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轩坐在电脑前盯着律师的邮件,久久地呆坐不动,虽然心中困惑颇多,但心底里不停涌动着惊喜和某种希冀。
游芊华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只管揣摩他的心思。从林书轩和华人律师的对话听来得知,那个俞敏俪莫名其妙地发了善心,要送他们一大笔钱,那笔钱足够轻易地解决他们目前所面临的生活难题,可她想不明白林书轩为什么一直沉着脸不说话。
游芊华顾不了林书轩的思虑,她已激动万分地开动脑筋,无时不刻不在掂量着该怎样好好利用那笔资金,听说礼品店生意好做,不如怂恿林书轩重新再开一家。
林妈妈满脸的皱褶开成了金灿灿的菊花瓣儿,她本寡言少语,可今天难抑喜出望外之情,说起话来时,尾音情不自禁扬起了莆仙戏曲儿那悠扬动人的韵味。
游芊华虽然内心激动,却又鄙夷着婆婆的那份得意忘形。在她以为的高贵眼神看来,那是近乎乞讨者的耻辱。
小宝独自一人在淋浴房里玩得痛快,她头顶着游芊华的彩色浴帽,浑身湿透地跑出来咯咯大笑着喊:“奶奶,看看我!像不像一只美人鱼?”
林妈妈犹沉醉在兴高采烈中,一提嗓即唱了句莆仙名戏《春草闯堂》里的:“羞答答地却做糊涂语…”
游芊华忽厌烦难耐,喝斥说:“唱什么唱?烦不烦人?真的是老糊涂了!”
林妈妈和林书轩脸色大变,林妈妈撇下小孙女,反身进了自己房间。
游芊华继续喝斥女儿说:“大人们有事,小孩别不懂事,自己进去洗澡去!我帮你拿衣服。”
小宝灰溜溜地又进了浴室。
林书轩跟进母亲的房间,安慰说:“妈,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我跟您说对不起!”
林妈妈忽思念起俞敏俪对她的恭敬,幽怨地说:“以前俪俪不敢这样的,她要是做只肯下蛋的母鸡该多好,自己的窝也不致于被人占了,你也不用这么遭罪。”
远看上去,她脸上的沟壑被两行老泪抹得油亮亮地平整。
林书轩又听见对俞敏俪的屈解和侮辱,悲愤地说:“妈,以前我们说想做丁克族,那只是我的主意。俪俪那一回出血流产,在婶婶弟弟的那家医院做坏了手术。如果当时不是我们家人太任性霸道,俪俪她又太听话,我的孩子现在或许都大学毕业了。这些年您骂了她不少话,她吞了不少委屈。”
林妈妈的泪水从眼窝下的沟沟壑壑中溢出,再纵流遍野,她喃喃地直问:“我怎么这么笨呢?我不白活了这把年纪了吗?她怎么还那么傻呢?为什么要跟自己的钱过不去?你明明全留给她了。”
林书轩感觉自己的脸上似乎有丝丝潮意,抚了一把自己的脸,低声说:“我还在犹豫接不接受,毕竟是我伤了她!妈,芊华那性子真当不了好妻子和好母亲,更不会是个好儿媳的,我也让您受委屈了。”
正站在房间门口的游芊华深被震撼,她像只被激怒的豹子一下子踢开门,向林书轩猛扑了过来,一边拳捶脚踢,一边哭喊:“我怎么就不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嫁了你这样的老男人,你给了我什么?我又图什么?放着轻松快乐的工作不做,来这个尽长草的地方干粗活,你还在背后这样挤兑我。”
林书轩边躲闪边叫说:“你冷静点!”
游芊华大爆粗口,:“去你娘的!我以前一直对自己说要坚持,自己选定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没想到原来你在心里这么嫌弃我。我要回国!我TM绝对不呆这个鬼地方了!我要带小宝回去!”
林书轩亦怒声道:“你不能冷静下来吗?整天声色俱厉,鬼见了你都犯愁,老闹情绪有意思吗?我是小宝的爸爸,我要让小宝回来上学!”
游芊华:“骗子!借口!明明是你自己混不下去了才要回来的。我呆不下去了,我要回国!”
林书轩痛苦地闭上眼,沉声说:“就算有我的原因,可我们要认识到教育的最初始目的是在孩子的心中根植正直和快乐,新西兰的教育真正地做到了这一点,我们身为父母,不能冷静点好好说话吗?”
游芊华吼道:“快乐?在这个地方我能快乐吗?我不快乐,小宝能快乐吗?我要跟你离婚,林书轩!”
林书轩怆然无声,他突然间渴望着能见到俞敏俪。
一面售屋广告牌竖在俞敏俪房子外的草坪上,林书轩愕然呆立。
俞敏俪正吃力地从屋里抱出一个杂物箱,后车箱上已装满了东西。
林书轩忙上前帮忙托起,同时惊问:“你要卖房?搬到哪里去?”
俞敏俪乍又见他,不禁又呆了呆,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是!我只是想换个地方住。”
林书轩心潮起伏不定,努力地镇定自己,定定地看向她,以万夫莫挡的勇气开口:“俪俪,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时光不饶人呵,我们都已不年轻了!”
俞敏俪又是一愣,却觉好笑:“你想要破镜重圆?真会开玩笑!曾经有一片纯净的世界,忽然某一天被涂抹上一笔丑陋的重彩,那是永远无法消除掉的痕迹。我们的确都不年轻了,所以我们也经不起玩笑。”
林书轩难堪地说:“芊华太年轻了,她只想回国,我跟她同住一屋檐下,不是吵闹,就是互不说话,生活太难了。”
俞敏俪认真地看了看他,发现他并无玩笑的意思,只好说:“从一个迷幻的世界走进柴米油盐的现实,总要面对清晨起床时的那一口恶浊之气,饕餮盛宴后的污排臭泄,盛夏里的满身汗渍味和寒冬里抖落的一身皮屑。所有人生活中的丑陋粗俗并无两样,要让一切粗俗枯燥变得优雅活泼,唯独一个方法就是努力保持一份诗意的心情。”
林书轩又鼓起勇气说:“俪俪,我们俩个人一同经历过许多,我知道你还爱着我,你不会忍心看我痛苦,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俞敏俪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依旧微笑,笑容却有一丝丝凄楚,:“一个女人最极致的魅力不在于她的美貌和才识,而是拥有足够的能量抚慰和消除她的男人内心深处的惊恐不安。我身为一个女人,却不具备这样的魅力,也不具备留住幸福的能力和机会。”
林书轩坚持说:“你愿意给我现金赠与,就说明你还当我是朋友。如果我们再见还能是朋友,就还可以从朋友再成为恋人。”
俞敏俪掉转头看向远处,坦然说:“我用我的方式表示感谢,也还给你一份公平。感谢你领我走进一个奇妙的世界,改变了我一生方向。可我们从今以后要当彼此的陌生人,因为我深深地爱过,所以我深深地痛过。那些时候,当我盯着石头冥想,总不自觉地要回头去找一找你,想跟你说一说话,可每一次四周都冰冷冷地令人生畏。再后来,我就习惯了看不着你,也接受了一件事实,你已离开!我不可以让自己看着你的背影独自垂泪自怜,我必须让自己如太阳般地发光发热,才能让自己忘却严寒的滋味。”
林书轩望着俞敏俪发愣,俞敏俪的手机叮咚声响,她从容地接起电话。
林书轩听见一个欢快的男中音响起:“俪俪,原谅我自做主张选定了一个地方,并且已经帮你将它谈了下来,奥克兰人很快就能亲眼目睹到你的创造,你一定会成为人们交口称赞的艺术家!”
俞敏俪迟顿地问:“什么意思?杰夫。”
杰夫热情地说:“亲爱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你的百子石雕作品一个月后将会在奥克兰博物馆的一个展厅里与大家见面,你能支持我吗?我已经在各大媒体做了宣传,他们都支持我的!”
俞敏俪拿着手机百感交集,连说:“是的,我也必须支持你!”
林书轩忽觉整个整个前胸心腹疼痛,禁不住用手捧住了心窝,低声哼了又哼。
俞敏俪见他脸色突变苍白,忙问:“你怎么呢?不舒服?”
林书轩勉强答说:“胃突然间有点疼。”
“要紧吗?去看医生吧,最好去检查一下。”
“不用,我从国内带了许多胃药来。”林书轩撑住身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变了!俪俪,我们都变了。”
俞敏俪笑说:“是的,我们都变了,希望我们都变得更好!”
一个月后,为期十天的百子玉品展览会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轰动。
镁光灯下的俞敏俪虽然略显紧张,但仍口若悬河,她为她的所有作品倾注了脉脉深情。一位英俊的男士站在她的身旁,在俞敏俪答记者问的时候,一直微笑着看她,眼神缱绻而温柔。
林书轩双眼盯着看电视里的俞敏俪,见她腼腆的笑容逐渐变得从容淡定,他的胃部又开始泛痛,他用手压住疼痛的地方,泪流满面。
游芊华站在大门口,手上拿着一份中文报纸,报纸上头版头条写着:“华人雕刻艺术家俞敏俪女士即将慈善拍卖百子作品”,她那腔要对林书轩待发的怒火,莫名地断了源头。她无声地看林书轩因痛哭而耸动的肩膀,心中亦为自己悲泣,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再怎么愤怒挣扎,却始终驱逐不了林书轩心中的那抹影子。
奥克兰的秋色已经不见了,天幕依旧蔚蓝,地上枯叶静躺,冬天如故友一样光临,一如既往地带来了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