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中遥望,“超级62号”上的麦克·高芬纳发现地上包围圈的人群越来越密。在舒加特和高登的指挥下,他们两人加上机组成员已经围绕着坠落的直升机建立起了防线。显然,他们决定放弃将机组成员转移到开阔地的想法。此时正就地固守,等待支援。可在无线电里,高芬纳却听到了令人绝望的消息——救援车队遇上了非常棘手的难题。
子弹射穿机体的“叮当”声越来越频繁,飞机同时还要在火箭弹的腾空爆炸中闪转腾挪。已经有两架“黑鹰”被击落了,其他机上的飞行员正警告他抓紧远离该区域。
——“你身后两百米处有爆炸!”
——“火箭弹!注意右下方,超级62。”
高芬纳正全神贯注于地面上愈演愈烈的局势,想尽量帮着做些什么。
“该处形势万分危急,”他向无线电呼叫,“我们得把那些弟兄救出去!”
——“收到,62,可否报告一下情况?”
“有相当多的火箭弹袭击,离敌很近。”
高芬纳又回过头来继续引导“小鸟”攻击直升机进行火力支援,告诉他们哪边的索马里暴徒最密集。对于眼前的这一切,坐在“黑鹰”指挥直升机中的空中指挥官马修斯再也看不下去了。包围杜兰特坠机点的人群在不断迫近,不时还有火箭弹拖着尾烟划出一道弧线飞来。多架“小鸟”在坠机上空盘旋,副驾驶都操着M-16步枪射击目标。
——“快他妈撤远点,”他说,“你们自己也会被击落的。”
这场战争已经升级进入最混乱的状况。现在有两处坠机点。一支救援小队已经机降到了第一处,也就是沃尔科特那里,所有的攻击部队和最初的地面车队也被指引着向该处开进。另一支紧急集结的营救车队刚刚离开基地,还没走多远。他们得迂回绕过坠机点的周边地区,所以尚有一段距离。第一坠机点尚存一丝战斗的希望,可杜兰特这里,即便加上那两个刚刚下去的三角洲队员,假如没有更多增援的话,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高芬纳低飞着绕杜兰特身旁坠落的“黑鹰”转了一圈。每次一向西掠过,他就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他真希望太阳能快点落山。他和其他“暗夜潜行者”们都感觉夜间飞行更自在更舒服。在黑暗中,利用机载高科技装备,这些飞行员和机组成员们能看见一切,而敌人却无法做到。假如高芬纳的“黑鹰”和“小鸟”能顶住那群暴徒直到天黑,那么地面上的人就有一线生机。
下面的索马里人挤满了通往主干道的各条小路。每当高芬纳俯冲飞过,有些人就会四散跑开,可紧接着,他们又在后方重新聚集。这感觉就像是把手伸进了水里。现在他能清楚地看到一发发火箭弹从机身擦过。突然,他发现一名三角洲队员中弹了。
“这里是62,”他用无线电联系道,“二号坠机点地面分队失去保护。一人中弹倒地。”
接着,过了一会,他再次呼叫。
“现在有没有地面部队正在赶往第二坠机点?”高芬纳问道。
——“没有,目前没有。”
高芬纳又一次掉头朝着正缓慢落山的太阳飞去,他突然感到飞机好像一头撞上了一辆满载货物的列车。这次撞击太剧烈,仿佛天空都被震塌了。飞机刚才正在做向右内倾急转弯的动作,离屋顶差不多有30英尺高,速度110节,而且转弯后机身几乎保持了完美的水平状态。这时,他在正前方好像看到了一大片螺旋桨,再定睛一看,竟然是前挡风玻璃多了一道裂缝。那一刻,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是仍在天上飞还是已经落到了地面。座舱中的所有仪表屏幕都没了显示。瞬间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他听到了飞机警报系统发出了嘟嘟的尖叫声,越来越响,就像是有人在缓慢调高了音量一样(他后来明白过来,原来是第一发火箭弹的爆炸令他瞬间失聪,并不是音量在逐渐变高,而是他的听力逐渐恢复了正常)。警报正在提醒他,引擎停车,旋翼也不转了……可好像他们还在飞着。
高芬纳这时意识到他的右侧刚刚被一发火箭弹击中了。他说不清中弹位置是在前面还是后面。他也无从得知后面机舱里是不是还有人活着,他的机工长们——中士保罗·沙隆和军士长麦森·豪尔并未在这次爆炸中受伤,但三角洲部队狙击手,上士布拉德·哈林斯的一条腿几乎被彻底炸断,身上还中了许多弹片。高芬纳的副驾驶雅康上尉浑身瘫软地靠在座椅里,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他不知道雅康是死是伤。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确实还在飞。高芬纳这时机警地反应过来,他们正在坠落。他在模拟器中演习过这种情况。他们还在天上,不过正急速下降。
他看见下面有一条街,是一条巷子。如果他能让飞机保持在这个航向,也许能顺利滑翔到巷子里。那条巷子太窄了,可能会折断旋翼,但那块地方有助于飞机保持直立,这才是关键。保持直立。这时他又观察了下,左边有几栋坚实的建筑,街道相当宽敞,只是右边立着一排电线杆。他不打算去碰那些电线杆……可能只有右侧的旋翼系统会遭受撞击,还可能会折断。高芬纳从右侧舷窗望见了那几根电线杆,现在只比它们高20英尺了,就在这时,雅康醒了,他立马对着无线电大叫飞机正在坠落,还给出了地点坐标。正当他们调整姿态坐稳,准备迎接撞击时,高芬纳本能地开始往回拉高控制杆,想尽力保持机头朝上,令他意外的是,飞机竟然做出了反应!它还没有完全停止工作!控制系统运转不太正常,好在他还有几个手动变距拉杆,足以保证飞行了。他们继续向前飞,贴着顶端掠过了巷子和电线杆。高芬纳抬高机头,飞机仍在正常飞行着。但他不知道还能挺多久。引擎有没有减速?控制装置能用多久?好在这架飞机依旧保持着水平,而且动力充足。下面的道路这时到了尽头,远处新港的设施也呈现在了高芬纳的眼前,是友军基地!他们开始减速,并同时小心降低了高度。在越过港口四周的围墙后,飞机终于准备实施降落。接地的速度是15节,除机身有些右倾外,一切正常,只是,金属机身和地面沙石严重摩擦,发出了嘎扎嘎扎的声音。高芬纳几乎都想庆祝这次近乎完美的降落了。右侧主机轮被炸飞了,直升机只能滑动着减速,高芬纳担心他们会被惯性甩出机舱,然而飞机就这么逐渐停下了,他这时关掉了所有系统。
当他爬出驾驶舱,准备查看一下后舱人员的情况时,一辆熟悉的“悍马”车身影朝他们加速驶来。
麦克·杜兰特仍然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他的腿断了,不过并不疼。他靠着一棵小树躺在地上,腰间顶着一只补给包,手上拿枪对着那些不时探头往这边张望的索马里匪徒射击,尽力阻止他们靠近。他左侧的墙和机尾之间只有一道约15英尺宽的空隙。杜兰特不禁佩服起三角洲战友给他挑的这个位置。
他能听到直升机那边传来的枪声。他知道雷·弗兰克,他的副驾驶,不幸负伤了。还有两个三角洲突击队员和他的机工长汤米·菲尔德,应该也在那边。但他不确定汤米怎么样了。这么算下来,直升机的另一侧至少有四个自己人,可能还有更多搜救小队的人。看来车队赶来带他们离开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这时,他听到了一名三角洲队员——是加里·高登——叫喊道他中弹了。尖叫声中夹杂着愤怒和疼痛。此后他就再也没听到过高登的声音。
另一名队员——兰迪·舒加特——稍后跑回到了杜兰特这一侧。
“机上还有武器吗?”他问。
有。机工长们都带着M-16冲锋枪。杜兰特告诉了他枪支存放的位置。舒加特转身爬进机舱,到处翻寻了一阵,拿着两把枪回到杜兰特身旁。他把高登的枪,一把上好了膛,随时可以开火的CAR-15递给了杜兰特。
“救生电台的频率是多少?”舒加特问。
直到此时,杜兰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正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顿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如果舒加特问他怎么建立联系,这就意味着他和高登刚才是单枪匹马杀过来的。他们就是救援队。而高登还在刚才被打死了!
他向舒加特讲解了架设救生电台的标准程序。B频道通了。他在一旁听着舒加特向对方呼叫。
“下面需要支援。”兰迪说。
他被告知一支快速反应部队正在赶来的路上。舒加特随后跟他说了声祝他好运,便拿起武器转往直升机的另一侧了。
杜兰特此刻六神无主。他不能让那些索马里暴徒们靠过来。他听到有人在墙后讲话,操起枪便对着那层铁皮开了火。这枪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之前他一直都是单发射击,可这支新枪机却是拨在连发上的。墙后的声音停了。紧接着,只见两个索马里人试图从“黑鹰”机鼻那里翻过来。他立刻对着他们开了几枪,那些人又跳了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中。
另一个人想从墙头翻过来,杜兰特打中了他。又一个人拿着枪从拐角边上爬了出来,杜兰特再次开枪命中了他。
这时直升机另一侧传来了一阵疯狂的齐射声,持续了差不多有两分钟。在喧嚣声中,他听见舒加特在痛苦地喊叫。没一会儿声音就停了。
头顶上,焦急的指挥官们正目睹着这一切。
——“能看到二号坠机点的画面吗?”
——“坠机点周围挤满了当地人。”
——“当地人?”
——“没错,完毕。”
无线电陷入一片沉静。
恐怖的感觉席卷上了杜兰特的心头。他听到了一群愤怒的暴民的声音。这块空地因为直升机的坠毁而变得一片狼藉,而那群暴民此刻就像发了疯的野兽一样要将散落的飞机残骸推开,他听见地上传来了巨大的拖曳声。枪声消失了。其他人一定都死了。杜兰特明白接下来他们会干些什么,恐惧,惊悚,那一切此刻正等着他。第二件武器也打光了。他身上还别着一支手枪,但他根本不想去用了。
何苦呢?已经结束了。他完了。
一个男人绕过机鼻走了过来。他似乎很吃惊见到杜兰特静坐在那。他喊了一声,便有更多的索马里人围了过来。死期到了。杜兰特将空枪放在胸前,双手叠放在上面,仰望向天空。
哈桑·亚辛·阿波科依的脚踝被直升机击中了,当时他正和人群一起站在坠机周围。此刻他只好坐在一棵树下观望。脚上先是刺痛,后来就麻了。现在血流得厉害。他恨那些直升机。他叔叔就是被直升机上的机炮轰掉脑袋的。当时炮弹一下子就干净利落地把叔叔的脑袋从肩膀上削了下来,好像那里就从来没长过一样。美国人究竟想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对他们倾泻炮火,播撒死亡?为什么给他们送来食物却又大肆杀戮?他真想撕碎那些从天而降的家伙,可他动弹不得。
阿波科依望见自己的同胞对美国人展开了攻击,还活捉了一个。人群扯烂了那人的衣服,拖着腿把他从直升机旁拉走,阿波科依见此也兴奋地跟着叫喊挥舞起了胳膊。有些邻居还拿出了刀,照着那些美军尸体猛砍,接着就开始大卸八块。之后有人跑上了街,提着割下来的美军残肢四处游行。
默阿里姆绕过机尾跑过来时惊讶地发现这里竟还藏着一个美国人,是个飞行员。没有开枪。他把武器放在了胸前,双手叠放在上面。这时有人群从默阿里姆身边挤了过去,上去就是一顿拳脚相加。这位满脸胡子的索马里斗士突然感觉有必要留个活口,便一把抓起飞行员的胳膊,朝天空连放数枪,大声喝退人群。
一个手下挥起枪托狠狠给了飞行员一下,默阿里姆立马推开了他。这名俘虏已经受伤,不可能继续战斗了。游骑兵之前花了数月的时间抓捕和监禁了不少索马里人。他们肯定愿意交换战俘,没准用这一人就能换回所有同胞。让他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他指挥手下围了个保护圈,不让那些杀红了眼的人靠近。默阿里姆的另几个手下蹲在地上开始撕扯杜兰特的军装。他身上别着一支手枪和一把刀,他们担心里面还藏着其他什么武器,而且为了便于追踪下落,这些美国飞行员的军装里都缝着信号发射装置,于是这身外套也被彻底扒光了。
索马里暴徒越来越近,杜兰特仰头望向了天空。他们用他听不懂的话尖声喊叫着。有人拿枪托照着他的脸上就给了他一下,顿时他的鼻梁就断了,连眼睛周围的颧骨好像也碎了。一大群人拉扯着他的胳膊和腿,还有人上来撕扯他的衣服。他们解不开他身上固定装备用的塑料摁扣,杜兰特便索性伸出手去,自己把这些摁扣解开了。他就像是刀俎上的鱼肉任由处置。靴子被脱掉了,救生背心和衬衫也不见了踪影。一个男的把他的裤子解开了一半,发现杜兰特没穿内裤(赤道地区的天气太热,这样能舒服些),赶紧又把拉链提了上去。他们也没动他身上的棕色T恤。一直都有人踢打他。一个年轻人靠了过来,一把扯下杜兰特挂在脖子上的“狗牌”,拿着摁到杜兰特的脸上,向他喊道,“游骑兵,游骑兵,索马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还有人朝他脸上扔了把土,弄得他满嘴都是。他们拿一块破布或者毛巾之类的东西蒙上了他的头和眼睛,半拖半抬着把他的身体举到半空中。他感觉自己那根断了的大腿骨穿透了腿肚,戳破了表皮。周围所有人都在打他、踢他,用拳头揍他,用枪托砸他。他不知道这群人要把他带到哪。他被吞噬在一片仇恨与愤怒的海洋。有人,他觉得是个女人,还伸手抓住了他的阴茎和睾丸,猛拉狠拽了一通。
在惊恐的痛苦中,杜兰特突然感觉自己超脱了肉体。他不再处于人群的中心,他就站在其中,或者说,飘浮在这上方。他看着围攻自己的人们。远远地,不知何故。他感受不到痛苦了,恐惧也在逐渐消失,就这样,他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