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作家的本性,达拉琼德是位羞于见人的家伙。一旦在众人面前亮相,他就头晕目眩,不知东西。他整日坐在家里,挥舞笔杆,他的视力因此逐渐减弱,他的背也渐渐弯曲。然而,他依旧不谙人情世故,更不懂三教九流的行话,因此,他走出家庭堡垒,就不晓得如何保护自己。
人们还认为,他是位十分怪僻的人。不过,这不能归罪于他。举例说,初次见面,一位高雅绅士高兴地说:“我与你相见,万分高兴。”达拉琼德坐着,一言不发,心无旁骛地察看自己的右手掌。人们蓦然领悟他沉默不语的奥秘:“是的,你高兴,我也喜欢。我正在苦思冥想,我怎能亲口说出这样的谎言呢?”
百万富翁请他赴午宴。晌午三时,开始摆席。这期间,主人谦和地对达拉琼德说:“菜肴低劣,请多多包涵。没做山珍海味的佳肴,尽是穷人家的粗茶淡饭。这是顿便饭,使先生你不安了。”那时,达拉琼德始终一言不发,傻待着,仿佛主人说得对,没有必要作答了。
经常发生这种情况,当某位绅士跑来对达拉琼德说,像他那样学识渊博的学者,在这时代里是凤毛麟角的;智慧女神弃绝自己的莲花座,蛰居在他的喉咙里。那时,达拉琼德对此不表示一丝异议,仿佛智慧女神就驻坐他的嗓子里。
达拉琼德应该晓得,有些吹捧或在众人面前谴责自己的人极尽夸张渲染自己,希望获得别人的回答。倘若别人从头到尾,屏息静气地听着,不插一句话,那么叙述者会因自欺欺人而感到痛楚。然而,在这种情况,人们尽管证明自己话是虚假的,依旧扬扬得意,踌躇满志。
但是,达拉琼德对待家里人的态度,则迥然不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结发妻室达卡什叶莉与他交谈,从未获得胜利。她往往谈着谈着,就不得不认输:“得了,得了,我服输,你赢了。到此为止,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在辩论之战里,让自己的妻子心悦诚服,天下多少夫君有如此力量和幸运。
达拉琼德的日子过得美滋滋的。达卡什叶莉坚信,在学识和能力方面,天下无双,没有人可与其丈夫相匹敌。她经常把这件事挂在嘴上。
达拉琼德听了,说:“你除了我这一位夫君,没有第二位丈夫,你跟谁去比较呢?”
达卡什叶莉听了丈夫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大为光火。
达卡什叶莉只对一件事始终抱着遗憾态度。那就是她夫婿的超凡脱俗能力的显示,没有抵达读者界的彼岸,而且夫君又不做这方面的任何努力。达拉琼德从不把自己所写的东西付梓出版。
有时,达卡什叶莉请求丈夫念他的大作。她听后越是不懂,越坠入惊奇深渊中。她读过《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等史诗,也听过《往世书》神话传说故事。这一切作品如水那样清晰明白,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也能容易明白。但是,她还从未听过,像她丈夫那样完全无法明白的、如此令人惊奇的作品。
她暗自寻思:“这本书若能付梓出版,而谁都不懂其每个字,全国人民就会吃惊得瞠目结舌。”
她无数次催促丈夫,说:“你为什么不尽快把这些稿子付梓出版?”
她丈夫慢条斯理地说:“神明圣贤对出书有个说法,‘只要投入,总会有结果’。”
达拉琼德有四个孩子,全是女孩。达拉琼德认为,这都是妊娠的缺陷。而她则认为,她是位与强有力的丈夫完全不相配的女人。丈夫能在说话片刻间,创作出如此艰深晦涩的作品,而他妻子的子宫里除了女孩外,什么也生不出,对于女人来说还有能比这更笨拙的吗?
大女儿长得与父亲齐胸高时,达拉琼德还高枕无忧,但当一个个女孩该出嫁时,他才醒悟——为女儿出嫁需要大宗钱款。
主妇无忧无虑地对丈夫说:“你只要一次费心的话,不会有任何可担忧的事。”
达拉琼德有些不安,问道:“千真万确!好吧,你说说,我该做什么事?”
达卡什叶莉毫无疑义地平静答道:“你去加尔各答,出版自己的书。人们知道了你,你将会发现,财源滚滚而来,信不信?”
妻子的鼓励,使达拉琼德逐渐树立了信心。他似乎相信,他自己迄今写了这么多作品,它们不仅使自己一人,而且可使整条街的人从女儿嫁妆中解脱出来。
赴加尔各答时,一个异常烦恼的事矗立在面前。达卡什叶莉怎么也放心不下,让头脑简单、孤立无援的夫君,独自一人去加尔各答生活。当然,他独自去加尔各答,不成问题,但在那儿谁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谁来提醒每日遇上的职责;在世俗生活中所涌现的种种骚乱和压迫中,谁来保护他呢?再说,愚笨无知的丈夫也怕携妻带女,一块儿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因而他没有同意带妻女同往。最后,达卡什叶莉请街坊一位机敏人与她丈夫结伴,并千叮万嘱如何照料她丈夫习行。这是她万不得已,求别人替代自己的位置。然后,她又让丈夫做了许多海誓山盟,让他佩戴各式各样的护身符和圣线,才放他远走他乡。而自己却晕倒在家里的床上,禁不住哭泣起来。
达拉琼德来到加尔各答,依赖机敏同伴的帮助,出版了《吠檀多的光辉》。而达卡什叶莉为此典当了自己首饰所获得的钱款大部分花销掉了。
为了出售,把《吠檀多的光辉》寄往书店;为了对它评论,把书寄往全省大大小小评论家处。他煞费苦心,从邮局寄了一件挂号邮件给妻子。他害怕不挂号,邮件丢失。
主妇在墨迹未干的书封面上,看到了用铅字印了自己夫婿的尊姓大名。那天,她满怀喜悦,邀请街坊的所有女孩子,在每个坐的位置上,放着一本本书。
大家出席坐定,她故意高声地说:“哦哟,亲爱的,谁把书放在这儿显眼!恩嫩达女儿,把书拿走,把它们放到上面去。”
这些女孩子里只有恩嫩达念过书。达卡什叶莉举起书,放在洋铁箱上。隔了片刻,一件东西掉下,书也从她手中跌落下来。然后,她又呼唤着大女儿的名字,说:“苏茜,难道你不想读读父亲的书?为什么不来看看,读书又有什么可害羞的呢!”
不过,苏茜实在毫无兴趣读父亲的书。等了一会儿,她又斥责女儿说:“嗤,女儿,不应这样糟蹋父亲的书,送到格姆拉姐姐手里,让她把它们安放到柜子上。”
说真的,书若有一星半点儿的知觉,一天折腾下来,吠檀多准会丧魂落魄,把命送掉。
所有报刊一一刊登了评论文章。
主妇所想的大部分都将被证实。因作品里的每个字都读不懂,全国评论家感到惶惑不安。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如此深奥的作品,迄今没见闻过,没出版过。”
一位评论家除了莱奈乌兹的《伦敦的秘密》的印地语译本外,其他什么书都没有涉足过。他以极大热情说:“这类等级的一两本著作若能出版,顶替全国堆积如山的剧本和小说,那么我们的文字,就不会不堪卒读了。”
一位从家族传统中从未听说过吠檀多名字的人,写道:“某些方面我们同作家存有分歧,限于篇幅,我们无法一一列举。但一般来说,许多方面我们的意见与作者是相吻合的。”倘若果真如此,至少焚烧著作是明智之举。
全国各地不管有否图书馆,一切机构的秘书发出取代硬通币的盖有印章的介绍信,向达拉琼德索取著作。许多人写道:“您的富有思想的著作,消除了国家的巨大贫乏。”
把它称为“富有思想的著作”,达拉琼德心里没有底,但他听了是满怀欢喜,因而慷慨解囊,付了邮资,把一本本《吠檀多的光辉》寄往每个图书馆。
这样,不可计数的赞扬雨点,如注倾泻,达拉琼德高兴得有些飘飘然。正在他踌躇满志时,他收到了家信一封:“您的妻子快要分娩第五个孩子啦。”那时,他带着监护者一块去书店,讨取书款。
但是,几乎所有书店老板都异口同声:“迄今,一本书也没有售出。”只有一位书店老板说,外地有一位读者要求购买该书,书店以印刷品邮件寄往。然而,它不仅被退回,还加罚邮资。书店老板迁怒于作者,正准备把书退回作者。
作者回到住所,进行了长久思考。但眼前所发生的反差,他一点也不明白:对自己“富有思想性著作”做了多少宣传,而多少读者做出了非思想的行为。他对此感到莫大的痛楚。最后,他依靠几个剩下的铜板做盘缠,才回到了家乡。
达拉琼德回到家后,在妻子面前装出一副扬扬得意、春风满面的样子。达卡什叶莉笑容灿烂,等待着吉祥的喜讯。
然而,达拉琼德把随身带来的《孟加拉消息报》扔到主妇的怀里。读了后,她衷心希望编辑能财运亨通,子孙满堂;向他奉献上心灵的旃檀花。接着,她读完了通篇评论,再次以骄傲的眼神,凝望丈夫。那时,其夫又打开了《新晨》报刊。达卡什叶莉又读阅,内心充盈着欢乐,满怀着希冀的温柔目光,投到其丈夫的脸上。
那时,达拉琼德不失时机地又取出《时代》杂志。这以后呢?之后,他又推出《印度命运》,继后是《美好的觉醒》,再继之是《新生》《讯息波涛》《红色世界》《希望》《前卫》《觉醒》《呼吸》《花卉》《旅伴》《悉达公报》《阿哈勒姬图书出版》《艺术新闻》《警察局长》《世界思想家》《温柔的藤杖》等。主妇开怀纵笑,淌下了欢乐的眼泪,擦拭泪汪汪的眼睛,再次望着丈夫因荣誉而容光焕发的脸庞。
丈夫说:“现在我手里还有许多报刊呢。”
达卡什叶莉说:“我傍晚再读它们吧。现在你讲讲其他事,过得如何?”
达拉琼德岔开话题说:“我这次去加尔各答,听说总督夫人出版了一本书,但其中没有一处提到《吠檀多的光辉》。”
达卡什叶莉娇嗔说:“亲爱的,把这些事撇在一边。你带来什么,告诉我,行吗?”
达拉琼德依然兜着圈子说:“还有几封信。”
末了,她耐不住心,直问:“带回了多少钱?”
达拉琼德的脸色,顿时沉下来,答道:“我向维杜波什朗借了五个卢比做盘缠,回家的。”
末了,达卡什叶莉听完了全部情况的介绍,她对世界的真实性的全部信念,彻底破灭了。书店老板一定蒙骗了她的丈夫,全国所有购书者施展了阴谋,使书店老板心满意足。
最后,她突然想起,她曾把维杜波什朗作为自己的代表派遣,与自己丈夫一块去加尔各答。然而,他一定里里外外与书店老板勾结,干了伤天害理之事。
拂晓时,她终于醒悟过来,街坊的维什温帕尔·恰特尔吉是其夫的不共戴天的敌人,这一切活动都是在他策划下进行的。对,事实真相肯定是这样。其夫去加尔各答之后两天,她看到维什温帕尔站在榕树底下,与肯哈依·巴尔窃窃私语。因看他经常与肯哈依聊天,她那时没有生疑,但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
达卡什叶莉对家庭生活负担的忧虑与日俱增。如此好的赚钱途径和容易获利的办法,付之东流;自己分娩女儿的罪过,就无以复加地折磨着她。然而,维什温帕尔、维杜波什朗或国家的所有臣民,都无法承担起这个罪过的责任,那时全部的罪过只好推到她一个人头上。那些罪过也分配一些给已经或将要诞生的女儿身上。日日夜夜,她内心一刻也无法安宁。
分娩的日子日益逼近,达卡什叶莉的身子越来越不佳。大家忧虑万分。
达拉琼德一筹莫展,像疯子般跑到维什温帕尔处,哀求道:“兄弟,我把五十本书抵押在你这儿,请赊贷我一些钱,我可以从城里请较好的助产士。”
维什温帕尔说:“兄弟,不要为此担忧,你需要多少,我都付之,你把书收走。”说毕,他与肯哈依·巴尔窃窃私语。随后取出一些钱,给了达拉琼德。而维杜波什朗自己解囊,花费盘缠,从加尔各答请来了助产士。
达卡什叶莉不知动了什么脑筋,把其夫叫唤到里屋。她起誓说:“当那种疼痛折磨你,不要忘记吃修行人给的药,永远也不要打开咒语纸。”她还向其夫解释了许多小事,抓住了他的手,让他都同意。然后她又说:“绝对不要相信维杜波什朗,正是他毁了我们。”不然的话,她会把其夫连同草药的咒语纸和誓言,托付给他。
这之后,她一次次谆谆告诫像大神一样随意轻信和头脑简单的丈夫,小心世上残忍的虚情假意的骗子。最后,她悄声说:“你瞧,我未来女儿若能活着,就给她起名为‘吠檀多光辉’。以后想叫她为‘光辉’也无妨。”
说了这番话,她触及丈夫的脚,用脚尖按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自言自语,嗫嚅道:“我仅仅生育女儿来到丈夫府上,现在我兴许将摆脱这种没完没了结果的纠缠。”
当助产士兴冲冲跑来说:“大妈,请瞧一下,女孩长得何等漂亮!”
那时,她瞧了一眼女儿,擦拭了眼睛,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吠檀多光辉!”
这以后,她在世上再也没有获得多说一句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