠢!”莎拉喃喃地说,“别听他胡扯,他已不知道他自己说的是什么。”
“我说老实话。”
我以前从未听到阿曼说过这些话。我一向以为,而且此刻我也依然相信他的天性是温文而敏感的。我觉得他的卑野完全是一种姿态,一半自然出于醉意,但同时更为讨那个英国女孩子的喜欢。至于后者,无疑是长得很漂亮,不过爱听这种粗俗的话,其愚也就可想而知;但俄理维从中又能找到什么乐趣?……我决心以后告诉他我对这一切的憎厌。
“但您,”突然阿曼面向着我说,“您不在乎钱,您有的是钱来偿付这一份高贵的情感,可否请您告诉我们,您为什么不娶萝拉呢?况且似乎您以前很爱她,而且人人都知道,她还为您生相思病呢!”
俄理维始终假装睡熟,这时才睁开眼来;我们的目光相遇,而如果我没有脸红,那是因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在注意我。
“阿曼,你这人真太不像话。”莎拉插言,意在替我解围,因为我无以置答。她起初是坐在床上,以后她就躺下,正和俄理维紧挨在一起。阿曼立刻跳过去,抢了一扇床脚后靠墙叠着的大屏风,取来打开了给那一对遮上,像丑角似的,永远是那种滑稽的腔调,他贴在我耳边,但高声说:
“也许您还不知道我姊姊是个婊子呢!”
这实在太够受了。我站起身来,把那屏风撞倒。屏风后的俄理维与莎拉立刻昂起身来。她的头发已全披散。俄理维站起来,跑到盥洗处,用水掠面。
“跟我来。我想给您看一点东西。”莎拉说着,挽住我的手臂。
她把房门打开,拉着我到扶梯口。
“我想这一定可以使一个小说家很感兴趣。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一本小册子:爸爸的一本日记;我真不懂为什么他把它随便放着。任何人都会拿来看。我拿走了为的不让阿曼看到。别告诉他。这并不很长。您花十分钟就可以把它看完,而且在临走之前交还给我。”
“但莎拉,”我定睛看着她说,“这实在是太不谨慎的事!”
她耸耸肩。
“啊!如果您那样相信,您一定会失望的。只有一个地方是顶有意思的,但也就……等一等,我指给您看。”
她从她贴身的胸衣内掏出一本小记事册,已是四年前的,她翻了一阵,打开了指着一段拿给我看。
“快念!”
在年月日下面,劈头我就看到括号内福音书的这段引语:
“对小事忠实的人对大事也一样,”接下去就是,“为什么我把戒烟的决心一再待诸明日?诚然这事仅为顺从美拉妮(此即牧师夫人)的意志。我主!赐我力量,摆脱这耻行的羁绊。”(我相信我是完全照日记中的原文摘引的。)——以后所记的是挣扎,祈求,祷告,奋发,但总是徒劳,因为天天翻来覆去全是那一套。再翻一页,突然所记的已是别的事情。
“这已很够令人感动,您看怎么样?”我念完以后,莎拉带讽意地努着嘴说。
“我看事实比您所设想的更稀奇呢。”我忍不住不告诉她,虽然我责备自己不该对她谈这些,“您想那还是不到十天以前的事,我问您父亲是否他曾有过戒烟的决心。因为那时我自己感到实在吸得太凶了,而……总之,您知道他回答我什么?最初他就说,他以为别人对烟草的危害未免言过其实,至少对他,他自己从没有感到过任何严重的影响。而当我一再坚持,他终于对我说:‘是的,曾有两三次我决心暂时停止吸烟。’我就问成效如何?他竟毫不踌躇地回答我:‘那是当然的,既然我这样决定。’这真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不愿在莎拉面前露出我在其中所猜疑到的虚伪,我就赶紧加上一句:“也许他已经把以前的事情忘了。”
“或是,”莎拉接着说,“由此可以证明这儿所谓‘吸烟’是另有所指。”
说这话的难道真是莎拉吗?我愕然无语地瞧着她,简直不敢懂她的意思……正在这时,俄理维从室内出来,他已把头发梳平,衣服穿整,神情也显得更安宁了。
“走怎么样?”他毫无顾忌地当着莎拉说,“时候不早了。”
我们跑下楼,才到街上:
“我怕您误会,”他对我说,“您很可能以为我爱莎拉。事实并不……啊!自然我也并不讨厌她……但我并不爱她。”
我紧握着他的手臂不发一言。
“您也不应以阿曼今天对您所说的话来评断他的为人,”他继续说,“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扮演着戏中的一个角色。他内心与这很不相同……我也不知道怎么对您解释。他需要破坏,毁灭一切他所最心爱的。这情况还是不久以来的事。我相信他是非常不幸的,正为掩饰他这种内心的痛苦,他才自嘲自弄。他是一个很有傲气的人。他的父母丝毫不理解他,他们始终想把他教养成一个牧师。”
留作《伪币制造者》章首引语之一:
家……这社会细胞[5]。
保罗·布尔热[6](泛引)
章目:细胞组织
无疑没有一种牢狱(精神的牢狱)可以锁住一个勇毅的人,而一切引人反抗的决不一定是危险的——再者反抗可能歪曲人的个性(它可以使人变作冷漠,无情,或是倔强,阴险)。而一个不愿屈服于家庭束缚下的孩子,为自谋解放,往往消耗了他最可宝贵的青春之力。但无论如何,阻逆孩子的教育虽然压抑着他,同时却增强了他的力量。最可悲的是那些在谄谀下长大的牺牲品。为克服别人对你的奉承,这更需要何等坚强的个性才成!我曾看到过多少为父母者(尤其是为母者)在孩子们身上得意地发现自己最愚蠢的忌讳,最不公正的偏见,无知,虚惊……在桌上:“别吃那个;你不看到那是肥的?把皮去掉。这没有煮熟……”傍晚在室外:“啊,一只蝙蝠……快躲起来;它会跑到你头发上去。”……在他们看来,小金虫是会咬人的,蚱蜢是带刺的,蚯蚓会使人起疹子。智力,道德……各方面都是愚顽荒诞的那一套。
前天我回欧特伊,在环城火车中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哄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在她耳边絮絮地说:
“你和我,我和你;别人我们都不睬。”
(啊!我也知道这些是所谓平民;但我们对平民也有愤慨的权利。那位丈夫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念着报,安闲而顺服,也许不一定是王八。)
试想是否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毒素?
前途是属于私生子的——“野子”这一字眼包含着多少意义!只有私生子是自然的产物。
家庭的自私……其可怕决不下于个人的自私。
十一月六日
我始终不惯虚构。但我处身在现实面前,恰似一个画家对他的模特儿一样,他对后者说:取这样的一种姿势,用这样一种我所需要的表情。在现社会所供给我的那些模特儿中,如果我认识他们的结构,我可以使他们顺我的意思动作;或至少在他们不自觉中我可以提出某些问题,随他们自己的意思去解决,那样,在他们的反应中我得到一种认识。纯粹出于小说家的立场,我才关切地感到对他们的命运有干涉与策划的必要。如果我更富于想象力,我可以布成很多错综的情节,挑动这些情节,观察它们的演员,而我自己则在他们的指挥下工作。
十一月七日
所有我昨天写下的,没有一点是真的。事情是这样:我对现实所发生的兴趣只由于把它当做一种造形物质;而我关心于未来可能产生的,远胜于对过去已存在的一切。我衷心地关怀每一生命的各种可能性,而痛悼受习俗所摧残的一切。
裴奈尔不得不暂时中止他的阅读。他感到眼花。适才他的注意力是那样地集中,他已感到透不过气来,像是在阅读的时间内他根本忘掉了呼吸。他把窗打开,尽量呼吸,以后再埋头来阅读。
他对俄理维的友情,不用说,是最热切的。他没有更好的朋友,由于他不能爱他父母,所以在这世间俄理维是他唯一所爱的。目今他一心系念在他朋友身上,这种系念也很可认为是超常态的;但对这友情,俄理维和他的看法似乎不很相同。裴奈尔愈往下念,愈感到惊奇,愈敬慕——虽然不是不带着某种痛楚——他朋友所表现的多面性,而这朋友,他却认为是自己认识得最清楚的。在这日记中所提的一切,俄理维以前从来没有对他谈起过。关于阿曼与莎拉,他根本不知道世间有他们的存在。俄理维在他们面前和在裴奈尔自己面前是那样地判若两人!在莎拉的寝室内,在那张床上,裴奈尔能认识他是自己的朋友吗?当他把整个精神贯注在这日记中时,在他满腔的好奇心以外,同时也掺杂着一种郁积的心境:憎恶,或是妒恨。这种心境仿佛和刚才他看到俄理维在爱德华怀抱中时所感到的差不多,即是自己未能身历其境的一种妒恨。这种妒恨,正像各种妒恨一样,可以被牵拉得很远,而种下日后种种的恶果。
不管它!我以上所说的只为使这“日记”的篇幅间留出一点空隙。如今裴奈尔已畅快地呼吸过了,不如让我们回到正题。他又开始阅读。
注释:
[1]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诗人。
[2]丁尼生(1809—1892),英国诗人。
[3]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
[4]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5]细胞(cellule),此词同时可作囚室解,故此处所引,意在双关。
[6]布尔热(1852—1935),法国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