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站这一个少女,看到他们下来,怯怯地叫了一声:“泰大哥。”
泰然看到她,有些吃惊:“嘉宁,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家人知道吗?”
少女纤瘦,清秀的脸上有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她说:“我今天在市中心见着了泰安……”
泰然叹了口气,“难怪他小子今天回了家就开始发神经。”
少女一脸哀愁,“我家移民已经成定局,只是想在走前和他好好谈一次。”
“有些困难。”泰然摇摇头。
“他是误会了。”少女忧伤欲泣,很是可怜。
“他现在整个人陷入一种疯狂境界,任何人都无法同他进行理智的交谈。”
少女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分外可怜。
泰然柔声说:“回去吧。他想通,自己会来找你。”
他送木莲到停车的地方。因为有心事,一路默默,阴沉得像个游魂。
木莲也没去问他,只是拉开车门后,忽然停住,转过身握住他的手,说:“付出不一定要求回报,亲情永远无法被替代。还有,天大的误会也有解开的一天。把心放宽点。”
泰然只觉得心中一阵温暖,呼吸似乎都顺畅百倍。他反过来握紧木莲的手。
幽暗灯光下,这个大他几岁的年轻女子笑容温和,本就清秀的脸因这朦胧的光线更加标致。
木莲抽出手拍拍他的肩,“明天有电影试镜,休息好,穿件好衣服。”
她把车开走了。
后视镜里,那个大男孩还站在积雪残留的街角目送她,身影笔直,却有几分落寞。
木莲看着,淡淡笑了。
木莲带泰然应征的角色,无一例外的,全部都是反角,且是让人又爱又恨的那种。
泰然不明白。
木莲看他,那双桃花眼,那薄薄的嘴唇。想演大好有为青年。还是等出头之后用来突破自己吧。
导演们很喜欢泰然这样子。他们为坏人不够帅,帅哥不够坏而苦恼许久,泰然简直如同一场及时雨。他又是那么谦虚勤恳,是那么知进退识大体,和所有人都相处愉快。
木莲也愉快地看着往日在泰然身上的耕耘终于渐渐有了收获。
他们和她说:“木小姐,你这个徒弟不错!”
徒弟?她乐。做徒弟的此刻正在摄影机前,摆出迷人笑容勾引军阀的姨太太,做师傅的从工作中偷跑来探班,在场子边喝汽水。
天渐渐热了,泰然的衣服也见薄。那么一层衬衣,怎么能遮得住他美好的身材?女演员满眼秋波在他身上流连不去。他依旧从容地笑,太太,能否和我跳支舞?
音乐响起。呵!是夜上海。木莲闭上眼睛跟着轻哼。
夜上海,不夜城,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如同落了一地繁星。黄包车里坐着穿旗袍的窈窕佳人,公子哥儿簇拥着当红女星,伶人一甩水袖,唱一曲《牡丹亭》。
这是一场纸醉金迷的梦,梦醒了,树上知了正在叫夏,风卷竹帘,发间的栀子已黄,一丝残香萦绕不散。
六一儿童节,泰然小朋友满二十岁。
木莲感叹,自己早已是一个二十四岁的老女人了。而泰然呢,他甚至还不能结婚。
酒足饭饱了,泰然去洗碗,木莲剃着牙齿坐在阳台上吹风。
这个都市的夏季已经来临,潮湿闷热,汽车尾气聚集不散,一下雨就是酸雨。公交车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酸味,手把都是腻的。不下雨,太阳也只是那么暧昧地在云层里露个脸。碰上出外景才要命,导演身先士卒地满场跑,木莲是助理,总不能不跟着。一天下来,累得像头牛。
回到家里,一个人的家,吃饭睡觉都是一个人。木莲不喜欢在家里招待朋友。所以她想要是有一天死在里面,恐怕过了一个星期才有人知道。
木莲躺在椅子里,瞌上眼睛,昏昏欲睡。
屋子里飘出音乐声。她对音乐没什么研究,现在泰然懂的都比她多。然后她闻到了花香。
有一双手轻轻按在木莲肩膀上。
她伸手覆上他的,问:“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小时候?”
猜对了。
她又问:“小时候的什么?”
“小时候,隔壁住着一个小男生,在这样的夏夜,摘了自家院子里的栀子花,隔着栅栏献给你。”
木莲回头看他,“你别演戏了,做编剧吧。”
泰然笑,在这朦胧夜色里,温柔,英俊,迷人。他把一朵栀子花别在木莲的头上。
木莲看着他,忽然说:“十年后的今天,不知道我们是否还会聚在一起。”
泰然一怔,说:“我们是什么情分?怎么会分开?”
木莲借着他手臂的力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今天稍微喝多了点,思维活跃,嘴巴不受控制,畅所欲言。
“等到将来站在领奖台的灯光下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感谢你母亲赐予你生命。”
泰然问:“木莲姐,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在我身边吧?”
“我?为什么不?”木莲笑起来,“我不是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越到关键时刻越要生癌。我要靠你挣一笔丰厚的嫁妆,你踢都踢不开我。”
木莲觉得他也喝多了,想得多了。压力大了吧,总得适应那样的生活。她又坐了下来。
“还记得当初了那李导演吗?就是老拍许少文马屁的那个。”
“那个老货?”泰然不喜欢他。
“对!”木莲说,“今天碰到他。他这一年来混得不怎么样,想靠现在手上的这部片子重振雄风。现在长得不错的小生都大牌,他请不动,于是想到了你。”
泰然眼睛里的酒气散了,亮晶晶的,直直盯着木莲。
她问:“你不介意和这个老货再次合作吧?”
泰然笑:“我还没到选导演的地步。”
李导还记得泰然,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同木莲说:“你还在带着他?”
木莲说:“没什么带不带的。都已经成朋友了,凡事都照顾着点。”
“这个孩子,”他说泰然,“生得好,又有气质。”
当初把人家像狗一样打发走的也是他。
那片子叫《情天》。泰然应试的角色正是男配角。
有钱人家的养子,帮着养父做黑道生意。小姐和男主角谈恋爱的空挡他才出来搞点破坏。最后养父要干掉男主角,他却放那对恋人走了。
原来他一直默默地爱着女主角。自从多年前他混身是伤倒在雨里,是她给他撑起一把小雨伞时。他爱上了她。默默地守侯,默默地祝福。不能用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拥抱她,至少也要看到她幸福。
但愿就这么默默爱她到老。
泰然静静站在那里,抿着他薄薄的唇,那总是容易显得冷酷的嘴唇,眼睛里却有万丈温柔。压抑的,痛苦地,注视着傍边的一处。那里站着他此生最爱的人,他却永远不能拥抱她。
火车开动,白烟弥漫的月台,穿黑西装的男子孤寂的身影若隐若现。最后还是没有低头,还是那么冷傲地站着,用最后的尊严支撑着。转过身去,又恢复昔日的阴冷,眯着眼睛,迈着优雅的步子,去实施下一个计划。
李导演很满意,“那寒星一般的眸子,我梦里都在找那双眸子。”
随后木莲和泰然都忙起来了。泰然是拍戏,木莲是因为父亲进了医院。
木先生身体不适有阵子了,一直不肯去医院。现在照片出来,肝上长了一颗瘤子,木莲和木太太都吓一大跳。医学已经这么发达,现代人都不大生病,一生就是绝症。
要是有个万一,木莲想都不敢想。
木太太有点神经质,遇事总是紧张,以前大事都有父亲做主,现在这种场面,她怎么可能应付得过来。木莲顶着风请长假,搬回家里。一边安抚她,一边去照顾爸爸。
这么个大热天,病房的空调气若游丝,这样的医院住着,没病都要生出病来。木莲豁出去一口气,把长辈转到独立病房,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可以清静地好好休息。
手术成功了,也许是医生仁心仁术,也许就是运气。木莲总觉得这家医院不大靠得住,医生手术前说得那么严重,结果波澜不惊地就渡过了。弄得像是骗人,纯粹为了追求轰动效果。
木太太说:“你还要怎么样?非要医生说你爸的病没救?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再来,我都要白血球过多。”
木莲从大碗里拣着桑葚,吃得舌头和手指头都是紫的。这时手机响了,是泰然。
她接过来,听他在那边说:“木莲姐,我演不下去了。”
木莲跳起来,撞翻了装桑葚的碗,紫红色的果实滚了一地。木太太也给女儿吓了一大跳。
“出什么事了?”木莲冷冷地问。
泰然说:“是我的错。我做不到他们要求的。”
“他们要求你什么?戏才开拍呢,难道改剧本不成?要你全裸出镜还是学猪学狗?”
他在那边不说话。木莲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沮丧,浓浓的惆怅。她感觉得到。
等她赶到片场的时候,泰然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李导老大不高兴,正在找助理的麻烦,把那个小姑娘使得团团转,欲哭无泪。他就是这样,小男人,有点才华,就自我充气到爆炸。
木莲看那小助理,也不禁想到自己的从前,不免物伤其类。
她把助理支开,问李导:“怎么了?泰然和我说他演不下去了。”
李导忿忿道:“还能怎么?那个小子,吃了点甜头就开始耍大牌了!”
“不会吧。”她惊讶。泰然其他的不论,谦虚谨慎是没话说的。
李导指着剧本给木莲看,“这一幕,要他对父亲抒发敬爱,演个大孝子。这么容易的戏,他却摸不准感觉。不过说他几句,他就闹脾气了。”
“你说他什么?”
“不过说他父亲的事。”
“你认识他爸?”木莲大吃一惊。
李导不解,“为什么不认识,他是泰修远的儿子。”
“当年演《烽火恩仇》名燥一时的泰修远?”
李导白她一眼,觉得她做人太糊涂,和人家认识那么久,居然还不知道人家是名人之后。
天,我的老天,泰然居然是泰修远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