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转身的那一刻,身后不知何物缠上了他的胳膊,他只能停下脚步,慢慢低下头看向手臂。在船舱朦胧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一个红色的东西正在微微闪光,再定睛一看,发现与那闪光物相连的是一根又黑又长的棍状物体。船舱里很暗,他费力地睁大了眼睛,终于认出了那东西原来是自己放在枕边的铜制手杖。心脏突然砰砰跳起,身子也变得僵硬,他压抑着自己飞快跳动的心脏转过身来。夜色中,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随即,那人一副无比吃力的样子,将后脑勺靠在墙上——
“妈的,金达钟……”
那人用浑厚低沉的声音骂着达钟。
“那该死的药……别再喂我吃了!”
让达钟跟踪益尚的人是闵大监。他虽然预感到了益尚和达钟正在进行着某项秘密交易,但却没有让达钟报告交易的具体内容,因为他很清楚达钟是个怎样的人。而且,在指使达钟跟踪益尚之前,他已经安排了三个人跟在益尚身后。但是无论是达钟还是那三名手下,在益尚进到延忠烈家完成事情之前,他们是绝对不会插手的,因为闵大监严令禁止他们干涉益尚做任何事情。闵大监知道,万一他们鲁莽地插手益尚的计划的话,那么情况一定会变得很糟糕。
不过,尽管闵大监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是事情还是偏离了轨道,计划因为熙庭逃跑时逃错了方向而变得棘手。益尚单枪匹马地和警察在街边进行枪战的时候,他们一开始也只是在一旁观察形势,直到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才慌忙出动。
益尚保护着熙庭和警察单打独斗,结果大腿先被枪打中,接着刑警一枪打到了益尚身后的建筑物上,子弹不知被什么东西反弹回来,直接扎进了益尚的后脑勺。而益尚的最后一颗子弹也穿破了刑警的后脑从脸蛋飞出。
益尚中枪后,达钟就和益尚的手下们一起把晕倒的他抬到了附近的红灯区,脱下他的衣服给死去的刑警换上,而且还在衣服被打出窟窿的部分,给死去的刑警也补了一枪,况且刑警的一半脸已经被子弹给打烂,这样就更加难以辨认。达钟抽出刑警的身份证,拿走益尚的手枪,完全制造出金益尚或者闵益尚已经被击毙的假象。
这样一来,朝鲜就没有金益尚或者闵益尚这个人。虽然在京城已经给益尚做了抢救,但是京城却没有真正能够做子弹摘除手术的医生和装备。医生们纷纷建议将益尚送往日本或是美国和德国去做无后遗症的子弹摘除手术,最后,闵大监决定选择去美国。不幸中的万幸,益尚没有颅内出血。但是,子弹卡在了他脑下部的神经和血管间,压迫着他的神经,所以益尚就因为剧烈的头疼而一直昏迷不醒。益尚就在持续昏迷的状态下,历经32天的航海,从朝鲜穿过太平洋,到达美国的边关洛杉矶。
“昨天收到了荒川已经到达美国的消息,你打算怎么做,把他叫过来吗?”
9月13日上午,在洛杉矶北部街道中心的疗养医院院前,落叶树和低矮的灌木丛之间是一片宽广的草坪,草坪上方的晨雾还没有消散。
“如果不想把他叫进病房,那在休息室见他也可以……”
“不用。”
益尚窝在轮椅里,看着窗外简短地回答。
“什么?你说什么?”
益尚的回答让达钟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愣愣地反问着。望着窗外的益尚转过头看着达钟说道:
“跟他说去佛蒙特州见面吧。”
“不行,医生不会同意的。”
“我也是医生啊,我现在已经可以活动了。”
坐在轮椅上的益尚伸手去拿放在窗边的拐杖,然后另一之手伸向达钟,眼神示意着达钟将他扶起来。但是达钟却一脸不满地犹豫着。看到他这表情,益尚傲慢地扬起眉毛,用一副“你敢不扶?”的表情无言地威胁着他。即使腿再疼,行动再不便,益尚还是当初那个意志坚强的益尚。从接受子弹摘除手术到现在才一个月,头疼的症状还持续着,被子弹打到的左腿因为无法活动,肌肉变得僵硬,所以很不方便。
但是两周前他已经可以说话,也可以站起坐下了,那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达钟联系荒川。恰巧在前一晚,达钟接到了荒川说要来洛杉矶看马拉松比赛的电话。其实,因为闵大监的强硬阻挠,所以他们才一直没能和京城那边取得联系。治厚、胜范、华景,甚至连仁川大米市场的文英叔父,闵大监都使尽手段阻止益尚跟他们取得联系,而这也是为了益尚今后能在京城销声匿迹而采取的措施。
当然,对于父亲闵大监所做的一切,益尚都能够理解,毕竟当初没有预料事情会有差池,没有做出万全准备的人是他。不对,应该说他从没想到居然只成功了一半,因为这是拿性命去拼的事情,而他则骄傲地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失误……所以他能够很快地理解闵大监所做的决定。但是文英,一想到文英得知自己死去的消息,益尚就没有办法镇静下来,每天晚上她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当初,在那艘横跨太平洋前往美国的船上,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益尚,模糊的意识里也全是文英的身影。照相馆里,文英赤脚于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回过头看自己时的模样;晚宴上,她裙摆飞扬,茫然傻站的模样;听到他的死讯后,她难以置信而泪流满面的模样……那些画面,全部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在黎骆医院长廊上的状似无意的最后一次牵手,还有她纤细的手指按在他突起的太阳穴时的感觉,他仍然记忆犹新。每当他因为疼痛而蜷起身子时,他总以为怀里抱着文英。
“剃须刀就不用了……”
益尚穿好衣服站在久违的镜子面前,他把达钟递给他的剃须刀还了回去。他看着镜子前陌生的自己,原本浓密的头发已经全都被剃光,只剩下两颊的络腮胡子。幸好手术过后15天,他头上就已经长出了短短的黑发,才得以证明他是个东方人。但尽管如此,他眉间的宽度还是因为手术的原因变窄了。益尚不满意地扭头看着嘴巴周围疯长的黑胡子,但是他并不想浪费那份体力和精神去剃它。
“我可以一个人去,你不用跟着。”
益尚随意地套上件深灰色西装,他一点都不好奇这衣服是什么时候买的,就那样拄着拐杖走出了病房。虽然左腿不便,但是在拐杖的支撑下,益尚还是能大步流星地走着。阳光洒在疗养院的长廊上,健壮的益尚迈着坚定的步伐朝走廊尽头走去。
9月13日,星期一上午10点。
洛杉矶港口驶进一艘横渡太平洋而来的船,一时间,港口人潮涌动。穿越大洋源源不断运来的货物和人们使港口热闹非凡,再加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临近,港口的氛围简直如同过节。
“要先去酒店吧?洪君……还是先让她缓缓眩晕?”
下了码头,过了安检刚往港口外走出去,胜范看着文英晕眩的样子和治厚低声交谈起来。脸色苍白的文英顶着洛杉矶的烈日,在一旁按着太阳穴。
“还是缓一缓吧。”
“唉,到底是什么样的晕船症能持续50天之久。”
坐在4500吨重的大型客轮一等席上,文英一直晕船不断,她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因为一吃下去就会吐出来,没东西可吐的时候经常连胃液都吐了。也不知是不是贫血,她有时头晕得连站都站不起来。每当文英出现这种情况,胜范总会感到局促不安,他怀疑她得了其他的病,虽然有好几次把文英送去医务室进行了检查,但是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文英虽然换掉了男装,但却没有脱掉那件厚重的纸甲,所以胜范特地悄悄问了医生是不是那身纸甲的问题。当然,胜范自然不知文英不肯脱下纸甲的原因。
“市区内往佛蒙特方向走的话有几家条件不错的酒店,我们先去那边吧。”
胜范拿过文英手里的行李走在前面。闻着洛杉矶清新干燥的空气,文英的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背着文英的治厚感觉到背上传来她平稳的气息。
“吃饱后就上来吧,我就在房里休息。”
将行李放到房里后,胜范和治厚出酒店去吃午餐,而文英则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虽然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已经渐渐平息,但她还是无法走出房门去看看美国广阔的大地,感受奥林匹克的氛围。
把治厚和胜范送出门后,文英走进小房间里附带的浴室。没有了益尚,文英找不到恢复女儿身的意义,两个月来一直缠缚在胸前的束带今天第一次被解开。文英把身体浸到装满热水的大浴缸里,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浴缸。热气腾腾的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她空荡荡的心房,麻木的心脏就像是停止了跳动一般。她闭上双眼,浴缸的水打湿了她的发。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即使闭上双眼,脑海里也不再清晰地浮现出益尚的样子。为了不让他的模样消散,文英只能使劲地在回忆里寻找。益尚的照片因为她长时间的抚摸,油墨都已经被擦掉。就像消散的油墨一样,益尚的样子也无法阻挡地慢慢在她记忆中淡去。最终,她能做的只有在没有益尚的世界里痛苦地活着,她决心要见到近永,找回益尚放在他那里的重要物件。
浴缸里的水渐渐变冷,文英被冻得直哆嗦,她蜷缩着身体把脸埋进手心里。泪水滴进盛满水的浴池里,泛起波纹。她的心痛得仿佛已经停止了跳动,流动的血液似乎已被眼泪替代。泪水不停地滑落,她努力地不让自己的意志被磨灭。
9月13日下午1点。
“三个月未见了,金先生。”
“别来无恙,荒川先生。”
朝鲜人大多聚集在洛杉矶东西走向的费蒙特街,在那条街上有一间小餐厅。
“在美国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碰面,真是太幸运了!”
荒川首先落座,打量着拄着拐杖行动迟缓的益尚。益尚现在的样子和三个月前大相径庭,这让荒川十分好奇,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轻易地将心中的好奇表露出来。既然益尚想隐藏自己,那么他也不会草率。不知是因为他剪的一头短发,还是因为下巴上蓄起的青青胡渣,他的目光显得更加敏锐,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也让人更加害怕,荒川一时不由得紧张起来。
“东京的事情,我已经听到消息了。”
益尚首先开口道。
“是吗?来到这里才一个多月,倒是了解得很透彻嘛金先生!”
“听说您中途收手了。”
“政治上的事本来就充满变数不是吗?但金先生,据我所知,事情的结果如您所愿了吧?”
“您说如我所愿的……结果?”
益尚眼神发狠地盯着绝口狡辩的荒川。自从来了美国,益尚就变得很没有忍耐力。他花了很多时间去克服肉体上的伤痛,而对文英的思念却难以抑制。文英远在太平洋的另一端,他无法与她联系,他压抑着自己的思念,却越发感到狂躁不安,仿佛自己的内心深处住进了一头残暴凶狠的野兽。
“现在就算我党不再施以政治压力,存折里的钱也会自动回到它主人的手里,不是吗。”
荒川拿起服务生端上桌的咖啡送到嘴边,顿了顿说道。听到这话的益尚不禁皱起了眉头。荒川继续说道:
“那位小姐,也就是存折的主人……说服了曾担任大韩帝国大臣的某位宋姓人士,替她交了一大笔诉讼费。”
益尚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拐杖。
“似乎那位小姐已经提前算到我会收手……我想的可对?”
益尚就那样盯着发问的荒川慢慢地靠向椅背,不禁感到一阵颤栗,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第一次见到文英时就知道她是个精明强干、头脑聪明的人,但益尚从没想过她能处理得那么明智。她带着痛苦和难过,却依然能够把握时机从容处事,他对她由衷地感到佩服。
“所以,金先生请想一想这究竟是不是您希望的结果。”
荒川往咖啡里倒奶油,对上了益尚的视线。一时间,周围安静得只听得到荒川搅拌咖啡的声音。但益尚又立马挺直了腰杆说道:
“我的确得到了所希望的结果,但是这不影响荒川先生您违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这个事实。”
“我想金先生您应该还记得,违反约定的,不止我,还包括金先生您自己。”
荒川狡猾地眯缝着眼,捋着小胡子,眼神里好像在说,我利用从你那里得到的资料压迫日本政府,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没有什么好遗憾了,至于京城一事,闵大监已经极力挡下了那些舆论报道和走漏的风声,你带着不便之身来了美国,却还要找我,其中的缘由我倒也猜得出来。益尚读出了荒川的狡黠,一时凶狠地挑着眉。
但是,益尚并没有揭穿他,毕竟揭穿了也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动摇朝鲜亲日派势力,届时便相当于是又为他提供了牵制日本政府的力量。然而,没有完全守约这事却不能轻易放过他。
“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请求?”
“不,应该说是咱们的交易还没结束。”
听到益尚口中的“交易”,荒川把拿到嘴边的咖啡杯又放回到了桌子上。
“请荒川先生用您的名字打一份电报发送到朝鲜去。”
荒川抿了抿嘴,看穿了益尚的意图。为了避免自己的名字被记录下来,益尚想利用荒川做发件人。不论是金益尚还是闵益尚,不论是信件还是电报,只要是以益尚的名义发出的,邮政总局都会按照闵大监的吩咐将其截下来。就算电报用达钟的名字来发,但只要收件人是金益尚身边的人,结果还是会被截下来。
“您就转告对方让他来这儿就行了。”
益尚坐在椅子上看着荒川说道。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和文英取得联系,在思念决堤之前,在文英把他忘掉之前,在他忍受的思念超出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前。
“这个请求很冒险啊金益尚先生!噢不,或许应该称呼您闵益尚先生?”
“和我经受的危险相比,这件事对荒川先生来说难道不是小事一桩吗?”
“就算我只是在野党,也不能成为朝鲜独立运动者的联络人,这可是背叛祖国的事。”
荒川不愿插手这件百害而无一利的险事,但是,就在那一瞬间,突然“咣当”一声!拐杖锋利的底部插进了茶几旁的墙上。铁质的手杖因为强力的敲击被震得嗡嗡作响,荒川被拐杖逼到墙角,那尖尖的底部似乎能把他的腹部刺穿。他脸色发青,硬生生转过头看着益尚。这时,一个拿着一箱外卖橘子往餐厅门口跑的东方年轻人瞟了眼正引起骚乱的两人。益尚用左手按着不方便的腿脚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揪着荒川的领口,一把将荒川拽到自己面前。
“现在的日本政府已经被你使的阴招给损了,你就别在我面前装什么伪君子。多亏了我,那些存折的证明材料才得以由那个叫延忠烈的人,那个你们政府卖命的猪狗不如的密探交到你手上。不过,如果我站出来,说辞将会变得完全不一样。有多不一样……那事情就会变成是你勾结朝鲜独立运动者来逼迫日本政府!”
“呵呃!”荒川呼吸一滞。益尚啪地一下子放开荒川的衣领,退到后边喘着粗气,他已经忍无可忍。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流下来,这是他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将体力耗费到极限。在他的威胁下,荒川频频点头表示同意。益尚撕下桌上的便签纸,写下电报的内容和地址便塞进荒川的衣袋里,额头上的汗还在不停地流。
益尚将插进墙里的手杖拔出来,左手拄着它,绕过茶几离开了。他的心狂跳得像快要爆炸似的,他用力地握着拐杖,但又由于用力过猛,手在不停地颤抖着。那颗思念文英的心犹如一头发狂的野兽,让他没法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