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人,旗子跟旗子,欢呼声和喇叭声像江水一样贯穿整个十字路口,益尚的拐杖钉在了地板上,他愣住了,他看到了文英正在喘着粗气。顿时,观众们的欢呼声消失在耳边,头顶上飘扬的旗子也瞬间停止了,挤满整条街道的人们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文英。文英穿着一条黑裙子,上身配着像玉兰花瓣一样洁白的罩衫。益尚那比春风吹落的凄艳花瓣更加凄然的眼神,一直看着不停摇头捂胸喘气的文英。
一步,益尚先向恋人迈出了一步,他害怕就这样直接跑过去的话,文英会消失掉。笃!益尚紧紧握住拐杖,克制住想要跑过去的双腿。文英的身子开始踉踉跄跄地摇晃起来,向后退去,她脚上穿着低跟皮鞋,一直在原地兜兜转转,既转不了身,也没能直接跑掉。益尚已按捺不住的双腿和内心,朝着文英跑去。益尚逆着人流,用力地撞击着行人的身体,为了抓住文英而把手伸了出去。他甩掉本来抓在手中的拐杖,空出手来从后面抱住文英的纤纤细腰。
“文英!洪文英……”
朝思暮想的恋人的味道以及体温贯穿益尚滚烫的身体。益尚原本还以为自己失去了她,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她,感受她温热的体温和心跳。
呼哧!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在举目无亲的街道上,两个年轻的朝鲜人艰难地呼吸着。迎风飘扬的星条旗和太阳旗之间,两个青年一起小心地挥舞着陌生的太极旗。那一刻是1932年9月14日上午11点53分21秒。
周围都埋没在黑暗中,寂静无声。窗外是高大的落叶松和被风吹得沙沙响的灌木,月光明闪闪地照在草地上,如此的深夜也同益尚一样,毫无睡意。益尚的身体深深地陷进沙发里,他把自己修长的左腿放在桌子上,看着躺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正香的文英,视线久久地停留在文英苍白的脸上。
益尚看着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比自己痛苦好几倍的女人躺在床上的样子,看着从三个月的痛苦和绝望中摆脱出来的文英睡觉的样子,心里面愧疚极了。在他把文英抱入怀里的瞬间,她就晕了过去。虽然把她送到疗养院的时候她就醒过来了,但是从醒过来到睡着的10个小时里面,她始终一言未发。
文英醒着的时候,也只是抱膝坐在床上,没看益尚一眼。而当益尚想要起身的时候,她又惊恐地抓着益尚的衣角不放,但是即便是那样抓着益尚的衣角,她还是没看他。她似乎非常生气,但又无法发泄,一直手无足措、痛苦不堪。
“呼……”
益尚一声长叹,往后靠去,他把后脑勺头盖骨下方动过手术的地方枕在靠垫上。他的脑袋挨过子弹的地方留下的伤疤看起来有点丑,每次他感觉到伤疤处隐隐约约作痛的时候,就会回想起中枪瞬间的绝望。在为一生执着的救国运动献身的瞬间,他以为他会就那样死去,然而那只是他的错觉而已。他极其渴望着自己能够活着,因为活着才能见到文英,而他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文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抱抱文英,那份绝望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他转头看向椅子后面,黑暗中,他久久地望着蜷成一团的娇弱的文英。然后试着仔仔细细地,一点点地想象文英是怎样度过这三个月的。当她听到自己死亡的消息,当她跟在灵车后为自己送葬,当她看见心爱的恋人被泥土埋葬,她又如何自处?让她接受自己的恋人突然死去的事实,让她守着只留下自己痕迹的空座位,她该有多痛苦!益尚想象着恋人痛苦的过去,夜不能寐。
第二天,文英还是拒绝进食,只是蜷坐在床望向窗外。幸运的是,在益尚暂时离开病房的时候,她只是不安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并没有像昨天那样害怕他再次消失,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
“大哥!”
胜范拿着文英拒绝吃的饭菜走了出来,第一个跑到益尚跟前,后面是治厚和近永。达钟觉得挤在三个男人中间不舒服,就在病房走廊尽头的门边抽着烟。
“啊!真是……昨晚都睡不好觉,一直不敢确认这是梦还是现实。”
胜范哽咽道,揉捏着益尚的胳膊和肩膀,似乎在确认益尚本人。话说那是谁想出来的招儿?调换尸体办假葬礼,不仅是敌人,连自己人都被骗了。虽然对于闵大监来说,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在知道是谁干的瞬间,不仅是胜范和治厚,就连近永都被折服了。闵大监绝非等闲之辈,在不知道具体的内幕和计划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守护着儿子。还有,即便他们是不相互分享自己的感情,以不同的信念过着不同生活的父子,但是他们绝对称得上是真正的亲生父子。
益尚右手握着短杖撑在地板上,头倚靠着墙壁。病房前面聚集着四个高矮不一的男人,他们都沉默着。
“金先生。”
一个矮个子的中国医生走了过来,打破了刚才短暂的沉默。益尚直起依靠在墙壁的身体,看着医生。他使劲握着手中的短杖,不像平常的自己,而是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夫人的身体并无大碍。”
医生拿着文英的检查报告,开始对站在身后的实习医生分析道。
“只是,从血液检查结果来看,她贫血有些严重,同时营养不良……”
跟益尚预想的一样。虽然文英身体虚弱,但却是个意志顽强的人,所以自从她没能抵御住长久以来的紧张和晃动而晕倒后,益尚多少想到的就是这个原因。
“但是,她并不全是因为贫血和营养不良而晕倒。”
医生接下来说的话,让益尚有点摸不着头脑。
“因为贫血又怀着孕,所以建议她再做一项检查,这个是妇产科主任拜托我转告的。当然,做不做检查还看病人自己的意思,如果做的话,还要另外付检查费。”
说话的医生是过去两个月里负责照顾益尚的医生,他圆形眼镜片里的眼睛正透着微笑。
此时的益尚歪起脖子。
“夫人在做检查的时候出现了妊娠反应。”
益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医生说的英语。医生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说了一些祝贺的话。益尚的脑袋完全蒙了,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医生的后脑勺。一旁的胜范则眨巴着眼,张着嘴想要说些高兴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又沉默了,如此反复了好几次。颇有眼见力的治厚终于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之前他还以为文英只是因为在横渡太平洋的50多天里有些晕船罢了。而近永则在想:“怀孕了!竟然怀孕了!自己的妹妹还是未出嫁的女生啊!医生说的也太不像话了。”他被吓到了,他很想伸手上前揪住医生的衣领。
益尚猛地用力抓住近永的手,近永眼神恍惚地看着内心五味陈杂的益尚,这时他才想起益尚曾是自己妹妹的结婚对象。那么!那么!近永后知后觉,一时瞠目结舌,只是胡乱地伸出手指,确认自己妹妹腹中孩子的父亲。益尚眉头紧蹙,隐约地微笑了一下。接着,他丢下了还在处于混乱中的两个男人,走进了病房,安静地将背依靠着门。
文英仍然蜷坐在病床。与昨天早晨获知她在洛杉矶的消息那一刻相比,益尚此时的心脏跳动得还要猛烈,是,不光是猛烈,还有能感受到发冷的心脏在疼痛。文英怀孕有一个月了,又经历了20天的晕船和害喜,顶着这样的身体横渡了太平洋。益尚对此充满了愧疚,他心脏中间的某块都僵硬了起来。她为了自己堂哥口中所说的恋人的物品,就这么拖着怀孕的身体横渡太平洋。她才22岁,比自己小太多,而自己都对她干了些什么。愧疚感从胸口直涌头顶,他狠狠地咬着牙。
益尚离开门边,走到病床旁,把短杖放在一旁后坐在了窗前。文英凝视着益尚,突然又转过了头去。也许是悲伤涌上了心头,也许是生气充斥了整个大脑,她紧紧咬着颤抖的下唇,顿时泪水喷涌而出。
益尚想要伸手想要触碰那泪流满面的脸颊,但是文英却无情地推开了他的手。再一次,益尚又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去触碰她的另一边脸颊,可是文英还是推开了他的手。益尚又一次伸手,文英又推开了。真是老顽固对老顽固。益尚没有放弃要为文英擦拭眼泪,而文英亦是固执地推开他的手。
突然,文英放声大哭起来,毫无顾忌地挥舞着手脚。她不知道要打哪里,但是她并不觉得讨厌!她感谢他的出现,感谢他还活在她身边,她不需要他一切的解释,因为她都能理解。她想要撒娇,迫切地想要抱着他,确认那个是否是他。但她不敢伸出手,因为她害怕伸手抓住了他抱了他,他又会消失,她害怕深爱的他又会再次被现实夺走。护国运动的能人志士不可能会那样活着。文英内心的恐惧就像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墙。
益尚双手抓住文英再无力挥舞的手腕,文英扭动着身体想挥动胳膊,两人一时陷入了纠缠。片刻,益尚彻底压制住了浑身冰冷的文英。尽管一只脚有些不方便,但他还是有能力将她压倒在床,他用强壮的腿按住她的双腿,用虎口固定了她的手腕。她刚想直起身子,立马又被他按了下去。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们第一次对视,爱和敬仰在两人间漫延开来。文英的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布满血丝,她就用这样的眼睛仰视着益尚。
“我……”
突然,从胸口上升的一个炙热的火球把益尚的喉咙给堵住了,他一时难以开口。但是还是要说,要对她说他对不起她,让她承受了这种非人的痛苦,是自己当时没有解释清楚,是自己当时没能理解她,给她解释的机会……还有,一定要告诉她自己相信她,并且感谢她。益尚吞下了咽住自己的喉咙的火球。刚才还像哑巴一样不说话只是流泪的益尚张嘴说道:
“谢谢你……”
用力紧闭着嘴唇的文英忍不住抽泣起来。
“虽然这句话已经说了很多遍……对不起。”
文英的哭泣更大声了。
“虽然不敢祈求你的原谅……但我还是要说。”
文英紧闭着双眼,益尚就在她的脸庞上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