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蔷薇想起了顾向南。
她仿佛看到他站在那莹白的灯光之下,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脸部的轮廓那么清晰分明。
桐城高中的校庆。
临时搭建的后台嘈杂得像菜市场,化妆的、排演的、对台词的,闷燥的空气令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许蔷薇坐在台阶的一角调试着吉他的音准,有人上来扰乱了她的这份清静,急躁地拍着她的肩膀:“蔷薇,终于找到你了,开场节目出了意外,想要换你的节目顶上。”
拍她肩膀的是学生会主席,高她一届的师姐,因为着急脸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她求救地望着许蔷薇,双手合十地说道:“拜托了,大家都推说没有准备好,还有一分钟晚会就要开始了,只有你能救场了。大好人,你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对不对?”
许蔷薇来不及回答,整个人已经被师姐连拉带拽地推到了舞台边缘。
舞台是同学们临时搭建的,虽然水平业余,可是布置得很炫目。一束小小的光从舞台的上方洒落,在那微弱的小束灯光下,她白衣黑裙,脸色莹白如玉,显得分外动人:“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地胶着……”
当她吐出最后一个音符后,对自己的表演松了口气,准备退场之际,操场上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受伤了!”
“天,他伤得好重!”
正在躬身谢幕的许蔷薇感觉到了人群的骚乱,她站在台上朝操场望去,正在看表演的同学已经自动往两边避退,中间形了一条小小的通道,在通道那头,她看到一个头发像刺猬一样的男生,拖着手臂从操场的那头缓缓靠近。
“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男生?”
“他胆子真大,带着伤居然这样嚣张地到我们学校来。”
在学生议论纷纷的时候,一道光亮照亮了天幕。
原来是到了八点,学校点燃了校庆的烟火。在那些烟火的映照下,那一小片天空亮如白昼。就在那亮堂的光线下,许蔷薇看到那个男生忽然脚下一软,往地上倒去。
这个突发状况令许蔷薇心里一紧,她顾不得谢幕,扔下麦克风跟着人群跑了过去。
“快点,先给他包扎,如果失血过多,他这条手臂就废了。”许蔷薇跟着姑父学过简单的野外护理,她拨开看热闹的同学,扯下自己脖子上的小丝巾,将它缠在他的手臂上。因为害怕躺在地上的男生因为失血而休克,她不停地与他说着话,“你叫什么名字?你试着用力呼吸,千万不要睡过去。”
“我叫顾向南。”躺在地上的顾向南意识一直处于模糊状态,他感觉到有人在靠近,有人在问他的名字,鼻息处有清冷幽暗的余香萦绕,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那个垂头为他包扎伤口的女生。
她神情专注,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他突然不敢用力地呼吸,这空气里似渗了胶,渐渐令他喘不过气来。
就在他张扬的注视里,许蔷薇在他手臂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淡淡一笑:“你运气好,遇到了我,这条胳膊不会废掉了,现在就送你到医务室去。”
围观的人群里走过来几个男生,搀扶着他往学校的医务室走去,许蔷薇也跟了过去。看着医务室的医生走了出来,她心里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她的手突然被人用力地拽住,是那个受伤的男生,
“谢谢你刚刚替我包扎,你叫什么名字?”
她听见他的声音,喑哑诚挚,他一定很少向人道谢,说得吞吞吐吐,一点也不自然。
许蔷薇并没有计较他的不自然,轻轻笑道:“我叫许蔷薇,蔷薇花的蔷薇。下次受伤了记得往离医院近的地方跑,可不是每个地方都会给你准备医务室。”她说话的神情跟她包扎时一样专注,嗓音过分地好听,就像潺潺流动的溪水,淌过内心的深处,触碰到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那是顾向南已知的记忆里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那个晚上他竟然失眠了。
因为是借住在姑姑家,每天晚饭后,许蔷薇总是抢着倒垃圾。
虽然垃圾站就在路口不远处,可是一到晚上整条路就显得特别安静,每次去丢垃圾她都走得特别急。
这天晚上也是,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其他事情,没有料到无人的街角会有人和她迎头相撞。因为相撞的力度有些大,袋子里的厨余洒了一些在那人的裤子上。
那是一条白色的休闲裤,厨余的残渍留在裤腿上,特别难看。
看着那朵开在休闲裤上丑陋的“花”,许蔷薇着急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你擦干净。”
可是裤子的主人并没有说话。蹲在地上擦拭裤腿的许蔷薇紧张地抬起头,她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兴致勃勃地盯着她看,那眸光让她有些不自然。
难道他想……
许蔷薇隐隐有些不安,很多新闻都警戒过她们这些少女,晚上最好不要单独出门,如今坏人多,而且专挑她们这种年纪小、容易落单的女孩子下手,等到她们掉入陷阱后,便将她们卖到不知名的深山,给人做媳妇,生娃。
许蔷薇瞬间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情节,那男生仍在盯着她看。
“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把裤子交给我,我帮你拿去洗。”许蔷薇怕他看出她的紧张,故作镇定地用手指着姑姑家那微弱的灯光,“告诉你,我家就在那里。”
这句话并没有把眼前的男生吓到,他反而神情自若地双手抱胸:“许蔷薇,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许蔷薇拎着正在滴水的袋子,望着眼前唤她名字的男生。他穿着一件合身的黑色连帽外套,帽子扣在头顶上,额前垂着乱乱的刘海,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她脸上茫然的表情让他有些着急:“你不记得我了?我叫顾向南。”他朝着天空比画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温柔地对着天空说了一声,“烟花,砰——就是那个晚上,在你们学校,你还给我包扎。”提到自己的尴尬事,他的脸有些涨红了,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哦,我记起来了。”许蔷薇想了想,点点头,敷衍地说道,然后拎着垃圾向垃圾站走去。
她的反应令他有些失望,他看着她的背影,喊道:“喂,许蔷薇,你打算这样子跑掉吗?”
许蔷薇慢慢顿住,目光凌厉地盯着他:“喂,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再这样纠缠不休,我真的就叫人了。”
“我的裤子是你弄脏的吧?”顾向南并不害怕她的威胁,堆着笑走到她面前,“刚刚不是你说的吗?替我洗。”
许蔷薇一张脸红红的,她怔在原地:“我又没说不帮你洗。”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哦。”顾向南走到她跟前,俯身对着她轻声说道。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但见她的鼻端有一颗褐色的小痣,随着她的紧张,慢慢起伏着。
因为离得近,许蔷薇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汗味中混合着劣质香皂的气味,让她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许蔷薇感觉到自己的异样,脸色难看。
顾向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尴尬的表情:“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
“谁说我要反悔了?”许蔷薇看着他一脸奇怪的笑,心里其实有些害怕,可是习惯性的倔犟让她嘴上仍然不肯求饶。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哦。”顾向南看着她脸上明明很害怕,却故作镇定的神情,慢慢踱向她,然后出乎许蔷薇的意料,他将腰间的皮带用力地一抽。
顾向南还没有完全把皮带抽出来,许蔷薇手里的垃圾袋已经朝着他狠狠地砸了过去。
“流氓,你要干什么?!”她大叫一声,然后朝着姑姑家那昏暗的灯光跑了过去。
顾向南站在路口,看着解了一半的裤子,身上残有难闻气味的液体,还有落在脚旁的那一大袋垃圾,他促狭地大笑出声,冲着许蔷薇的背影喊道:“许蔷薇,你这个骗子,裤子如果不脱下来,你要怎么帮我清洗呀?”
许蔷薇躺在床上,虽然冬天已经过了,可是晚上寒气甚重,褥子也是重重的,压得她有些难受。
黑暗中,她又想起了刚刚路口的那一幕。
顾向南。
她轻轻地将这三个字在唇间咬了一遍。名字还真是好听,只是人没有得到名字的半分神韵。
就在这胡思乱想中,她慢慢地闭上眼睛,熟睡于夜色之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种新的事物很快就使许蔷薇忘记了那两次糟糕的偶遇。可是诸事不顺这种事,就像空气,你看不见,但随时都在你周围。
那天的天阴沉沉的,许蔷薇将头藏在书本之中,老师正在讲台上板书。她最喜欢高中的一点就是,可以整个人将头埋在自己用书砌成的四方阵中,毫无顾忌地发呆、神游。
她刚刚看完了一本言情小说,还沉浸在主人公的悲情中难以自拔,窗外却传来一阵扰人的歌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后面有同学戳她的肩,示意她陈小诺在叫她。她合上小说偏过头看向窗子,坐在窗子旁的陈小诺冲着她用力地挥手,手指在空中比画着什么。
陈小诺总是这样疯疯癫癫,上课不是神游就是隔着桌椅和她“飞鸽传书”,而许蔷薇也总是配合着她疯闹。
只因为陈小诺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在桐城的第一个朋友。
许蔷薇记得她刚遇到陈小诺时,她还在读小学,一进学校众人都排斥着她。并不是因为她长得美,而是因为在小孩子心中,她就像个外来的入侵者,并且学不会讨好别人。
其实她并不介意有没有朋友,在乡下她就是一个人长大的。
真正注意到陈小诺是在一次作文课上,老师要他们写“我的母亲”。许蔷薇记得很清楚,因为对那个作文题目的恐惧,她在老旧的风扇下面发出兽一样的号叫声。
后来同学们都说她是个神经病,有时候背着她说,有时候当着她的面说。
有一次,当她踩到了女同学的脚被对方推着骂神经病的时候,是陈小诺站了出来。那时候的陈小诺很瘦、很矮,却像个武功盖世的侠客搭救落难小姐一样,一把就将那个欺负人的女同学推到了地上。
很多年后,许蔷薇总是向陈小诺说起当时的情形:“你知不知道那时的你多像一个悍妇啊?”
每每陈小诺总是替自己辩解:“那是我从小的英雄情结在作祟好不好?什么悍妇,多难听啊,明明就叫真的猛士。”
许蔷薇总是哈哈大笑,半认真半玩笑地戳她的锅盖头:“是的,真的猛士!小心再猛以后就嫁不掉了。”
性格大大咧咧的陈小诺并不担心自己嫁不掉,每天继续疯疯癫癫地活着,除了耍耍猛士的劲头,八卦是她另一项终生事业。
就在许蔷薇神游的时候,陈小诺的字条已经飞了过来:“许蔷薇,你完蛋了,唱情歌的是那天在我们学校受伤的坏小子。”
许蔷薇“啊”地大叫一声,这一惊非同小可,在黑板前板书的数学老师也被她的惊呼打断。
这数学老师是个年过三十的女人,平时就不是很喜欢许蔷薇,应该说在整个桐城高中,稍微长得漂亮点的女生,她都不待见。此时抓到许蔷薇神游,一截粉笔头被毫不留情地掷了过来:“许蔷薇,你在做什么?又在神游!”
那截粉笔头直中许蔷薇的眉心,她羞愧难当,那家伙到底是要干什么?难道就为了那天晚上弄脏的裤子?
窗外的歌声越来越大,不只是坐在窗口的人听到了,连刚刚骂她神游的老师这会儿也放下粉笔。教室外的人并不知道许蔷薇的窘迫,高声地叫着:“许蔷薇,你好漂亮,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已经听明白的老师走到许蔷薇的桌前,用手指敲着她的桌子:“原来这就是让你分神的原因呀,你们这个年纪就是容易分心,不好好念书,整天就知道情情爱爱,总有一天要自毁前程。”
许蔷薇涨红了脸,辩解道:“我没有想着情情爱爱,我并不认识他。”
“还嘴硬是吗?跟我去教导处。”老师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许蔷薇跟着老师走向教导处,她留在外面等,女老师已经推门走了进去,从半掩着的门缝可以看到那女人正弯腰在教导主任身侧说着什么,似乎描述得很尽兴,不时手脚并用,脸上的表情也很丰富。
她在门外恨恨地想,那个顾向南真是个小肚鸡肠的男生,为了一条裤子竟然这样陷害她。她暗骂的时候感觉到有些冷,这才惊觉一直阴暗的天原来已经下起了雨。
“许蔷薇,你进来。”
告状的女老师走了出来,门内传来教导主任严厉的声音。
她有些踌躇,却别无他法,只好应声进去。
“许蔷薇,唱歌的那个人是谁?”教导主任厉声问道。
“我不认识他,只帮过他一次,就是前几天校庆活动上他受伤了,我替他包扎过,然后他就做出了这种事。”许蔷薇不知道如何解释,难道说是自己弄脏了他的裤子而遭到了报复?她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并没有提到裤子的事。
显然这个理由并不具有说服力,教导主任面色一沉,眼睛带着审视牢牢盯着她:“编小说吧?就这样帮别人一次,人家就缠上你?我最讨厌做错了事还狡辩,给我趴在那里写两页检讨,下课之前交给我。”
许蔷薇并没有动笔,她闷头坐在那里,轻轻用笔尖戳着纸,表示自己的反抗。
教导主任看着许蔷薇,她低着头坐在那里,一下一下用钢笔戳着手中的白纸,只见她乌黑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散在肩头,白玉似的脸庞楚楚动人。就是这样的女生,哪个男生在青春期内不会对她萌动呀?教导主任再看了一眼自己浑圆的腰身,因为板书而布满趼的手,心中的戾气和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一齐向许蔷薇涌过去,她朝许蔷薇的位置走过去,沉声喝道:“都高二了,你们还不用功读书,还给我早恋!”然后她伸出手,用手指做了一个剪刀的形状,“读书还留那么长的头发,既耽误时间,又影响美观,明天把头发给我剪了。”
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她的错,别人唱歌是她的错,留长头发也是错。许蔷薇越来越委屈,胃部像火一样地烧起来,她的一张脸慢慢地变白,再变白,滚出细碎的汗珠。
倔犟的她忍着没有呻吟,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咬着嘴唇强忍的样子,在教导主任眼里就是无声的反抗:“不想剪掉头发是吗?如果明天我还看到这头长发,就叫你父母来学校。”
“我没有父母。”许蔷薇抬起头,反抗地、凄凄切切地说道。
主任一愣,刚想说话,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许蔷薇抬头的时候,门已经被推开。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少年,高高瘦瘦,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
许蔷薇脑子中突然迸出了一句词——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进门的男生似乎感应到了许蔷薇的注视,他微蹙着眉朝她扫了一眼,凉凉的眼神令许蔷薇不自觉地产生出寒意。除了眼神凉凉的,他的声音也是冰冰的:“校长在吗?我是来报到的。”
他的话刚刚说完,从他背后传来另一个声音:“我也是来报到的。”
那是个女孩子的声音,脆脆的,娇弱的。
许蔷薇看到男生背后钻出来的女生,她不怕冷地穿着一条细格子裙,祼露在裙子外的腿,白皙、笔直、细长。
真漂亮,许蔷薇完全忽视了刚刚那个男生,牢牢地盯着女生看了起来。
就在她的失态中,有爽朗的笑声传进来。
许蔷薇见到说话的是个中年人,微胖,模样极是威武,一开口声若洪钟,先叫了一声:“陈主任。”
陈主任的一张脸这个时候已经堆满了笑,一只手已经落在那少年的头上:“在电视上看到苏书记年轻有为,没有想到公子都这么大了。”
这是一句恭维的话,可马屁都拍得那样响了,那“马”却没有动容,反而微微抬了下头,望着后来跟上来的中年人:“杨叔,你好像忘了跟她说,我不喜欢别人摸我的头。”
许蔷薇看着教导主任的脸色一沉,有些动怒,可是不过转眼,那怒气竟然消失于无形:“那分班的事……要不将他们两个分到重点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