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厚坐在益尚的椅子上,两手放在堆满益尚用过的东西的书桌上,支撑着他的额头。突然,他的手“啪”地落在了摊开的报纸上。刚好在6月27号那天,有人给文英发了电报,直到今天他看了报纸,才明白那电报的意义。马上,他就意识到,这件在恰当得不能再恰当的时间点发生的事情正是益尚一手策划的,因为他已经猜到荒川在众议院交出了什么材料。而现在他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益尚要一意孤行地要除去延忠烈,为什么又要拿掉文定基的家产。
南华联盟是以开展武装独立运动为中心的组织,投身于该组织就意味着将性命都押入其中。而益尚作为该组织的核心人物之一,自然也不会例外。因此,尽管除去延忠烈这件事情既危险又艰难,但这一旦成为了他们的责任,就一定要去完成。可是,扩充资金比除去延忠烈这件事还要重要好几倍。不管有多少同志愿意为了运动而拼上自己的性命,不管有多少同志愿意聚在一起谋划大计,如果没有供同志们行动的资金,所有的一切都是空谈。因此,一笔他们可以得到,而日帝却查不出出处的资金,对他们而言简直如同生命线那样重要。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益尚才会舍命去取出文定基的家产。存折被公开之后,南华联盟和临时政府不可能再得到那笔钱,这个结果正是益尚一手造成的,所以他决定为此付出代价。但是,他并没有鲁莽地干出那种飞蛾扑火的傻事。整个计划,从将存折的事情公开化,到攫取文定基的家产,可谓是天衣无缝。益尚是在确保了至少有70%的几率能够活着回来的情况下才动身的。但是,但是!偏偏熙庭走错路了!不,哪怕是熙庭不要被追赶着益尚的警察看到也好,又或者是,只要益尚在逃跑的时候不要看到熙庭也好……不,只要自己的动作再快一点……
“文英呢?”
吱呀。华景打开了玄关门,走进了客厅和书房。听到了华景的声音,治厚抬起了头,看到了她憔悴的脸庞。那个被埋在地底下的人,从小与她一同长大,与亲哥哥无异。不,或许在他抬头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书房墙壁的那边文英默默无语站立着的寂静。
“在大哥的……房里。”
治厚慢慢地直起腰,往椅子靠背上一躺。华景拖着沉重的步伐站到了房门前,然后慢慢地打开了房门。
文英紧紧地抱着还未烧掉的衬衣,那衬衣上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朦胧的香味。她静静地伏在地上。过去的这一个星期,她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哭喊过一声。不管是远远地和华景站在一起望着灵车出发的时候,还是在闵氏家族无数的亲朋好友之间看着棺材被埋进冰冷潮湿的地下的时候,文英都没有哭,连嘴唇都没有动过分毫。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洗漱完换好衣服睡觉的时候,也是端端正正地躺着闭着眼睛。所有的人都陷进了悲伤和哀叹之中,而唯独她一人就像置身于暴风雨和猛烈海浪中的无人岛一样,稳如磐石。虽然这一切行动看起来是如此奇怪,但她似乎在毅然地战胜这种苦痛。
“文英。”
华景轻轻地走进房间,静静地跪坐在文英面前。她想等待着文英的回应,但是文英仍然纹丝不动。
“文英。”
华景再次轻轻地唤了她一声。终于,文英深出胳膊撑在地上,直起上身,面对着华景。
“嗯……”
仍是没有一丝泪痕,不含一点感情的脸庞。
“这个。”
华景递给文英一个信封。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以后再拿出来给文英,不过或许现在拿出来也无妨了。
“是什么?”
文英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白色信封。
“好像是益尚哥拜托胜范哥转交给你的。”
他们动身那天,去往清凉里的熙庭经过黎洛医院的时候,将益尚的信转交给了胜范。信封里还有另一个密封的信封,似乎是益尚让胜范转交给文英的。
“好的。”
文英依旧静静地盯着地上的信封,喃喃说道。她没有伸手去碰信封,也不想去拿起那信封。打一眼就能看出来两人是深爱的恋人关系,可是现在呢?真的是这样吗?看文英的这副样子不免让人有些怀疑。摆放在文英面前的,可是她恋人生前给她的最后一样信物,她怎能如此无动于衷?
“洪文英。”
文英愣愣地面无表情地低头盯着信封,听到了门外治厚的叫唤之后,就像一个用线牵引着四肢的木偶一般僵硬地抬起了头。
“我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嗯。”
听了治厚的话之后,文英任由信封静静地躺在地上,直接起身走进了书房,动作稳当,没有一丝异样与摇晃。治厚回到书桌边,用眼神示意文英坐在沙发上,文英沉静地绕过桌子,端正地坐在了沙发上。
“要去趟东京,你和我一起。”
治厚坐在书桌边缘,两手抱在胸前,开门见山地说道。所有人都已经崩溃了。胜范,他自己,熙庭,明恩,华景……以及益尚的外家亲戚们,所有人现在都不是正常的状态。尽管这样,每个人仍旧在坚守着自己的位置。
明恩和熙庭带着益尚用性命换来的巨额资金绕过俄国去往上海。胜范则一直在总督府高等刑事系里买通各种路子,确保日警对殖产银行枪支事件的犯人——已故延忠烈的搜查动向没有偏离益尚之前设计的轨道。而一直像影子一样跟踪着益尚的高等系刑事金达钟则在确认了益尚的尸体之后,将之还给了他的家人,使其稳妥地筹办了丧事。治厚则按照益尚给胜范的信里的指示,为了文英的存折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打算下周出发,怎么样,可以吗?”
“好的,但是在去东京之前,要先去一下镰仓。”
“镰仓?东京近郊的那个镰仓?”
文英像个木偶那样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听到治厚的问话之后,端正地回答道:
“去宋家,我们去那人的家里。”
宋家,宋氏家族的宋秉畯,文英口中的“宋”就是他。他们动身那天,文英给治厚看的电报和纸条,就是那人传来的。
“要怂恿他拿出诉讼费用。”
“为什么?”
“你说的那个说客,若是我们在诉讼中胜出了的话,多少得给他支付一些辛苦费吧。”
文英的话自然在理。益尚之前也打算在通过诉讼得回巨款后,将其中的一部分支付给为他们在日本政界牵线搭桥的说客,此次去东京也是为了去见那个人。
“那钱……太可惜了。”
可是,文英却说这个钱给他太可惜了。
“宋家会拿出那笔庞大的诉讼费吗?”
“他是个拥有着庞大的财产,却还是躲躲藏藏生活着的人。在朝鲜的时候以亲日派的身份生活着,犯下种种恶行,他害怕为此付出代价丢掉自己的性命才逃去日本的。我若是去找那个人,难道他还会不清楚这其中的含义吗?”
他一定立马就能察觉到他们的意图。宋家将文英视作仇敌,可文英却一下子就找出了他的藏身之处。这也就是说,不仅是文英,对亲日派虎视眈眈的暗杀团体中的任何一人都能找到宋家并杀了他。并且,日本在野党将存折之事公之于众后,觊觎文英存折的那几股势力间的利害关系错综复杂,文英已经不是孤身一人,宋家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知道了,就那样做吧。”
治厚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文英的意思。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诉讼会长达几年,也不能保证丢失的那100万能够全部找回。就算找回了一部分钱,有可能还不够支付诉讼时所花的钱,若是那名说客中途收手,让他们一分钱都找不回的话,诉讼费就会成为他们的债务。文英是想要防止这种状况的发生。益尚制定的那份已经非常周密的计划中还存有的一个小漏洞,恐怕用这种方法就能填补。
“那么……现在去休息吧,要去日本的话明天就得开始准备了。”
文英一直非常冷静地思考、发言,这让治厚无话可说。她就像冰块雕成的冰雕,冰冷让人难以接近,治厚感到这样的她非常陌生。如果益尚的死给了她太大的打击,那么至少她也应该痛苦,应该失魂落魄才对。可是,现在这副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吧。”
文英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声音也听不出一丝情绪。治厚实在是无法理解她的这副样子。
“今天也在这里睡吗?”
过去的这一个星期,文英就在主人已经身亡的屋子里吃饭,睡觉,让人琢磨不透。完全看不出她的害怕,几乎是泰然自若地接受了益尚的离世。治厚看着文英的背,道出了这几天一直瞒着她的事情:
“这房子,已经卖了。马上新主人就会搬进来。”
她愣住了。她疑惑地回过头,治厚接着说道:
“大哥在动身之前就做好了买卖。熙庭在去上海之前就收到了剩下的钱,并把房契移交给了新主人。快的话明天或者后天,这家里的东西都会被搬走,大哥的衣物等遗物都要被烧掉。”
治厚看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由地颤抖了一下肩膀,而同时,文英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如同风中的烛火一样不停地晃动着。他伸出双手捉住了文英的肩膀,可是在他还没说出什么话的时候,她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转身再次回到了益尚的房间。
之前是他眼花吗?
“文英现在一个人待着应该也没事了,你觉得呢?”
“你很难受吗?待在这个家里?”
“是啊……似乎我比文英还要脆弱百倍。”
华景苦涩地笑了笑,垂下了脑袋。虽然文英和益尚彼此深爱,但是悲伤的程度恐怕与一起经历的岁月是成正比的吧。所以华景觉得自己比文英更难走出悲伤的沼泽,她不免有些惆怅。夜幕降临,屋里的灯火也很寂寥。似乎天又要下雨了,听着风不停地吹打在门上的声音,真切地就好像风已经吹进了人的心里。华景耷拉着肩膀看着被微弱的灯点亮的益尚的房间。
信封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文英跪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它。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整整两个小时,还是不敢伸手去触碰信封。若是朝着那信封伸出手去,颤抖着抽搐着的手指就会让她回想起那天心脏被人撕裂一般的疼痛,那天枪声在耳边回响,脑海里全是“砰、砰、砰”的声音。
文英抓住脑袋,再次将头垂到了地板上,伸手抓住了放在信封边上的益尚的衬衣,将衬衣抱进了怀里。嘀嗒嘀嗒,挂在墙上时钟的秒钟声响,她不知道数了几百回。不是时间在流逝,而是她在放任时间流逝,等待着自己的偏头痛症状散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头一直抵在地板上,似乎小睡了一会儿。顶着晕眩的脑袋,她慢慢地直起了腰,终于将手伸向了依旧在地板上的信封。似乎因为头晕,脑海中没有再响起枪声。她两手拿起信封,静静地看着一个字都没有的封面。这信封如同以前的信封一样,是用蜡泪封上的。她拆开封口,掏出了折成一半的信纸。白色的信纸正中央,那几个黑色钢笔字体刺痛了她的双眼。一笔一划,充满柔情与潇洒的,他的字体。只有短短的三句话。
“爱你。我爱你。我亲爱的你。”
呼呼!紧闭着的双唇中吐出了之前一再隐忍着的喘息。紧绷着干涩的眼睛似乎连眨一下就会感到生疼,而此刻,她的这双眼睛溢满了眼泪,过去整整一个星期都未曾有过的眼泪!呼呼!张大的嘴里只能呼出喘息,无法吐露出来的呜咽堵塞在她的喉咙口,她紧紧地抓住了胸口。与心脏相连的那些血管和肌肉,一根一根,一块一块,似乎都被刀一一割断了,她抓住胸口的手指指甲折断了,流出了淤血。她的双手颤抖着,支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紧抓住益尚的信的那只手同样紧抓着胸口,好像无法呼吸了一般发出了“咳咳”的声音,她依靠着墙壁的支撑走了出去。坐在沙发上的治厚和华景惊讶地站了起来,她没有看见,她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要走出去!
噼啪——咣!低沉的雷声,还有那劈开黑暗天空的闪电,都阻挡不了她。她光着脚跑到了外面,走过了中门,跑出了大门,踏过了清溪川大坝上面浑浊的泥潭,顺着一直往下跑去。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坚韧锋利的野草划伤了她的脚踝,坚硬的石块刺破了她的脚掌,她丝毫不在意,疯了似的朝前跑去。
“洪文英!文英啊!”
她听见了别人的叫唤,心脏似乎被烧焦了,让她感到干燥冒火,原本该帮助她呼吸的肺部似乎被截断了,她无法呼吸。五脏六腑都被乱刀砍成了碎片,疼痛无以复加。无法原谅他!绝对不会原谅他!为什么现在还说“爱”?如果原谅他那就意味着承认了他的死亡,不,她绝对不会承认的!
“洪文英!”
治厚使劲抓住文英的胳膊,文英被迫向后转过了身子,而她的瞳孔茫然无焦距,仿佛已经万念俱灰。她对着治厚,摇着脑袋。
“不是的……”
她一个劲儿喃喃自语。
“我不……我,不爱你!”
她喘息着,开始胡言乱语。
“我,不爱!我,不爱!你个骗子!”
她猛烈地摇晃着身子,咬牙切齿地咒骂。
“你说过再也不会让我光着脚踩在泥地里!你说过你把太阳说成月亮也要我相信!你说过一切都会好的!”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胳膊正被治厚抓着,也不知道面前站着的人不是益尚,而是治厚。
“你背叛了我!你个伪善的家伙!为了那些钱就将我抛弃的畜生!”
文英抡起拳头胡乱地砸在治厚身上,像个丧失了理智的人一样拼命地咒骂着。倾盆大雨以及“哗哗”流过河坝的水流的声音早已经盖过了她吼叫的声音,可她浑然不觉,摇晃着身子不停地咒骂着。
治厚紧紧地从背后搂住文英。呼呼!呼呼!她几乎已经无法呼吸。而他用力地抱住她,似乎要将她的身子折断,因为他能够为她做的,能够给她的爱,就只剩下这个了。就这样,他在雨中紧紧地抱住在痛苦中不断挣扎着的她,等待着她的痛苦沉淀下来。
“抛弃了我……抛弃了我……他抛弃了我……”
精疲力竭的她喃喃自语着,而治厚抚摸着她的脑袋。
“他把我……抛弃了。呜呜呜呜!哇……我……呜呜呜呜!他丢下了我……他!”
这是她自益尚离世以来第一次放声哭泣。而治厚咬着牙,也和她一样,脸上泪水泛滥。
唰唰——水流湍急,来势汹汹,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给吞没,而雨滴前赴后继地跳进了浑浊的河水中。她坚守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防线终于在这里崩塌了。她一直不愿承认他的死亡,所以不愿流一滴眼泪……她生命的全部重量瞬间倒塌,压倒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