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莲记得自己还是上中学的时候,天天放学就回家赶,为的就是准时收看《烽火恩仇》。她搜集了男主角的照片贴纸,从报纸上剪下他的新闻贴在笔记本里。她做梦都梦见他。
原来泰然是泰修远的儿子。
难怪他那么漂亮,难怪他那么天资聪慧。她就说遗传的力量是惊人的。
他是泰修远的儿子。
她问李导:“既然早知道他是泰修远的儿子,你原来怎么那么对待他?”
李导是势利人中的势利人,觉得木莲傻里傻气的,“他泰修远一时得意,半生潦倒,早就死了。他儿子是他儿子,又不是他。”
这个老东西。
木莲在心里骂。她抓起手袋就往外走。
李导喊住她问:“你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人。”
“也好。”他说,“刚才投资商也在,都看到了。他很不高兴,要我换人。”
木莲如雷轰顶。“换人?”
“这才开拍,还来得及。他们改变主意了,好像想捧个新人……”
“这怎么行!”木莲跳起来,牛脾气开始发作,“说换就换,有没有一点信用。错了,改就是。既然要捧新人,那当初干吗要签别人。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拿人瞎折腾吗?”
李导急忙拉住她,“木莲,你听我说。今天这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庄先生在现场都看得一清二楚。钱是他的,怎么花是他的事。”
木莲狠狠甩开他的手。那只手汗腻腻的,她觉得恶心。
她并没有急着去找泰然。她先去找了那位庄先生。
庄氏毕竟是大公司,员工素质一流。接待小姐笑得甜甜的,问木莲是否有预约。
她当然是没有的。她这样的平头小老百姓跑到这里,像是闯进了大观园,怎么可能会和高层有联系。于是木莲骗她,说她是李导的助手小赵,有急事找。
真是个漏洞百出的借口,庄老板居然相信了,他要她上去。
到了这个时候,木莲才开始害怕起来,觉得这番举动实在是太莽撞。她还不知道见了庄先生该说些什么。
还有人家,看看这气派的大门,看看这整洁的走廊,还有这高雅的红地毯。木莲穿着小T恤和牛仔裤迈出电梯,旁边的玻璃像一面镜子一样瞬间就照射出她的寒酸。
她这几年职业生涯怕是白过了,一把年纪也不知道活到了哪里去。
就在木莲自惭形秽又后悔卤莽的时候,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小姐走过来,问:“是不是赵小姐?庄先生在等您。”
木莲硬着头皮进了那间办公室。
那是一间宽大整洁的办公室。设施非常简单,光线充足,有一面电视墙。
一个男人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对木莲客气地伸出手,说:“庄朴园,幸会。”
木莲看清他。她是在报纸上见过他的,他本人比照片要显得年轻些,但依旧成熟英俊。她还知道他有个十三岁的儿子,太太是名画家,岳父曾是他合伙人。
但她不知道他居然那么亲切随和,一点都没有架子。他非常自然地微笑着,接待她和接待朋友一样。
“木莲。”她握着庄朴园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的指头还是给桑葚染的紫色。
庄朴园挑挑眉毛,问:“你不是姓赵?”
木莲汗颜,“是我唐突了,庄先生请不要介意。我是想来和你说一下泰然的事的。”
秘书端来咖啡,他们坐下来谈。
庄朴园记性很好,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个男孩子。我今天上午才见过他,他那样的相貌和气质,要人忽略似乎很难。”
他们都这么说,他们怎么知道这个帅小伙子也曾经满身机油味道在修车厂打工?
木莲一杯咖啡下肚,镇定了下来,“庄先生,我听李导演说,您决定换掉他。”
“是有这个打算。”他说,“你知道的,我是生意人。再说,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候补。”
“庄先生,我可否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木莲恳求,“我们非常喜欢这个角色,为此也做了很多努力。泰然只是一时的孩子气,他绝对不希望失去这个机会的。”
庄朴园看着她,微笑起来,“木小姐,你认为有那么多事情是可以重来的吗?”
要命。庄老板的时间就是金钱,他现在花金钱讨论人生哲理。是或否,他怎么不一口气给我一个决定。
木莲只有同他委蛇,“我是认为,给一个机会只是举手之劳,却往往能成就一个人。”
他依旧笑,深不可测的,“木小姐这么肯定他会红?”
“是!”她豁出去了。
“为的什么?因为你全部押他身上,不得不相信他?”
这个刻薄的老狐狸。
木莲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调皮地说:“不,我会占卜,水晶球告诉我他会给我带来好运。”
庄朴园呵呵笑着站起来。这个年轻女郎的活泼风趣似乎对了他的胃口。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一张牌,同木莲说:“那你来占卜看看,这是什么牌。”
木莲一呆,知道自己作茧自缚。
她只得破罐子破摔,一咬牙,胡乱说:“方块六。”
没想庄朴园按下牌,对她说:“你可以回去了,木小姐。你的那位朋友可以继续把戏拍下去。”
这算不算奇迹?
木莲站起来。他已经转过身去,回到桌子那边,准备继续处理文件。
木莲忽然问:“庄先生,挂那里的那幅画,是不是乔治亚·艾琪芙的真迹?”
庄朴园抬起头来,有些惊讶,“是的。你也喜欢她。”
木莲点头,“她的花朵大而艳丽,像掩不住姿色的美人。”
庄朴园笑了笑。木莲悄悄退了出去。
那晚的天文台上,情侣特别多。这种地方一直是个浪漫的约会之地,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集满了人,简直像有人在里面做道场。
泰然一个人躺在角落里的草地上,也不知道是在看星星还是在睡觉。更甚,也许在思考人生哲理。
这种地方,最容易发生抢劫凶杀,很不安全。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小孩子摆酷,不三思而后行。
木莲走过去坐在他斜后方,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木莲笑了笑,“今天好热闹,知道为什么吗?”
泰然埋着头不做声,缩做一团。
木莲仰起头看天,今天天上有星星,看得那么清晰。这样的天气是非常难得的。她叹口气,说:“今天是七夕呢。天气开始转凉了,夏天终于过去了。”
泰然还是没说话。
木莲清清喉咙,开始吟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摸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后面是……”
泰然回过头来,念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木莲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硬硬的,白天打的摩丝还留着,又有点湿,估计在这里躺了有一阵子了。她哄着他,“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拍戏,回去吧。”
“他们还要我?”他问。
“我还以为你会说再也不回去了呢。”木莲说。
泰然挪过来了点,一脸郁闷。“木莲姐,我知道错了。是我太冲动。”
“也不全是你的错,姓李的人微嘴贱。”木莲说,“我从来都看不起他,但我们需要利用他。”
泰然像是给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又沉默了。这样闹脾气,还真是个孩子呢。
木莲叹气,“说真的,想不到你是泰修远的儿子。”
他苦笑,“居然还有人记得他。”
“怎么这样说?”木莲说,“他是一个神话,一个传奇。我到现在还背得出来他在烽火恩仇里的台词。记得他在里面总穿一件深色的大衣,帽子压得低低的。还有,最后抱着死去的女主角消失在硝烟弥漫的街道深处。”
她陶醉起来。彼时她多么年幼,刚刚萌动少女的春情,看到了泰修远,就觉得世界上的男人再英俊不过如此。她那时就想要嫁个如他一般成熟的男人了,自那刻起开始成长。
但是他却没再出现。
泰然亮晶晶的眼睛将木莲的表情尽收,然后露出愤愤的表情来。
“你知道什么?”他冷哼一声。他从来没用过这种口气和木莲说话,今天用了,听在耳朵里,特别不是滋味,让人打心底发颤。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原来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也不过是片场里管道具的工人。他们清理仓库时发现了他,就像发现一个蒙着灰但还实用的道具。他们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机会,于是他红了。可是他本质里依旧是一个工人,作为一个演员,一个明星,他有什么素质?所以他就和流星一样闪了一眼就落到深渊里去了。然后呢,又依旧像仓库里的一块破铜烂铁一样。”
木莲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你不该这样说他,他毕竟是你父亲。”
泰然盯着我的眼睛。这是木莲教他的,他的眼神凌厉,容易给人带来压迫感,尤其是这样。现在,他用在她身上了。
“我记忆中他成天不挨家,要不就是到处推销他的剧本。没有人愿意拍,他就自己出资,把家里的钱全部投进去,结果一毛钱都没有收回来。然后他沮丧,喝酒,母亲天天哭。木莲姐,他从来不是什么神话传奇。”
天,我的天!
“到了后来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便出门借钱。那时候弟弟妹妹才出生,他根本就不管,就当家里多了两只小猫小狗。我们的家,我们给房东赶来赶去,住的地方永远只有豆腐干那么大,堆满垃圾没人收拾。弟弟妹妹饿得哭着就要断气,妈妈成天只知道哭。”
木莲伸出手想去摸泰然的手,他反过来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
“后来他死了。喝了那么多劣质的酒,肝肿成那样,怎么不死?他疼得在床上打滚,妈妈和弟妹就在旁边哭。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出来,他写的没人要的剧本,那么厚一摞,还有当年的剧照。都旧了,过去的光辉。”
他把木莲的手握得生痛。
“还有我的弟弟。过年那天你也看到了,和我有心结。”
“为了那个女孩子?”
“那小姑娘对我有意思,但是我弟弟喜欢她。我拒绝了那个女孩子,她刚好要跟着家人出国,于是我弟弟认为我伤了人家的心。”
“你们家的事还真复杂。”木莲笑。
泰然也笑,“我妹也说,标准八点档。”
“你们兄弟到现在都还没合好?”
“误会已经结了,但心里始终有个疙瘩。”泰然声音疲惫,“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忙死忙活为的是什么?”
木莲摸摸他的脸。果真,凉凉湿湿的一片。
她叹气,揽过泰然的脑袋。那花岗岩脑袋。泰然扭捏了片刻,才低着头依偎过来,把他湿漉漉的脸蹭在她的肩上。
木莲忽然又笑起来,拽了拽他后脑的头发,说:“为的什么?你真正为的还不是你自己?”
泰然沉思片刻,渐渐释然。
“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不是你父亲。”木莲说,“他没有成功,并不表示你也一定会一败涂地。还有,血永远浓于水,等你弟长大了,成熟了,自然会体谅你的难处。”
他抿着嘴。
“压力大?”
他点头。
“有压力才有动力。”木莲站起来,“或是你想回去继续修车,或是做个杂货铺的老板?”
“木莲姐,你别消遣我了。”
“我从不消遣别人,我消遣自己。”她把手给他,“快起来,坐这里成什么样子?简直丢死人了。”
他握住她的手,她把他自草地上拉起来。
泰然重新回到片场。没多久,父亲也出院回家。木莲回到电视台继续上班。经过这次事,她才发现这个孩子身边是需要一个人的,她自然不可能随时跟着他,便给他找了个助理。
那是一个男孩子,叫沈畅,一张娃娃脸,做事很认真负责,朋友推荐给木莲,她一眼就看中他。泰然同他也很处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