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切,都将浮出水面。
博弈的双方之所以会对棋局如此乐此不疲,不就是为了在最后的一瞬间说出“将军”两个字,并让对手永无翻身之日。
这“将军”二字,是个魔咒,多少人希望可以亲口说出这二字,但反而被人用这二字钉死。
这便是棋艺。
永远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一招定棋局。
“风变了。”廉雁寒抱着爱儿,站在酒楼的窗边,垂眼道。
“哦?”蔺博雅挑起眉毛。
“有了硝烟的味道。”
蔺博雅笑了起来,“你对于这方面最敏感。”他看了看街上的车水马龙,道,“也是,姜宁都准备好了,那他也没有理由再拖延。”
“又要打仗了吗?”廉雁寒轻轻问。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一切就看严王的本事了。”
“为什么我们会成为加害的一方?”廉雁寒抬起头,对丈夫露出了从不对外人露出的迷茫。
蔺博雅温柔地对她笑,这样的笑容总让她宽心,“因为人呐,总是无法放弃欲望。”
“那我们就这么沦为别人欲望之下的棋子?”
“谁说的?我们尽力了不是吗?其他的,就交给无夏吧,因为她才是坐在棋盘边的人。”
蔺博雅展臂揽过妻儿,低柔道:“终要发生的,总会发生。我们只求问心无愧。”
这几日,实在有些无聊。
公主嫁出去回娘家要干些什么,蔺无夏以前从不知道,但现在她了解得一清二楚。繁琐的礼节与规矩,令她想拿刀砍人。
最可气的是,不是贵妃、夫人的跑来攀亲戚,就是公主、王女们跑来耀武扬威。
她的时间很宝贵耶,哪有闲工夫理会这些闲杂人等。
如此折腾,她见严王的机会反而少了。
她认识到一点,这宫殿里公主一大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其实,她早就知道,不是吗?从她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个王开始,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可是,当蔺无夏得知晚上有一个宴会时,她的头仍忍不住要爆掉。
“什么破玩意啊。”蔺无夏几乎只差在地上打滚,“烦死了。”
丰恒忍住笑,道:“这宴席是特地为你准备的,你非去不可。”
“所以才烦啊,明明是他们贪图吃喝玩乐,但又非要打着我的旗号,我很无辜耶!”
“蔺大侠,你枉称大侠,一点侠义精神都没有,你就好心成全一下别人嘛。”丰恒坐在一旁一边吃着桌上的葡萄,一边说着。
蔺无夏瞪着他,“这世上就属你最闲,不公平啊,真是不公平!”
丰恒扔一粒葡萄到嘴里,连皮也懒得吐,含糊道:“与其在这里嚷嚷,还不如去准备准备好了,真怕你到时候沉不住气,丢了建安的脸面。”
蔺无夏翻个白眼,“就算丢脸也轮不到你建安,怎么也是蔺家教女无方。”
丰恒转头问:“说到这里,我也奇怪。蔺博雅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能把你教导成这副德行?”
蔺无夏诡异一笑,“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晚上的夜宴,仍是那些老套路——吃饭,喝酒,赏舞,打哈哈。蔺无夏克制地小口小口地喝着酒。
“你喝太多了。”身后装成贴身侍卫的丰恒低低对她说。
“放心,醉不了。”蔺无夏回嘴。
真是,要他不要来他偏要来。他明明是建安的王,却非要来凑热闹。来了也就算了,可还要嗦。
“不是这个问题。你喝这么多,别人看了做何感想?”
“不要紧啦。”
席前,舞姬上来跳舞。众人皆停止交谈,专心观舞。
这些舞姬,比起在建安所见的又更胜一筹。腰肢摇曳,媚眼生波。缠绕在臂间的红绫,宛如妖娆的蛇,滑过凝脂的肌肤,勾住柔软的身段。身姿扭动之间,魅惑如地狱的业火,涂涂燃烧。
满殿的呼吸声沉重了许多。蔺无夏似笑非笑,说了一句:“这可比建安的舞姬跳得好多了。”
站在她身后的丰恒闻言,涣散的眸子立刻重新清澈,“哼,吃喝享乐这档子事,我的确比不上严王。”
他暗中抹了把汗。刚才是怎么回事,只不过看几个舞姬跳舞而已,怎么会像是被勾了魂魄似的?
蔺无夏仍是挂着不像笑容的笑容,浅浅喝了口酒。
舞姬舞动着红绫旋转,红绫四射,宛如朝霞浮动,破云而出。众人皆屏息,眼前好像一片妖红,自己则是身处最隐秘的快活林。
红绫射向四面八方,笔直而迅速,快得只剩下影。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白色的东西凭空出现,在红影间流转舞蹈。
“叮。”
一声脆响,悦耳动听,仿佛滴水落琴弦。
众人只听到这一声响声,定睛一看,舞姬还是舞得美丽,什么都没有发生。
严王突然拍案大喝:“都下去!”
舞姬立刻停止了跳舞,众人面面相觑。
“下去!聋了吗?”
舞姬纷纷退下。
“你们也滚!”严王勃然,冲着殿上众人吼道。
众人哆嗦着退下,殿堂之上只留下了三人。
严王,丰恒以及蔺无夏。
“你为何不走?”蔺无夏转头问丰恒。
丰恒笑道:“你不也未走?”说完,他们目光幽幽转向中央的地上。
地上,躺着破碎的酒杯,如同白玉。
就是这酒杯,刚才击落了绑在红绫上,刺向严王的匕首。
“蔺门主,没了酒杯,这酒怎么喝呢?”
苍雄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蔺无夏一笑,拿起酒壶,对着壶嘴喝了口酒,豪气大方,不见一丝娇态,然后笑道:“没有了酒杯,还有酒壶,只要有酒,又何愁不能喝,你说对不对,纪师叔?”
大笑充斥了殿堂,一个人影从大殿上方飘下,落在中间,负手而立,脸上带着笑,但威严不减。
此人,就是当年严国的国丈,纪疾风。
纪疾风在殿上站定,直勾勾望着严王。
突然,他出手,风驰电掣。
蔺无夏一跃而起,空中飞舞起一抹五彩,飘然落下。而她的人已飞到大殿中央,接下纪疾风一掌。
两人相接而退开,纪疾风站定,笑叹:“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蔺门主好功夫。”
蔺无夏立于严王前面,红色劲装裹身,将她的身形修剪得纤长窈窕,而她原本的一身华袍,被她遗落在地上,如五彩祥云。
蔺无夏一笑,生出几分邪魅,“纪师叔一早不就知道了,有我在,岂能那么容易得手。”
她一身江湖打扮,抛去了华贵的衣装,气质游移在随行慵懒之间,几分邪气,几分不羁,恍若自在游龙。她只是那么静静站着,就让人错以为身处的并不是高堂之上,而是草莽江湖,没有权力纷争,只有快意恩仇。
丰恒痴痴望着她。
赤雪门的门主,退去了公主的华服,只有亦正亦邪的随意。
纪疾风目光炯炯,深深看着她,“是。这王宫有赤雪门的人守着,老夫今天并未想真能杀了严王。”
严王在蔺无夏身后听了,腾地站起。蔺无夏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摇摇头。
严王一愣,又缓缓坐下。
蔺无夏将视线落回纪疾风身下,笑着问:“那师叔所来究竟为何?”
纪疾风哈哈大笑,“老夫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比如你究竟是站在姜宁那边还是站在严国这边?”
蔺无夏突然也大笑起来,仿佛纪疾风问了个天下最蠢的问题:“我站在哪边?我哪边也不管,我只是一江湖人,这国家兴亡,又与我何干!”
纪疾风目光变得深沉,道:“既然如此,蔺门主又何必锳这浑水?”
蔺无夏眯起眼眸,眼角上挑,“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不如把一切挑开来说吧。师叔,你想杀严王,不就是为了为你三个孩子报仇吗?”
此言一出,严王与纪疾风脸色均大变。
纪疾风微怒,却还笑着,“原来,蔺门主费尽心思,也是为了报仇。”
蔺无夏冷笑一声,脸上满是凛冽寒意,上前一步,“对,我也是为了报仇。本来,这只是赤雪门里的恩怨,但无奈师叔硬要扯上朝廷,我也只有奉陪到底。但——”
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仿佛要把纪疾风嚼碎了一般:“弑师之仇,不共戴天。”
纪疾风闻言,道:“我早就知道会如此。当年,我邀约你师父一决胜负,没想到,他竟带了个小姑娘去。后来,派人去杀蔺冬儿,让情儿假扮,自然要替她易容。当制好的人皮面具送到我手上时,虽然你我只有一面之缘,但我还是认出了你。同时也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一半。”
蔺无夏笑着,“没想到吧?师叔,我就是当年师父身边的孩子,同时也是蔺博雅的义妹,严王漂流在外的女儿。”
“的确没有想到。不过,也幸亏如此,当年我杀了你师父,以为可以夺取映雪刀,接掌赤雪门,却不防他早将映雪刀交给了那个姑娘。我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查找她的下落,但一无所获,可是有一天,她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蔺无夏的眼神飘向远方,“你要赤雪门,不就是看上它是江湖之上,最隐秘,同时也是最广泛的情报组织吗?你需要赤雪门,是为了能为你所用替你夺权。但你两年前就失败了,不是吗?”
纪疾风被激怒,“还未到最后,下决断还太早。”
蔺无夏一笑,“是,棋还未下完,谁也没有被谁将军。”
纪疾风冷笑一声,“这棋本就由你而起,你又何必故作矜持。不是你自己放出消息,让严王知道蔺博雅的妹妹就是严王的女儿,同时也是赤雪门门主的吗?”
严王闻言,看向蔺无夏,眼中有惊异之色,怕是并不知晓,原来放出消息的竟是她自己。
“你让严王认识到,他还有个女儿在姜宁丞相府,让他联想到几年之前,蔺博雅用来逼迫他拿出五座城池的借据,就是出自此女之手。同时她还是赤雪门的门主,有着奇货可居的多重身份。”
纪疾风说着,语气生硬,目光阴鸷。
“严王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派人找姜宁要人。同时,你告诉建安王,蔺博雅的妹妹是严国的公主,不如娶回来,趁机和姜宁交好。建安王与严王的要求同时到达姜宁,让姜宁王有了选择的机会。”
蔺无夏笑了,摇摇头,“这一点就不对了。我并未想到要将建安牵扯进来,这消息,是建安王自己上手的。”
她说着,幽幽看向丰恒。后者摸摸鼻子,终于开口:“我从严国这里听到大概的消息,但是不确定。你八岁遇到蔺博雅之前,都随母亲住在建安。我曾找人查证过,十二年前,在都城的一家妓院里,的确有这么一对母女。但我只知道,你是严王的女儿,其他的也不清楚。”
“而且。”他笑看严王,“我倒是没想到和严王争,只想在他之前让姜宁王答应婚事。只是未料到,严王动作如此之快。”他轻笑出声,“我还很担心,姜宁王会应了严王呢。”
姜宁王不是傻子。”蔺无夏与丰恒对视,“他虽然不知道那个满身病弱、足不出户的蔺冬儿有什么好争的,但是两国都要人,自然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他一直视严国为眼中钉,在两年前寻平一役中就想和严国正面交锋,但错失了机会,所以这次,他答应了建安,再次挑衅严国。”
“你乘着和亲的机会,让姜宁答应了你精心计划的通商法案,同时希望趁着这次外交态度的改变,肃清建安国内的保守势力。”蔺无夏摇摇头,“这些都是建安的家务事,建安王更清楚,不是吗?不说了。总之,你只不过是向外界放了一个口风,却让建安得到了最大的利益。”
严王突然笑着出声,对丰恒道:“建安王好才能。”
丰恒很平静,“哪里哪里。”
蔺无夏继续对丰恒道:“后来你调查出了我的身份,又调查出纪情的身份背景,知道纪——”她瞟眼看了看纪疾风,“师叔卷土重来了,便又得到了一个可居奇货。”
丰恒神色不变,“这是你给我好处,不是吗?”
是,这是她给他的好处。他帮她套牢纪情,她给他好处。
“只可惜,建安王好像不是很想要这个好处。”严王不经意开口,却令蔺无夏一惊,“吴大人将消息告知我,本来的交换条件是当年苻水的水利方案。”
蔺无夏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苻水是严国境内的第一大江,苻水贯穿严国王都,严国的都城便也叫了苻水。每年汛期,苻水都能安然度过,靠的就是这苻水江的水利方案。天下多少人想得到啊,可是严国绝不透露,现在,竟被他建安得到了?
“严国还未从两年前恢复,现在怕的就是****。所以若是建安王要,严国也不得不给。”严王赞赏着,眼里却有着冷意,“但是,建安王拒绝了,不是吗?”
“为……什么?”蔺无夏隐约知道了答案,却不敢相信。
丰恒眼睛很黑,也很深,他并不说话。
因为不想将她视为筹码。
很奇怪。起先,他的确是想从中捞到好处,的确是拿她当筹码。但是,后来,他觉得不该这样,他想给她相应的尊重,别人他都不管,只有她。
或许该这么说,他无法再利用她,虽然她也利用了自己。
他垂下眼,哼笑一声。他一定让严王见笑了,感情用事,不是一个好王,眼睁睁看着利益从手边溜走,这就是爱江山更爱美人吗?
可他做不到放弃江山,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蔺无夏看着他,心里百转千回。
说不感动是假的。得到一个王的尊重,多少人想要的,但她却不希望他为她这样做。
真的,她不希望他这么卑微,也不希望他这么宽容,更不希望他对她这么好。
若他像其他人一样毫无顾忌地利用她,那她会好过许多。可他笑着放手,但却默默地支持她。既然他不要水利方案,他本可及时抽身,却仍将消息交给严王,原因是他知道她希望。
心头沉沉的。她知道自己被压住了,可这是她最不想的——被束缚。
她是自由的,她一直如此认为。她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也不会为任何人等候。她骨子里的冷淡与绝情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但她仍被他束缚住了。
她不快乐,很不快乐。她无法陪在他身边,她无法做他的王后,她无法坐在那深宫之中揽镜自照,直到韶华老去。
还有,她无法弃了她的江湖,她的赤雪门,还有她的映雪刀。
所以,她注定是要负他了。
无关爱与不爱,她悲哀地想。
“但我没想到,严王得了消息,知道严国正处于危机之中,会派了使者到建安,找我要人。”丰恒笑着,很自然。
蔺无夏知道他是不愿给她压力,便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这一举动,打草惊蛇了。”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纪疾风。
纪疾风哼笑,“的确,严王如此动作,我怎能不起疑?我知道严王对我已有防备,所以我不得不采取行动。”
远方,突然响起号角,呜咽凄厉,宛如声嘶力竭的悲歌,哭号着,惊天动地。
严王大惊。
“其实,这棋局之上最狠毒的是你。”纪疾风看着蔺无夏道,“你知晓一切,将错就错,让情儿去了建安,同时又让丰恒发现你身份,假借他人之手将消息带到严国。同时,你又通过蔺博雅,知道姜宁王的动向。可你却对严王,也就是你的父亲,守口如瓶。”
严王闻言,大惊。
纪疾风大笑起来,“严王,你以为我只能再找一些江湖人来暗杀你吗?你错了!这王宫有赤雪门护着,但现在苻水已被包围了,就看你城内三万禁卫军可否阻我五万军马!”
他冷冷看向蔺无夏,“你最好不要打情儿的主意,否则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说完身形移动,冲出门外,竟无人能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严王赤红着眼,冲蔺无夏大喝。
蔺无夏缓缓回头,妖异地笑着:“严王,再卖你一个人情好了。你以为纪疾风的一举一动都在你掌控之下?其实,他一直都在招兵买马,但不是在严国,而是在姜宁。”
严王怔忡在王座里,不能回神。
“你、你……你为何……”
“我为何不早说?”蔺无夏的笑容美丽又妖艳,是天下最美最毒的花,“我为何要说?我说过,这朝堂纷争、战场厮杀又与我何干?我只是一江湖人。”
宁静夜,天机骤变。
火光染红了天,本来安睡的人们被嘶喊声惊起,惶恐地望着城门的方向。
而城门失了火。
苻水,这个满是桃花的地方,严国最富庶的城市,今夜,陷入危机。
桃花被四散的人群打落,落到清澈的苻水江里,一荡一荡,映照出人们脸上的慌乱与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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