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在生活中所发生的意外,如果不带一点闯劲是无法解围的。
拉罗什富科[1]
裴奈尔最后念到夹在日记中的萝拉给爱德华的那封信。他眼前一阵昏眩:他无法怀疑这一位在信上哀诉求援的女人会不是昨夜俄理维和他谈的在门外哭泣着被文桑·莫里尼哀所抛弃的那个情妇。而裴奈尔立时感到:由于他朋友俄理维以及爱德华日记所汇合成的双重报告,这一会儿,他自己是唯一对这情节认识得最清楚的人。但这一个优越地位他是不能长久保持的,要动手就得快,而且得谨慎。裴奈尔立刻打定主意。他没有忘却在爱德华日记中所念到的一切,但他的注意力却已整个集中在萝拉身上。
“今天早晨,我还不知道该做的究竟是什么;如今,我已不再怀疑,”他自语着,闯出室外,“像那一位所说似的,主要的是救萝拉。攫取爱德华的手提箱并不是我的义务,但既得以后,我在这箱中却真正地掏出了一种迫切的义务之感。如今重要的是:在爱德华未见萝拉之前设法先去见她,把自己介绍给她,而尤其要绝对使她不把我仅看做是一个无赖之徒。其余一切全无问题。如今我的皮夹内有的是可以和任何一位慷慨为怀的爱德华一样来援助那不幸者的一切。唯一使我为难的是采取什么方法。因为出身于浮台尔家的萝拉,虽是腹中怀着一个非法的婴儿,内心仍然一定是极高洁的。在我想象中,她很可能是那种女人:把别人一番好心递给她的钞票,因为方式不得法,抢来撕得粉碎,且把赐赠的人痛斥一顿。用什么方法把钱送给她?用什么方法介绍我自己?难题在此。当人一离开坦道,随处都是荆棘。参加在这样复杂而曲折的一种情节中,我自己必然还嫌太年轻。但也许正由于我的不识世故却更能助长我的成功。编制一段率直的自白,一种使她能对我同情、使她能心动的故事。麻烦的是这故事必须在爱德华面前也同样可以适用,必须是同一故事而不露马脚。不管!总有办法。就看当时的灵机……”
他已跑到博讷路萝拉信上所写的地址。是一个极平常的旅馆,但样子还算整洁,合礼。由阍人的指点,他跑上三楼。他在第十六号房门前停住,整整衣冠,搜索一些可以应对的话,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于是,突然鼓着勇气,他敲门了。温柔得像修女似的一种语声,而在他听来还掺杂着一点胆怯,在室内说:
“请进来!”
萝拉服饰简朴,全身黑色,颇似戴孝。自从回巴黎后,几天以来她盲目地等待着能把她带出死巷的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件事情的到来。她已落入歧途,那是不成问题的。她自己感到迷失,她有这种可悲的习惯:不器重自己的力量而期望环境的转变。她不是没有德行的人,但她自己实在感到被弃后一无勇气。裴奈尔进门时,她的一只手不自主地放在脸上,像是一个忍住惊呼或是一个在强烈的日光前把眼睛遮住的人一样。她直立着,后退一步,正靠近窗前,她用另一只手抓住窗帘。
裴奈尔等待着她会问他,但她默不做声,等待着他先开口。他瞧着她,他想显露一点微笑,但心头却跳着。
“原谅我,太太,”他终于开口了,“这样地来打扰您。一位叫做爱德华的,我知道您认识他,今天早上已到巴黎。我有一些很要紧的事想告诉他;我想到您也许可以告诉我他的住址,而且……还请您原谅我那么冒失地跑来问您。”
如果裴奈尔不是那么年轻,萝拉一定会吓坏了。但他还是一个孩子。诚实的目光,豁朗的前额,温静的举止,微颤的语声,在他面前恐惧已早消失,继起的是好奇,关心,一种在一个真率而秀丽的孩子前所不能拒抗的同情。在说话中,裴奈尔的语调已变得更稳定一点。
“但他的住址我也不知道,”萝拉说,“如果他已在巴黎,我希望他一定立刻会来看我。告诉我您是谁。我可以转告他。”
裴奈尔想,这已是闯的时候。他眼前闪过一阵惊喜,他正视着萝拉:
“我是谁吗?……俄理维·莫里尼哀的朋友……”他有点踌躇,感到站不稳;但看她一听到这姓名脸色转成苍白,他果敢地说,“俄理维,也就是您那位无情的情人文桑的弟弟……”
萝拉摇摇欲坠,他只好顿住。她放在背后的双手无目的地寻找一点倚靠,但最使裴奈尔心慌的是她所发的哀鸣,一种非人的哀诉,更像受伤后的猎物(而突然猎人感到做刽子手的羞耻),一种异样的喊声,一种那样地为裴奈尔事前所没有预料到的喊声,这使他感到浑身寒战。他突然领悟到这儿才真是现实,才是真正的痛苦,而他自己过去所感受的最多也只是夸张与游戏而已。一种情绪在他心中激动起来;这情绪对他是那么新奇而特殊,竟使他无法把它抑制下去,它一直升哽到喉头……怪事!他竟啜泣了?这可能吗?他,裴奈尔!……他抢上去把她扶住,跪下在她面前,杂着呜咽絮声地说:
“唉!饶恕我……饶恕我;我得罪了您……我知道您的困境,而……我希望能帮助您。”
但萝拉喘着气,自知已支持不住。她的目光搜索着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裴奈尔的眼睛一直仰视着她,早理会她的意思。他跳向放在床脚边的一把小靠椅,立刻抢来放在她身旁,后者就不自支地把身子落下去了。
这时发生一桩极滑稽的趣事,而我很想把它略去;但这趣事却是决定裴奈尔与萝拉间接近的关键,而同时意外地把他们从难解的局面下释放出来。因此我不想故意地把这场景加以铺叙:
按萝拉所付的房金而论(我是说:按旅馆老板所定的房金而论),本来就不能希望有精致的家具,但无论如何家具应该是坚固的。如今,裴奈尔推到萝拉跟前的这一把小靠椅却是一把跛椅,就是说它很喜欢把其中的一只脚提起,像鸟似的藏在翅膀下,这在鸟是一种极自然的姿势,但对一张靠椅,却是极少见而深感抱憾的事,所以它特别把这些残缺隐藏在密列的流苏下。萝拉知道她自己的椅子,知道坐下去时非特别小心不可,但仓猝间,她已不及考虑,一直到椅子在她身下摇摆时她才记起来。她叫了一声,但这叫声跟适才的哀鸣却是完全不同的,她滑在一边,片刻间发觉自己已坐在地毯上,正好落在赶去搀扶她的裴奈尔的手臂中。慌张,而又觉得好笑,他已不觉跪在地上。萝拉的脸正对着他的脸。他看到她满面羞红起来。她挣扎着支起身来,他帮着她。
“跌痛了吗?”
“没有,谢谢,幸亏有您。这靠椅真够滑稽,其实已修理过一次……我相信如果把它那只脚放正的话,它是不会塌下去的。”
“我来修理它,”裴奈尔说,“行了!……您爱再试一下吗?”他立刻又接下去说,“对不起……不如让我先来试一下。您看,现在它很不错了。我把两腿跷起都没有关系(他笑着那么做)。”于是,从椅上起来,“您再坐吧,如果您允许让我再留片刻,我拿一张凳子来。我坐在您身边,看守着不让您再掉下去。别怕……我还有别的事想替您设法。”
他那谈笑风生,他那态度的谨慎,举止的文雅,使萝拉不能不微笑起来:
“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姓名呢!”
“裴奈尔。”
“对;但您的姓呢?”
“我没有姓。”
“就说您父母的姓。”
“我没有父母。也就是说:我自己正像您所等待的那个孩子一样,是私生子。”
突然萝拉面上的笑影消失了;这样固执地想知道她的私生活,想揭破她的底细,使她感到一种凌辱:
“但您到底怎么知道的呢?……谁对您说的呢?……您没有权利来知道这些事……”
裴奈尔如今已开了口,他的语声就变得激昂:
“我同时知道我的朋友俄理维所知道的以及您的朋友爱德华所知道的一切。但他们两人都只知道您秘密的一面。全盘都接头的恐怕就只您和我两人了……”他又更温柔地加上一句,“您明白所以我也非成为您的朋友不可。”
“男人们真够不谨慎!”萝拉凄然说,“但是……如果您没有见到爱德华,他就不会对您说的。他写信告诉您的吗?……是他派您来的吗?……”
裴奈尔给问住了;刚才他说得太快,尽顾到自己虚张声势的快乐。他只好否定地摇摇头。萝拉的面色愈来愈阴沉。正当这时,有人敲门。
不自主地,一种共同的情绪把两人团结在一起。裴奈尔自忖已落圈套;萝拉感到被人发现的焦灼。他们两人面面相觑,正像两个同谋犯互相目语。叩门声又响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回答说:
“请进来!”
爱德华已先在门外窃听片刻,他奇怪萝拉的室内会有语声。裴奈尔最后所说的几句话已使他得了暗示。他明白其中的用意,他不能不判定那说话的正是窃取他箱子的小偷。立刻他就有了主意;因为爱德华正是那种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感到疲累,而在突发的事情前感官特别灵敏而活跃的人。他把门推开,但站在门口,微笑地看看裴奈尔,又看看萝拉。他们两人都已立起身来。
“亲爱的朋友,”他对萝拉说,并且向她示意,似乎要教她暂时先压住情感,“可否让我先和这位先生谈一谈,如果他愿意到走廊上来一下。”
当裴奈尔一跑到走廊上,他的微笑中显得更带讽刺。
“我早想我一定会在这儿找到您。”
裴奈尔知道自己被捉住了。他只能用果敢一法去对付,他便决定孤注一掷:
“我也希望会在这儿遇到您。”
“第一,如果您还没有办这件事(因为我愿意相信您是为办这件事而来的),您就下楼去,向柜上把杜维哀夫人的账目付清,就用您在我提箱中所取的钱,而我相信您大概一定带在身边。十分钟以后再上来好了。”
这一切说得相当严肃,但语调中丝毫不含威吓的意味。这时裴奈尔才又泰然起来。
“是的,我的确为这事而来。您并没有猜错。而我开始相信我并没有猜错。”
“您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您也正就是我所希望的人。”
爱德华无法撑住那副严肃的态度。他心中非常得意。他嘲弄地轻轻点一点头:
“感谢您的盛意。就看我们相互的关系如何了。我想既然您在这儿,大概您也一定念过我那些纸片了吧?”
裴奈尔不动声色,正视着爱德华的目光,而且果敢地,喜悦地,绝不谦逊地报以微笑。他躬身行礼:
“那是当然的。此来本为趋奉。”
于是,像神话中的小妖魔似的,他匆匆跑下楼去。
当爱德华回到萝拉的室内的时候,她正在啜泣。他跑近去。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这种感情冲动的表现使他局促,使他几乎不能忍受。但他禁不住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对一个在咳嗽中的孩子似的:
“我可怜的萝拉,”他说,“您看,您看……理智一点吧!”
“啊!让我哭一会儿,那对我更痛快一点。”
“但无论如何总得先打算如今您预备怎么办。”
“您让我有什么办法?您让我上哪儿去?您让我能向谁说呢?”
“您父母……”
“但您很认识他们……那结果只能使他们绝望。为我的幸福他们什么都做到了。”
“那么杜维哀?……”
“我永远再不敢见他。他的心地是那么好。您别以为我不爱他……如果您知道……如果您知道……啊!告诉我,您并没有太瞧不起我。”
“亲爱的萝拉,这正相反,这正相反。您怎么会那么想呢?”他又开始拍着她的背。
“真的,在您身旁,我不再觉得可羞。”
“您在这儿有几天了?”
“我已不知道。我活着就为等着您来。有时,我真再不能活下去。如今,我觉得这儿一天也不能再留了。”
她啜泣得更厉害,几乎痛哭起来,但声音像是被什么哽住似的。
“把我带走吧!把我带走吧!”
爱德华愈感到局促起来。
“听我说,萝拉……安静一点。那……那一位……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裴奈尔,”萝拉喃喃地说。
“裴奈尔一忽儿就会上楼来。起来吧!让他看到多不好意思。勇敢一点!我们总可以想出办法来,我一定答应您。您看,擦擦眼泪吧!尽哭是无济于事的。您对镜子去瞧瞧。您满脸都哭红了。用水洗个面吧!当我一看到您哭,我就什么主意也没有了……您听!他已来了,我听到他。”
他跑到门口,把门打开,让裴奈尔进来;这时萝拉正转着背,在梳妆台前忙着整容。
“如今,先生,可否请问什么时候我可以取回我的东西呢?”
说这话时他正视着裴奈尔,唇边始终折叠着这一贯讽意的笑影。
“先生,随时都可璧还,悉听尊便;但我必须坦白地对您说,这些您所失去的东西,对我实在是更切需。我相信,这事您不难理解,如果您知道我的故事。现在我只告诉您一点:从今天早晨起,我无寓,无家,更无栖身之处,如果我没有遇到您,我早预备跳水了。今天上午当您和我的朋友俄理维谈话时,我一径跟在您后面。他曾详细地和我谈到您,我真想和您有接触的机会。我正在想找一个借口,找一种方法……所以当您把行李票扔掉时,我真对天自庆。啊!别把我看做一个小偷。如果我把您的手提箱取走,最大的原因是想借此得识泰山。”
裴奈尔把他的话一倾而出。一种奇特的光辉闪耀在他的言辞中,在他的面容上;人会说这是恩德的感应。在爱德华的微笑中可以看出他也感到这孩子的可爱。
“那么眼前……”他说。
裴奈尔知道这已是得寸进尺的时机:
“眼前您不是需要用一个秘书吗?我不能相信我会太不称职,当这一切对我是那么愉快的事。”
这次爱德华可真笑了。萝拉也感兴趣地瞧着他俩。
“真的吗?……好吧,我们瞧着再决定。明天,如果杜维哀夫人允许的话,您在这同一时候到这儿来找我……因为我和她也有好些事情要商量。我想您是耽搁在一个客栈中吧?啊!我并不想知道在哪儿。那和我没有关系。明天见吧!”
他伸手给他。
“先生,”裴奈尔说,“在离驾之前,敬敢以此奉告:在圣奥诺雷郊区街住着一位年老而可怜的钢琴教师,我想他姓拉贝鲁斯,如果您能去看他,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好家伙!这开场倒不坏,您对您未来的职务大概一定很能胜任。”
“那么……真的,您愿意收容我吗?”
“我们明天再谈吧!再见!”
爱德华在萝拉身旁耽搁了一阵就上莫里尼哀家去。他希望能再看到俄理维,和他谈谈他的朋友裴奈尔。但他只见到菠莉纳,在他家逗留了很久,结果却仍是扑了一个空。
同天傍晚,俄理维因为接到他哥哥向他转达的恳切的邀请,正上《铁杠》的作者巴萨房伯爵家去。
注释:
[1]拉罗什富科(1613—1680),法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