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苻水,近在眼前。
目的地要到了,众人心里百感交集,竟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蔺无夏下了马车,转身,对身后的众人朗声道:“各位一路上餐风露宿,辛苦了。苻水就在前方——”她收敛起一切浮躁与不恭,庄重而严肃,“无论这一路上各位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都希望各位能保持沉默。这不仅是帮助我,也是帮助建安,我在这先谢过各位了。”说完,她躬身一拜。
随行的将军走上前来,“王后多虑了,我等一切听从王上吩咐,只保卫王上安危。王上没有吩咐,我们不会多做一件事。”
蔺无夏勾起笑,知道已万事俱备。
当严王派来的人乘着春风来迎接他们的时候,那马车里的女子有着婉约舒雅的声音,正是建安的新后,严王的女儿,蔺冬儿。
进了苻水,满城的嫣红。桃花逐风,一片惹衣香。到了苻水,这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其华灼灼的桃夭。
严王亲自在内城门前等候,这无上的荣耀,羡煞了多少深宫王女们。
蔺无夏下了车,身上的凤袍沾上了风尘,但不输桃花的美丽,与身姿中透出的高贵,仍让人不禁惊叹。
蔺无夏盈盈一拜,可没有下跪。
严王身后的严国官员们愕然。
这是什么意思?不承认严王是她的父亲吗?
蔺无夏幽幽开口:“建安蔺冬儿见过严王。”
无关乎姜宁,也无关乎血缘,此时她只是建安的王后。
她抬头,深深的黑眸,水色琉璃般剔透。
二十年,二十年来她从没见过的生父,就站在她的面前。
那年,娘亲病危,把她唤到床前,递给她一张借据。那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她看过一眼,便永世不忘。
娘说,那是你爹留下的信物。
她抬头看着娘,娘虽然一脸苍白的面容,但仍旧有着脆弱的美丽。她轻轻问虚弱的娘,爹是谁?
娘那时的神色究竟是怀念还是怨恨,直到现在,她还分辨不出来。
娘只是淡淡地说,你爹是当今严国的王。
王?头一次,这个对于小百姓来说,如天一样的存在和她如此之近。她摇身一变,成了王女。
可是她一点也不高兴,因为她知道,不管她的爹是谁,娘如雨后秋花一般的生命,终无法挽回。
二十年,对于爹的记忆,只存在于与娘的那次谈话里,就连那张借据,她都毫不犹豫地借蔺博雅之手,还给了严国。
而现在,她的父亲就站在她面前,而她身体里一半的血液,来源于他。
威严,庄重,不留余地的王霸之气。
蔺无夏强烈地感觉到眼前的的确是一个王,可不是一位父亲。
她凝视严王的同时,严王也仔细端详着她。
众人屏息,过了一会,严王才缓缓开口:“你真像你母亲。”
藏在衣袖里的手颤动一下,可蔺无夏仍是不动声色,“严王还记得家母,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话里的嘲讽,任谁都听得出来。蔺无夏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何必将自己弄得像抢不到糖吃的孩子。
严国的官员们,有许多不赞同地皱起眉毛。可严王只是道:“一路舟马劳顿,蔺王后不如早些休息吧。”
苻水,醉仙楼。
“为什么从古至今,这世上的酒楼都叫醉仙楼?”小米苦恼。
“笨!”被小柴打了,“连锁经营嘛!”
“你才笨!”还击,“哪有从古连锁到今的啊?不懂就不懂呗,还装!”
“切!你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本来没有懂,但装多了也就懂了吗?”
“哇!你这个死小孩,不懂装懂,不讲诚信!”
“闭嘴。”
突然一声冷冷的呵斥,让聒噪的二人安静下来。两人默默埋头吃饭,可眼神还在瞪来瞪去。
“廉将军,门主已经入宫了。”旁边的第三人同样冷清,只是平静地说。
“嗯。”廉雁寒应了声,兀自喝了口酒。
“我们还要等多久?”
廉雁寒抬眼看了看他,“那就要看你们的好门主,何时来找我们了。”
“那……她怎么办?”
话落,柴米盐三人和廉雁寒齐齐看向坐在桌角愤恨盯着地面的女子。
女子清丽秀美,可此时眉眼间满是怨毒,咬着唇,不说话。
“纪姑娘,你再不吃点东西,怕是就提前往生了。”
柴米盐又转头瞪廉雁寒,她在开玩笑吗?好冷啊……
那女子挑眼,问:“你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廉雁寒面无表情,“不怎么样,但也不能放你走。”
“你们!”女子柳眉一竖,怒不可遏。
“纪姑娘,别忘了,是你理亏在先。若不将你带走,真正的蔺冬儿又怎能归位?”
女子一愣,火气立即降了下来。
这清丽佳人,正是先前假扮蔺冬儿,同时也是严国昔日王后的妹妹,纪情。
严国国丈纪疾风,在两年前企图叛变。被严王借其弟严瑛之手,除去二子——纪景、纪场,纪疾风被削去势力,逃亡在外。其女,严国王后,被严王废弃,一年之后在冷宫里郁郁而终。
可怜纪疾风,一心争权夺位,却连失三子,只有幺女纪情留了下来。
而纪情也听从父亲命令,想杀死蔺无夏,替代她去建安。第一次,她失败;第二次,她以为她已经成功。但就在那天建安王丰恒来到她面前,告诉她,她必须去严国之后,她就莫名其妙地被那三人掳走,然后又遇见了廉雁寒,接着一路被他们带到了严国。
她的心中充满了怨恨与羞耻。一开始就被人耍了,其实真正陷入阴谋的是她。在她以为天衣无缝的时候,早就有人在背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并且等待着,在适当的时候将她和她身后的人一网打尽。
其实,她会怎样,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担心父亲。她已经暴露了,父亲又会怎样?她阴沉地盯着廉雁寒,仍是不语。
廉雁寒放弃她了,也不再逼她。喝了一口酒,不经意将视线调向门外,却陡然睁大眼。
其余的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口出现一个男人。
长得很好看,是非常好看。长眉柔目,温文儒雅,丰姿俊朗,谪仙一般。
问题在于,这般翩翩的男子,却背着个粉嫩嫩的小娃娃。那位小朋友被用布带绑在男人的背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酒楼里的人,小嘴吮着自己的白胖指头。
男人看见了廉雁寒,眼睛一亮,大喜,唤道:“雁儿!”大步朝廉雁寒奔去。
廉雁寒“啪”地搁下酒杯,一把抄起放在桌上的长剑,“刷”地向男人砍去。众人大惊,酒楼里有的女客竟尖叫起来。
剑尖落在男人肩上,挑开布带,孩子立刻从男人背上落下,廉雁寒上前接住,一个旋身,又坐回位置,只是手上多了个孩子。
她皱着眉头对小朋友道:“说了多少遍,不要咬手指头。”
小朋友眨眨眼儿,乖乖听话,放下手指,甜甜叫道:“娘娘娘!”
廉雁寒脸上终于泛开笑,众目睽睽之下,轻薄了小朋友一口。
而那哀怨地看着儿子享受特殊待遇的男子,正是蔺博雅。
“老大的老大!来喝茶!”小米兴奋地招呼。
“为什么叫蔺……大人是老大的老大?”小柴很不解。
“因为他是老大的哥哥,老大听他的呗。”
“那——”小柴看了廉雁寒一眼,问,“怎么叫廉大人?”
“老大的老大的老大呗!”
蔺博雅在桌边坐下,微笑着对小米道:“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世,有前途。”
小米喜滋滋地为蔺博雅倒了杯茶。
廉雁寒哄完蔺斌,终于正视蔺博雅了,转头问他:“你怎么来这里了?”
蔺博雅端起茶杯,动作优雅,宛如他喝的不是普通茶水,而是天上仙泉一般,“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好,我在不在都无法再改变什么了,不如出来散散心。”他说着,长眉舒展,笑容让人心旷神怡,“而且斌儿想娘想得厉害,我也一样很想念你。”
虽然廉雁寒微微别过脸,眼尖的小盐还是看到了她脸上的一抹薄红。
“咳咳。”小盐清咳一声,“那这么说,就等着门主了?”
蔺博雅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就看我们任性的无夏姑娘怎么做了。”他转头看向一直瞪着他的纪情,“这位就是纪姑娘吧?你与我们算是有缘,不如和我们一起等等,看看这结局究竟怎样,如何?”
纪情阴郁着脸,干硬道:“即使我不愿,又能如何呢?”
蔺无夏等人被安排在一个偏殿里住下。
她对伺候的人摆摆手,“你们下去吧。”
当只有一人的时候,她环视华贵的屋子,脱下束缚她的鞋,倒在床上。
她不是铁打的,经过长途跋涉,经过和严王的见面,她也会心力交瘁。
春天已经到了,苻水的空气中都会氤氲着淡淡的桃花香。好像是封沉多年的酒,并未开盖,可那令人迷醉的香气已经四散开来。
她躺在榻上,似梦似醒。
忽而见到娘咳嗽着,在雪地里折下一枝梅花,递给她,对她说,冬儿,你看这梅可美?
那时,她点着头,说,美啊,和娘一样美。
娘笑了,轻轻地,淡淡地笑。
娘说,这梅啊,开在最寒冷的时候,花瓣娇柔,却可赛风雪,它比娘要美得多,冬儿,你以后可不要学娘,要学就学这梅花,此花的气节最高坚啊。
娘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那么温柔,那么美丽。
忽而见到师父捋着白色的胡子教她轻功。他说,像这样,提气,就飞起来了。
师父在雪上飞掠,快得像流云。
她冲师父大喊,师父,其实你是天上的仙人,对不对?
师父大笑,笑声浑厚绵长。远方,山巅的积雪纷纷滚下,气势磅礴。
师父将她夹在腋下,施展轻功,一跃数丈。师父说,总有一天,你也可以的,比别人更快,更高,像仙人一样。
忽而,又见到丞相府在白雪中一片喜庆。老哥问她,过年了,吃饺子,高不高兴啊?
她说,高兴啊,但是又老了一岁了。
老哥敲她的头,我都没嫌老,你嫌什么。
她说,是啊,老哥,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不娶媳妇啊。
老哥看了她一眼,一脸趾高气扬,我还轮不到你来管。但是——他捏住她的脸,说,你以后找男人一定要找疼你的,知道吗?
找个爱你的男人,呵护你,疼爱你,把你捧在手心上,与你共度一生。
那个时候啊,天明明冷得不行,可她的脸,烫得像烧红的铁。
她不知自己是在想着,还是睡着。可她的倦意慢慢消退,她觉得浑身舒爽,焕然一新。
此时,有人进来了。她知道,却懒得理,只想继续休息。
那人坐到她身边,用手细细抚摸她的头发。
无法忽略那种存在感,她睁开眼来,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是丰恒。
“我吵醒你了吗?”丰恒垂着眼,俯视她。
她从床上翻身而起,目光炯明,完全不像刚睡醒。
“没有。”她笑着说,“我本来就没太睡着。”
她站起身,舒展手臂,一片神清气爽,对丰恒说:“建安王,找我何事,不如开门见山。”
丰恒的眼睛一片幽深,“无事就不能找你吗?”
蔺无夏只是笑笑,“这是你的自由,我自然不能说不行。那好吧,不如我问你,这一路上你都很沉默,你又在想什么呢?”
丰恒扬起头,“我心里想些什么,你在乎吗?”
蔺无夏只是笑。
丰恒没有执着于答案,只是道:“这些天来,其实你是希望我可以好好想想吧。”
蔺无夏点点头,“是的。建安王,你以为喜爱我,但其实你只是因为我会跟你笑闹,让你觉得很新鲜;后来是因为……因为你得不到我,所以愈发想要,所以才会有……深爱着我的幻觉。”
他静静地听完她的话,真的很平静。
她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他这才开口,很缓慢很缓慢,像是要她牢牢记在心里:“你可以不爱我,拒绝我,但请你不要否认我。我……”他垂下眼,又抬起,“近乎虔诚。我知道你可以表现出许多许多的面貌,但是对于我来说,蔺无夏永远只有一个。无论她温雅的时候,嬉笑的时候,无情的时候,我都爱。其实,虽然你总是嬉皮笑脸,但比谁都淡定,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人,其他的一概不管。有时候,真想看看你若在乎我,会是怎么样的。”
他执起她的手,他的笑容很浅,很温柔,但也很忧伤,“而且,我也会想,若我不是王,你会不会给我机会。你害怕我的身份束缚你吧,但是我发誓,我从未想过要束缚你,虽然我想要你,但却不是因为得不到你。我想要你,是因为我爱慕你。”
蔺无夏颤抖一下,将手从他的大掌里抽离。
她知道,做什么也没有用了,他是如此坚定,如此明白自己的心情。
她垂下眼,却只能说:“抱歉。”
“这就是你的答案?”丰恒很平静。
“嗯。”
他听了,沙哑地笑了。
好遗憾啊,真想让她和自己一样,尝尝看到对方会怦然心动的感觉,这样他们就心灵相通了吧。
可惜,他无法体会。
丰恒也站起,居高临下,笑得开怀,“不用觉得负担,让你困扰并不是我的初衷。我只希望……”他翘起嘴角,有点俏皮,“当以后人们提起我的时候,你可以说:‘哦,建安的那位明君啊,他曾爱慕过我哦!’”
蔺无夏“扑哧”笑出声来,“前提是你要先成为明君。”
“咦?我还以为我早就是了。”
丰恒从屋里走出来,深吸一口气,春天的夜晚,芬芳浓浓。
他没有挽留。若挽留有用,他一定挽留;但像她那样的人,强求只会起反效果。她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不需要别人干预。”
他不去纠缠,只希望能留给她一个洒脱的印象。”
天知道,他根本不想什么狗屁洒脱,他希望可以缠着她,可以留在她身边。越接近真实的她,就越被吸引。毫无抵抗地被吸引,这次,他是真的栽了。
但,他不愿她为他烦心,他宁愿自行了断,一个人独自****伤口,也不想她用悲伤的眼神对他说抱歉。
他是王,有天生的高傲,同样也有天生的开阔。
他希望她能感受到这一点,这样,他付出了这段感情,即使空手而归也无憾。
丰恒仰望夜空,繁星璀璨,光华闪烁,人在天下,渺小如沙尘。
他终于坦然。他不去怨恨任何东西,反而心存感激。
感激上天,让他遇到她。
他终于记起他在她生辰的那天夜里,自己许下了什么样的愿望。
他愿他身边的姑娘永远幸福。
会心想事成的,一定会的……
蔺无夏趴在窗台,看丰恒站在夜风里,风舞动着他的发丝,他虚空得好像不属于这世上,而是从天上不小心坠落的。
她痴痴地看着他,想着他问她的话。
若我不是王,你会不会给我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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