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将要举行奥运会的经典项目——马拉松,负责清理马拉松跑道的工作人员和警察们正在分段站岗。益尚为了驱散内心对文英疯狂的想念,拄着拐杖加快了脚步。街道上到处都是自行车、汽车和人群,他烦躁地拨开拥挤的人潮往前走,并没有听见身后有个年轻人正唤着他的名字。
“益尚……大哥?”
搬着橘子的年轻人放下箱子就风风火火地跑出餐厅,嘴里大喊着:
“益尚大哥!大哥!”
近永拨开人群大喊着益尚的名字,可益尚却没听到他的喊声,快速地走进了人群中。
9月14日星期三,上午7点。
城西的威斯顿街,到处都是商店与市场,建了几十年的两三层的老木房也随处可见。现在时间尚早,这片地区还没有什么人走动。
文英在陌生的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便走出了酒店。为了找这个地方,她足足耗费了三个小时。她是自己一个人出来的,并不想让治厚和胜范陪同,她凭借着自己蹩脚的英文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吃早饭,她觉得有些不适。最近她闻到食物的味道都会想吐,闻不到反而更舒服,所以就算肚子再饿,她也不打算吃东西,不,比起吃东西,和近永见面并找到益尚的东西更重要。在来的这一路上,她除了这个想法外就不再有其他。
文英按照近永信上写着的编号找到这里,走进这栋楼。这里的房间就像酒店里的一样,每个门上都有门牌号,信上写的那个门牌号对应的房间在二楼最里头。她站在门前,紧张得冷汗直流,脑袋一片空白。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脑海里就只有跟近永拿回益尚东西的这个想法,她不知道这个心愿是不是就要实现了,更害怕门后面的不是近永。
文英抬起手准备敲门,可冷汗顺着背脊流了下来,她只觉得一阵耳鸣,眼前一片模糊。因为裤子会勒着腹部,穿着很不舒服,无奈之下她只好穿着黑色长裙出了酒店,可裙子却把肚子勒得更紧了。忽然,她把额头抵在了门上,一阵眩晕袭来。她一直心想着快点看到益尚留下来的痕迹,一分一秒都等不及,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让她痛苦不堪。几分钟过去后,眩晕的感觉已经散去,她艰难地抬起头,深呼吸着敲了敲门。
“哪位?”
听到门里的人一口朝鲜语,她的手颤抖起来。门咔嗒一声开了,里面的人从微微打开的门缝里探出头来,一看到那张脸,文英就开始激动不已。
“文……文英啊!”
“近永……哥。”
文英鼻尖一阵酸楚,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看到眼前从小就一起吃穿同住的手足亲人的那一刻,原以为干涸消失的感情再次涌上心头。
“你怎么……怎么跑这儿来了?天呐!”
看到瘦得弱不禁风的文英,近永亲切地摸摸她的头,激动不已地拉过她掩着面的手。
“近永哥……”
“因为那个存折,你真的受苦了!”
近永拉着泣不成声的文英坐在椅子上。这间屋子没有另外的房间,屋内有床和餐桌,房间的一边附带一间厨房,而近永的矮个子舍友此时正站在那里。
“五月份我就离开了上海,前不久在这里看到了大韩人国民会发行的‘朝鲜消息’报纸,那条消息说日本众议院正讨论着大伯存折的事情。”
坐在文英对面的近永握紧了双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虽然近永为了参加救国运动,漂洋过海来到洛杉矶,但身处陌生国度的他依然是那么地开朗。究竟存折是如何成为日本政界里舆论的话题,随之而来的牺牲又有多大,从近永一脸遗憾的表情就知道他一无所知。
“话说回来,你怎么来这里了?我都好奇死了,快跟我说说吧。”
文英眼里还噙着泪水,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堂哥近永。她好奇着近永哥记忆中那个叫金益尚的男人,好奇着近永所认识的那个金益尚,好奇着近永那双纯净清澈的眼里的金益尚。
“哎呀,你说这还真是邪门了!在美国这个离家乡十万八千里的异国他乡,居然能在两天之内见到两个久别未见的人。”
近永拍了拍一言不发只看着自己的文英的手背,心里很是欣慰。
“哥哥。”
她想问!她想赶紧找到益尚让近永保管的那件贵重物品!可她最后还是开不了口。
“妈妈身体还好吗?弟弟妹妹们过得好吗?”
她害怕近永手中并没有益尚的那件物品,害怕那一切都是自己的记忆出错。
“叔父应该还在生气吧……”
她内心十分急切,不知道这件东西是否能让她找回记忆中益尚那张变得模糊的脸,她害怕那件东西早在近永带来美国的途中就已经丢失。
“不过你代替我进入帝国大学读了一个学期,那笔以奖学金的名义得到的学费……”
“近永哥。”
近永死乞白赖地说着,文英打断他的话。
“嗯?怎么了?”
近永这才察觉到妹妹文英的异样,他凝视着文英的脸。文英原本就很美丽,当初在上海,他一眼就认出了女扮男装的她,虽然她当时一身男装的行头,但她的美丽、阳光和活力却难以掩盖。可现在,她身型瘦削,一张脸十分憔悴,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眸如今就像加利福尼亚干涸的沙漠一般了无生气。虽然泪水不断地往外涌,但那双眸子却更像一潭死水。
见到自己的妹妹,近永难掩激动的心情紧咬着牙。他紧紧地握着文英的手,表情僵硬地问道: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了?嗯?文英啊!”
滴答,泪水从文英脸上滑落。她紧咬着嘴唇,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悲伤即将在自己的哥哥近永面前爆发。
“究竟……”
滴答,滴答。看到文英狂流不止的泪水,近永的心都要碎了。看着他心疼的样子,文英闭上了眼,她忍着不哭,慢慢回忆起过去50多天里她经历的事情。50多天,1000多个小时,为了生存,她一刻也不曾忘记刻在心中的那些回忆。
“关于……那封信。”她轻启干燥的嘴唇说道。
“信?”
“哥哥你……在信件末尾说到的那些话。”
“信的末尾……”
“益尚……前辈的……东西,在哥哥手里。”
近永歪着头。她怎么说起这个?他一时不明白她口中所说的“东西”。
“那件东西现在哥哥手里,可即便如此……”
文英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那件东西应该还给它的主人才对啊,我无法理解你要它来干什么。”
“……你就给我吧。”
文英的泪水哗啦啦地沿着脸颊流了下来,但是不清楚状况的近永只是摇着头不知所措。
“你要益尚大哥的东西来干什么?”
“求你给我吧。”
文英流着眼泪一再请求,眼神却很坚定,近永在心里怀疑起来。
“难道你在这里联系到益尚大哥了?是他让你来这里的?”
近永眼神飘忽,胡乱地问道。
“即便你不来找我,我还因为昨天错过了近在咫尺的益尚大哥,而苦恼着要怎样才能联系上他呢!没想到他已经和你联系过了。”
近永知道益尚是文英的未婚夫,也知道益尚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却没想到他们两个人的交情那么深厚。
“我很快就追出去了但也没追上,益尚哥的腿不方便,但是竟然消失得那么快……难道他知道我在追他?但是益尚大哥的腿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近永发现文英的反应很奇怪,她的眼珠子咕噜地转个不停,手也哆嗦抖个不停,他猜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不知道益尚大哥受伤的事情?”
听到近永的疑问,文英突然趴在了饭桌上,按揉着发晕的脑袋。
“原来你不知道啊。也是,我都觉得惊讶。益尚大哥本来就很引人注目,一下子就能认出他来。虽然他的体格和修长的身材跟这里的人差不多,但是因为他的头发是黑色的,所以还是很显眼。话说益尚大哥……也是,还是眼睁睁地错过了他。”
“……你……说……什么?”
文英的声音越来越抖,身体也抖得像筛糠一样。
“你刚才说了什……什么?”
“他……你说你错过了益尚前辈……是什么意思?”
文英提高了颤抖的声音。
“还,还能有什么意思,我是说昨天在佛蒙特街的一家西餐厅里看到益尚大哥了。他和以前不一样了,头发剪短了一半,也瘦了好多,左腿看起来有点不方便,但我敢肯定那人就是益尚大哥。我和他一起在日本生活了几个月,不可能认不出他。”
近永红着脸万分肯定地说道,趴在桌子上的文英急促不安地看着他。
“我还听见跟大哥一起的那个男人,既叫大哥金益尚又叫他闵益尚。”
啊……文英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
“那家西餐厅的名字叫CAST,我一周会送三次橙子去那里……”
文英喘不过气来了,本来以及麻痹的心,现在心却像是被撕碎了一般疼痛无比,文英的手紧紧地抓着白色罩衫。呼哧呼哧,她痛苦地喘着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CAST……那家西餐厅的名字是CAST……在佛蒙特街的西餐厅名字……CAST!
“文英!文英啊!”
文英把一直随身的手提包遗忘在了桌上,跑出了房间。
9月14号上午9点。
为了确认荒川昨晚给治厚京城的府邸送去的电报,益尚从疗养院出来,去了位于佛蒙特街32号的邮局。在同一时刻,从佛蒙特街十字路口西边的酒店出来的治厚和胜范正在茫然地扫视着大街。
街道上已经人山人海,马拉松的选手们10点钟从奥运会主办场地露天运动场出发,11点左右会经过这条街,所以现在这条街正在被管制着。人海中的太阳旗[日本国旗——译者注]非常扎眼。代表日本参加这次马拉松的三个选手中有两个是朝鲜人,他们在胸前佩戴着太阳旗,只是因为太阳旗可以引起欢呼声。
“大清早的,洪君这家伙到底去哪里了啊?”
看着扎眼的太阳旗,本来心里面就别扭的胜范一边寻找文英,一边喊道。而治厚只是环顾着走在街上的人,沉默不语。事实上,只有治厚知道文英为什么坚持要来到这里,虽然心里对她感到愧疚——在来这里的船上,治厚翻找过文英的行李,偷看了近永寄来的信。所以大清早的,如果找不到文英的话,那她肯定是去了近永住着的地方。
“连英语都不会几句的家伙,到底跑哪里去了啊?喂,李治厚,我们这样漫无目的地跑出来找人,这么大的地方,我们得知道她去哪了才能找到她吧!你觉得呢?”
胜范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治厚的肋下,示意他先去饭馆吃一顿。但是,治厚双唇紧闭环顾四周,寻找着指引去威斯顿街的路标,他正在一一地看着佛蒙特街十字路口四个方向的路标。
“我说,我们先吃早餐再接着找吧!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胜范抓住治厚的手臂,再次把他往酒店里面拉。人太多了。在京城除了学生运动的日子,这还是胜范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被这么多的人挤着走路。肚子饿得不行的胜范在人山人海中艰难前行,但是他突然僵住了,仿佛被从天而降的大冰雹砸中了脑袋。他眼前一亮,就像小时候在潺潺溪流中,发现有着宝石般的光芒的石头一样,他的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胜范一时默不作声地站着,一直在琢磨路标的治厚,对于朋友异常的举动也只是转头看了几秒,便不再理会。
胜范看到有个男人正一手抓着白色纸条,一手撑着拐杖站着。那人有点消瘦,头发剪短了一半,腿也不方便,那模样看起来很陌生,但是那人分明!分明!眼前的这个男人……胜范一个劲发着抖的腿往前迈了一步,他松开治厚的手臂,往眼前的那个男人伸出手去,但与此同时——
“益,益尚大哥!”
在几步开外的街道上站着的三个男人间,插进来一个声音,三人同时转身看向了呼唤益尚的男人。
“……近……永?”
益尚迅速地转过头,不禁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近永,皱起了眉。
“大哥!大哥!”
近永眼里噙着泪水,用近似哀嚎的声音呼唤着益尚,他紧紧地握住益尚的手。与益尚相逢的喜悦和寻找迷失的文英的紧迫感纠结在一起,使得近永的精神变得恍惚。虽然威斯顿街和佛蒙特街离得并不远,但是文英可是从来没有去过西餐厅CAST!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地方,这个到处是人的地方,疯了一般地寻找着身体不适的文英,但是却找不到。丢下了包就跑出来的文英,该不会是在哪里晕倒了吧?近永想着这些,根本没法打起精神来。
“大哥!大哥!”
益尚死死地盯着脸色苍白的近永。治厚的视线落在近永手上拿着的包上,那是自己在“医学之夜”的晚宴时送给文英的手提包。
“大哥!妹妹,妹妹她!”
妹妹……
“文英,文英她不见了。”
文英……
“今天早上,文英来找我!我跟她说昨天在这里看见大哥你了……她就像丢了魂似的从家里面跑了出来!我连忙追了出来,但是没追上。文英的身体不太舒服,我怕她在哪里晕倒了!”
比起无精打采的近永的脸,益尚的脸更加煞白。
“文英啊。”
益尚转过头,难以置信地听着近永唤着文英的名字,一时愣愣地看着近永。
“文英来找我,是想从我这里拿走大哥的东西。”
益尚慢慢地转头,看向对面站着的治厚和胜范。治厚看着近永手上拿着的手提包,牙关紧咬,一动不动。而胜范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脸色发白的三个男人。益尚的心脏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跳出胸腔。
“大哥,大哥……”
益尚紧紧捏着近永的手腕,近乎捏碎。
“文英……去哪里了?”
益尚大声地吼道,但下一秒,那呐喊声却又被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和高耸的建筑淹没。
9月14日上午11点。
看着高耸的建筑,路旁的树木和街道上摩肩接踵的人群,文英根本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在哪里。佛蒙特街到底在哪里,明明过了沃尔什街和威斯顿街就该到了的,南北两个方向的奥林匹克路标上说是和8号街交接的地方,可它到底在哪里?路标也因为来来往往的人无法看清,不,文英其实根本就看不懂十字路口四个方向标示牌上的路标,她抓着零乱的头发一直往前走了又走。她一边走,一边努力理解近永说的话,时不时停下来喘气。她茫然地看着头顶上不停打转的天空,近永说看到他了……看到益尚了,还听见和他在一起的人既叫了他金益尚又叫了他闵益尚。她两只耳朵清清楚楚地听见近永说了那样的话,但是她还是不敢相信。难道他没有死吗?益尚已经两个多月,将近三个月没有音讯了。她没有收到他的一封信,没有接到他的一通电报,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然而,近永却说他见到益尚了,而且还是在这里,在美国的国土上,在这个从朝鲜来要花上两个月甚至是三个月的时间,还要横跨太平洋才能到达的地方看见益尚了。文英站在人行道旁一排排的人群中,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啪地一声,文英被一个身材健硕的白种男人撞了一下肩膀,被挤到了前面。再次啪地一声,一个穿梭在人群中的褐色头发男人撞了一下文英,然后走远了。群众们哇喔哇喔地欢呼着,挥舞着手和手中的国旗。发动机轰隆隆加速的声音也传来。不知道是谁打开了录音机,传来了听不懂的英文广播。欢呼声越来越大,发动机的声音也越来越近,在听不懂的英文广播里面播出了“金恩培”“权泰夏”这些她熟悉的名字。文英再次跑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起来。两名朝鲜青年胸前戴着太阳旗,正在观众的那边拼尽全力地奔跑着,她跟着他们一起跑了起来。呼呼,文英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也哆嗦地抖着。过了建筑的拐角,她完全辨别不清方向,只是在街道上徘徊着,寻找着CAST西餐厅的招牌。到底在哪里呢?会在哪里呢?文英的腿已经迈不动了,她停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