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金达钟。”
“嗯,我接到通知了,说你下船来接我。”
这里是长崎码头,怡隆洋行所属的美国行船只都停泊在这里。与乘务员们一起从船上下来的乘客们在码头来来往往。在人群中,两个男子面对面握手行礼。
“已经通过旅游审查了吧?”
“那是自然。”
“我能够检查一下你的行李吗?”
达钟接过男子的行李,一丝不苟地检查着行李内的东西。可是男子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没有表露出丝毫不开心,兀自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这船最终将停在美国的哪儿?”
“停在举办世界奥运会的地方,洛杉矶。”
“啊!真的吗[此处该人说的是日语——译者注]!”
男人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不禁发出欢呼。达钟合上了包,伸直腰站着,低头看着那个男人。
“药藏得这么巧妙,所以通过审查了。”
达钟意味深长的话语让男人感到了一丝的慌张,眼神也开始变得闪烁。然而达钟马上耸了耸肩,噗嗤笑出了声来。
“还望你谅解。你也知道,命令我们做事的这位向来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
“呃……知道了。”
达钟傲慢的语气不像一个传统的朝鲜人,还有他那远高于这个男人的身高也让男人感到畏惧,所以他只得使劲地点了点头。紧接着,达钟似乎还要做些什么事,朝着男子伸出手来,扬了扬眉头。
“外科博士学位证和身份证也需要确认一下。”
“啊?好的,遵命!”
刚还点着头的男人立刻从自己的衣服的內兜里找出了达钟所要求的东西,递交了上去。达钟认认真真地看着男人递交上来的证件,眼神锐利而凶狠。然而,男子却一脸沉醉地望着威风凛凛的美国行船只“伊隆号”,做着自己平步青云的美梦。湛蓝的海平线那头,漂浮着雪白的云团,而在那儿飞翔的海鸥在放声鸣叫。
“据我所知你搬来镰仓也还不到四年的时间。到了以后,在那儿你也不想定居的话,再拒绝我的提议也无妨。”
今天的天气格外的晴朗。虽然才是上午,但是太阳已经升到了南边。炽热的阳光放肆地照射着大地。骄阳照射下的浓密的绿荫,在这样的日子里竟成了比天堂还要美好的地方。
“不过,你要是胆敢半夜逃走,我一定把你从头到脚大卸八块。要知道就算你半夜逃走,也逃脱不了我的手掌心。”
在被改造成西洋式的日本房屋的客厅里,治厚和“宋”面对面坐着。治厚的眼神十分的锐利,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宋”。文英坐在旁边紧紧地抓着治厚的手。眼神却也是丝毫离不开“宋”,时时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所以,您的意思就是,不管要花多少钱,与日本政府打官司的费用全部要由我来承担。是这个意思,对吧。”
“是的。”
听了治厚的话,“宋”皱起了眉头。治厚见情况不妙,便又先发制人,赶紧补充说道:
“我们可以保证,至少在打官司期间,不仅仅是我们,其他地方也不再追赶您。只不过不管结果将如何,这场官司一定要打下去。”
正午的时光漫长而又寂静,只有天花板上缓缓转动的电风扇在那儿“呼呼”的响着。树木在风的吹拂下偶尔会发出声响,然而只有鸟儿的啼叫才让午后显得更热闹些。大约过了近一个小时,治厚和文英从“宋”的房子出来,走进了凉爽的街道内。有着700多年历史的日本古都镰仓有着许多的神社和寺庙。胜范刚游历完所有的寺庙,在距离他们几十步的地方朝着两人挥着手。
自1912年观光列车开通以后,来镰仓观光的游客就络绎不绝。海岸边为了吸引有钱的老人来养老、有钱的病患来养病而建的疗养院鳞次栉比。和“宋”的房子的所在地一样,这里的风景秀丽,东京的富人们建造的别墅和高档小区数不胜数。
“真的就这么回去了么?我能进来吗,我有东西要给你。”
治厚和文英住在一家能将海岛风景一览无余的榻榻米旅馆。旅馆在海边一座很高的山崖上。虽然旅馆小,但是却非常的奢华,甚至还有温泉设施。治厚安顿好自己,便来找住在自己的隔壁的文英。文英听见了治厚的叫唤,打开了房门。
“这个是熙庭去上海之前让我交给你的。”
窗门大开,治厚站在窗台很低的窗户前,将一封似乎被摸过无数次的信封递给了文英。然而文英只是看了那封信一眼,并没有马上接过那封信。文英的心到现在还没有平静下来,她不敢看那封信,因为她害怕看了那个会让她愈发痛苦得无法自拔。
“可能是你堂哥寄来的。”
“是嘛?”
治厚看出了文英的心思。听治厚这么说,文英这才接过那封信。
“不看么?”
“以后再说吧。”
“好吧,那我先回房了。”
两人的对话非常平淡,似乎两人是在一起生活着的兄妹。窗外吹来的海风让治厚感到有点冷。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那天……真的很谢谢你。对不起。”
文英好不容易说出的话语让他停下了脚步。
“虽然现在才道歉,但是我是真心感到抱歉,对全华景医生也是。”
治厚慢慢地转过身来,再一次面对着文英。她依旧是那样站着,既没有低头,也没有望着大海。但她抬起手背擦拭着随着眼眶一起变红的鼻头,紧紧地抿着双唇。
“我会帮你转告给华景的。”
听了治厚的回答,文英点了点头。突然,治厚的视线停留在了什么东西上。原来文英身后的海上漂泊着一艘船。
“你说,尸体是那个金达钟确认的吧……”
文英小心翼翼地说道。治厚将视线从海面的船上离开,看着文英。
“那个名叫金达钟的人怎么就能认出他呢?”
这下文英不仅仅是声音在抖,她的眼神同她的颤抖的声音一样,不安地晃动着。
“有可能不是他啊!他的脸长得那么……”
“金达钟就像是大哥的影子一样,长年累月地跟在大哥身边。就算不是看脸,哪怕光是看手或者衣领,他都能认出大哥来。”
虽然尸体已经经过确认,但她还是无法接受,在她没有亲眼见到的情况下,她真的不愿接受益尚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为什么你又开始这样了!。”
治厚的焦急的声音让文英低下了头。她紧握着拳头,紧紧地闭着眼睛,强忍着心中的痛。
“如果那样的话,还不如让我自己亲眼确定。”
不管有多害怕,有多痛苦,至少也让自己亲眼看一看他最后的面容……就算他的胸膛早已经冰冷,也让她能够再靠一回,让她看看子弹到底从他脸上的哪里穿过……哪怕是再摸摸他的手,沾染一点他身上的气味也好。
她在内心哀切地喃喃道,这样的后悔不断地击打着她的心脏。那个跟她有过婚约的人,那个调侃地说把处男之身托付给她的男人,为什么都不让自己见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她在内心如此埋怨着。
她紧紧地揪住胸口,转身面向大海。
“洪文英。”
治厚的声音就像面前平静的海湾一样温柔。在治厚的叫唤声中,文英慢慢地松开了揪住胸口的手,抬起了头。她转身面向大海,深呼吸,慢慢地平静了自己的心情。然后,她打开了一直被自己紧握在手里的信,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
“是我,很抱歉现在才写信给你。
4月,我第一次来到上海。5月的上海真的很悲惨。这儿几乎成为了日本人的天下,他们肆意的使用治外法权。在英法德的租借内,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宪兵和警察。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吧?虽然来到这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想在这是非之地长久地待下去,对于我们朝鲜人来说,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因此,周围的人都开始迷茫了,就连我也是……实际上,我已经渐渐开始失去了辨别力,不管是思想还是信仰,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也有点分不清楚了。身为朝鲜的青年,我怀着理想,背井离乡来到了上海。然而现在的我什么也没能做成,所以我绝对不能就这么回去,也没有脸面就这么回去。
你知道将在美国举办的世界奥林匹克运动会吧。你听说了么?我们朝鲜将有三名运动员参加比赛。听说有着数亿人口的中国也才只有一名运动员参赛呢。我打算和一位在上海认识的朋友一起去美国,去奥运会的举办地洛杉矶。据说那儿生活着很多朝鲜族侨胞们,其中有很多人也是有着革命理想的运动家。所以我打算在那儿重新开始我的革命事业。不管我的想法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我的革命信念永远都不会变。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对不起你,但是还请你能谅解我相信我,我会成功的。还有,幸运的是,这次我将会有固定的住所,地址就在下面。所以替我转达家人,我很好,让他们不要替我担心。
文英啊,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就先说到这里吧。
附笔: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你知道一个叫金益尚的人吗?是这次在京城帝国大学复学的一位前辈。话说,我想不到他竟然还会回到学校。实际上,我还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他。已经整整三年了,一直都没有能够还给他,真的是……直到有一次不经意看到,才发现那里有他珍藏着的东西,所以觉得必须得还回去。如果你有机会能见到他,替我向他问好。还有帮我转达,我一定会把东西还给他的。”
近永从来都没有写过这么长的信。文英从头到尾读完了信,还不待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就突然抬起了头,将自己的视线转向了冰冷的大海。她望着海湾外边遥远的海平线,想象着海的对岸那个宏伟的美国大陆。
夜晚的大海沉寂下来,彻底与黑夜融为了一体。半夜,文英从床上起来走向房外。她从一个负责夜晚在酒店擦墙的大妈那儿借了一把剪刀,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文英从包里拿出了近永的信,与桌子上的镜子并排放在一起,然后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盯了许久。突然,她举起了剪刀,咔嚓咔嚓,剪起了自己的长发。然而,她剪发既不是为了剪掉什么,也不是为了折磨自己。她只是希望通过这种形式下定决心,让自己在夜晚的时候不再心痛,也不再害怕怎么去面对新的一天。毕竟,新的一天应该是充满希望的,而不应该害怕。第二天一大早,文英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她来到治厚和胜范的房间,坐在了他们的对面,准备和他们一起吃早餐。当然,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他们两个说。
“啊!啊!头发!你的头发!”
正在刷牙的胜范嘴角含着泡沫,一见到文英就指着她,发出了惊讶的感叹。
“我要去美国。”
“什么?……”
“美国。我决定不回京城,直接去美国了。”
文英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找到益尚给近永的那个东西。那个珍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一定要找到它。也许……她不知道除了这个,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活着。然而,她也不知道,等有一天找到东西之后,她又要以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她必须得活下去。她要把官司打下去,哪怕希望渺茫。她要把那笔钱找回来,然后按照益尚的信念,去使用它。在确认它被好好使用之前,她都得好好的活着……所以文英必须得去美国,去把益尚给近永的那个东西找回来。
“我要去美国,去洛杉矶,那个举办奥运会的地方。”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疼痛沿着血管传遍全身,心脏也感受到那份疼痛。但她却甘愿承受这份疼痛,也并不想拼命去忘记他,拼命去逃避这份苦痛。如果要用这痛苦去偿还失去益尚的痛苦,那么哪怕她的心脏被割成两半,哪怕遍体鳞伤,她也甘愿去承受。
治厚和胜范默默无语,文英慢慢地站起身来,轻轻地关上榻榻米的门。她的心口依旧在丝丝作痛,冰冷的双手支撑在墙壁上,揪心的痛苦让她不停地喘息。她攥着胸口,头靠在墙壁上,透过走廊镜头的窗户望向外边的大海。如果,她能体会到益尚所承受到的一切痛苦就好了,如果她也能体会到躺在冰冷的黄土之下的感觉的话就好了……她紧闭着双唇,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她向水平线那头望过去,看到了即将消失的船,默默承受着内心的痛苦。
“还有多少天就能到岸了?”
“今天是几号了?”
“今天是星期天,应该是7月31日吧?”
达钟在漆黑的夜空下看着像指甲般大小的下弦月,推算着日子。7月5日从釜山港出发,在长崎停留一天,7月6日再次起航,到今天正好是第25天。如果天气都像现在这样有利于航海,那么最快在一周之后就能登上美国西部的土地。但是面对这个男人的问题,达钟却没有将最快的时间如实告知,而是推测着最恶劣情况下所需的时间,说道:
“长的话可能还需要二十几天这样,所以不要急躁,以免造成疏忽。”
听完达钟绝对的回答,男人看了一眼达钟,然后转身面向大海。他们站在在横渡太平洋的一等船舱的甲板上。7月夜晚的海风混合着温暖的水汽,吹拂着站在甲板的两人。
“到了量血压的时间了吧?什么时候测体温?”
达钟跟着男人来到了船舱内,他掏出了怀表,重新确认了一下时间。达钟比这个身为医生的男人还要更在意时间。从吃药到量血压、体温,甚至是吃饭,达钟都要管,在这样的管制之下,男人都觉得快要窒息了。但也正是在达钟这样的细心照料下,患者的情况渐渐有所好转。在朝鲜接受了手术后,腿上的枪伤现在也差不多快要痊愈了,同时头痛的次数也渐渐变少。
男人第一次在船上见到这名头部中了子弹的患者时,几乎是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要给他注射一次镇痛剂。尽管现在患者还活着,但是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撑到抵达美国取出子弹的那一刻。照现在的情形看,虽然患者因为注射镇痛剂和安定剂而一直昏迷,但是就这样坚持的话,还是有救活的希望。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患者能够在没有镇痛剂和安定剂的情况下扛得住那份疼痛,万一这个患者在去美国的途中就坚持不住的话,那么患者死去的那天就是男人的美国医生梦破碎的日子,而且他还将面临着只能领点船费重新回到日本的命运。
“血压和体温都很正常。今天的血压比昨天的偏低,不过没有什么大碍。”
男人边按压着血压计边说道。达钟仔细观察了那个他看不懂的血压计后又重新转过身走开,皮鞋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知是踩到了什么,达钟低下头看,一个粉白粉白的东西已经被他踩碎了一半。
“医生,您这是在干什么?药也能这么随意乱丢吗?”
达钟拿着仅剩下一半的药丸,抬起头凶狠地看着医生。
“你想以这种方式来得到更多的钱吗,打这种小算盘可不好啊医生。”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达钟每天都会把诊疗费和药费分毫不差地付给医生,从没拖欠过一天。而且从在日本的时候开始,他每天都会给医生支付相当昂贵的药费。但是,就这么把药随地乱扔,药费还是要照付,尽管那些钱并不是他自己的钱,但达钟还是觉得那些钱花得很冤枉。
“医生,往后不要再拿这些药来铺地板,而是给这个患者吃。知道了吗?”
达钟威胁似的说道,男人一脸委屈,默默地收起血压计回到自己的床位,达钟两眼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现在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达钟看到男人躺下后,也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