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对打赌游戏丝毫不关心,她想要察看自己被针扎的肩膀是否有淤青,所以急急忙忙地走到了厕所里。西洋式的建筑楼非常干净,位于二楼的厕所就在明月馆的旁边。这一楼层的厕所也许是给客人用的,所以从入口处开始就被清洗得非常干净,传来清洁剂的味道。也是,这是提供给高官子弟使用的,又岂会有不干净的道理。虽然心里很不情愿进到男厕所里,但是文英已经顾不上这些,也没去确认厕所里面是否有人,就慌慌张张地推开门进到了厕所里。然而,文英一打开门就僵在了原地。
因为她看到了正在小便的益尚。
“那……那个……”
文英感觉到非常尴尬,一脸的惊慌失措。虽然已经女扮男装几个月了,但是之前一直都是小心谨慎,从没有遇到过像现在这样如此尴尬的情况。
然而,这个男人似乎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他保持着站在小便器前的姿势,扬起了眉毛,然后从嘴里蹦出了一句话:
“你不是连我脱光光的样子都见过了吗?怎么了?怎么那副表情?难道你觉得没过瘾,太可惜了?”
文英当然知道益尚不是那种会因此而堂皇失措的人,但是这样刻意的言语刺激还是让文英瞬间羞红了脸,她猛然想起那天晚上益尚一丝不挂的模样。
“呃……但是怎么办呢?在这里好像有点困难。”
“什……什么困难啊,你说的什么啊?”
“你会不知道吗?这装蒜的本事倒是越来越长进了啊。”
“谁……谁……你说谁装蒜了啊……”
益尚在洗手池里认真地洗干净了手,擦干手之后便走向一脸惊慌的文英。他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按下文英的太阳穴,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小脑袋瓜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我都知道。虽然现在我也非常想在这里把你扑倒,但是这里毕竟是厕所。虽然说这个厕所也挺干净的,但是在这里面干这种事确实有点不太好。”
益尚将脸凑近文英,鼻尖触到了文英的脸,文英羞得满脸通红,但是却没有转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她心里清楚,虽然益尚的话里面充满了戏谑,但是其实里面包含着对她的满满的关心。今天早上遇到明恩的时候,文英的脑海就开始变得一片混乱,相信那时候益尚也已经有所察觉。当然益尚不知道的是,在刚才与卫生警察冲突的过程中,文英渐渐领悟到为什么这个时代需要更多的朝鲜人医生站出来,为什么海外的救国人士即使舍弃家族的安危,甚至舍弃安稳的生活也要与日本帝国主义抗争,她正为着这样的自己而寒心无比。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对彼此坦诚,她决定再坦诚一点,自己变得如此不安和害怕的原因是……
“他们一起度过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不是一两次了,那时候他们一起横渡鸭绿江,大哥为了救那个女人还挨了一刀。”
正是刚才胜范说的这番话而才让自己感到不安。如果说那个叫明恩的女子是以“同志”的身份待在金益尚的身边,那自己能以什么样的名号呆在他的身边?这也许就是她内心不安的源头。那天晚上,她明明说过选择相信益尚,相信之前他所说的那些想要拥有她但并不是出于欲望的话语,也相信他回到京城之后没有联系她是有不得已的原因。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会犹豫迟疑,内心摇摆不定。直到现在,文英才确定在过去的三周里自己总是回避,努力不去正视内心的原因。
眼前的益尚,因为读懂了自己的不安和害怕,所以才把忧愁埋在心底,用眼温柔的眼神传达着安慰。文英费劲地转过头,深吸一口气,一如既往地掩藏着自己内心的忧郁,表面上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笑嘻嘻地低了一下头,说道:
“我先出去了。”
“给我看看。”
还没等文英身体完全转过来,她的胳膊就被益尚抓住了。
“我是说刚刚被针扎的地方,给我看看。”
益尚的手指轻触那处肌肤,指间传来独属于他的温暖。文英没有转身,只是低着头说道:
“没关系的。”
“洪君啊。”
但在他略带恳求的呼唤下,文英迈不开步子。
“洪文英。”
最终在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后,文英还是不得已回了头。
“给我看看。”
益尚抓住正仰视着自己的文英的肩膀,将她扶正转过来面向自己,然后解开她穿着笔挺整齐的校服扣子,接着又把里面的衬衫扣子解开,直到露出她的左肩和手臂。锁骨和手臂连接的肩峰部位正泛着青光,一大片的淤青很是扎眼。不到0.1毫米的大小的血痂,现在已经凝结在针痕的中间。
“你是因为我开的玩笑而生气吗?”
文英白色的肌肤上泛着青紫色的淤青,益尚用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伤处,开口问道。虽然益尚自己的身体上也有过数不清的伤,但他总是无视那些伤口。不过,当看到文英身上青色的小伤痕时,他的心就火辣辣地灼痛,为她吃的苦而心疼不已。
“要不就是……”
益尚用手掌轻轻地揉着文英身上的淤痕,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但她还是没有任何回答。看着文英那因为自己那只揉着伤处的粗糙大掌而烧得通红的脸,益尚感觉自己胸腔里的心脏都像是块被扔进熔炉里的铁块,温度高得吓人。就算她拒绝,就算她要推开他跑掉,他也只想就这样紧紧地贴着她。
“是因为那个叫姜明恩的女人,你才不开心吗?”
不能再躲避下去了,益尚决定要先解决这个问题。
“是那样吗?”
益尚看着固执着不肯正面回答问题的文英,非常无奈。他一把抓住自己戴在脖子上的领带,往下扯了扯解开它。担心她会就这么跑掉,益尚一手抓着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向洗水池,揉搓领带把它打湿,并用湿了水的领带轻轻地碰触她的伤口。看这伤,大概明天起床时,她的手就会疼得举不起来了。虽然淤青范围不是很大,但是因为伤处是肌肉层和皮肤层同时引发的内出血,影响到了皮下组织,因而已经开始有些浮肿。所以,当要之急就是给伤口冷敷。
益尚的一只手还是抓住文英的手腕不放,另一只手则给她的伤口冷敷。文英低着头,看到益尚把衣袖向上卷起,露出肌肉突出的手臂,以及上面还未消退的累累伤痕。随后她又想到,这个现在在为自己的伤口冰敷的男子,可曾如此冰敷过他自己的伤?这个男子,连被刀割伤的地方,都是自己缝合的。这个男子,在再困难的情形下,他都从没有喊过一声疼。也就是因为这样,即使他全身都是伤,应该也不会这么细心地为自己冰敷。文英眼里的益尚就是这样的男子。然而此刻,这个总是云淡风轻地对待自己的伤口的男子却对她……
有一团热热的东西从胸口一直涌到嗓子眼。文英想到自己明明下定决心要相信却还是这么摇摆不定,不禁感到羞愧。而且直到现在,她不但没有整理好纷乱的心绪,而且还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想到这里,心里更是觉得对不起他。但是,如果现在还是不去确定自己藏在心中的疑惑,就这么敷衍过去的话,那么今后自己还是会陷入混乱与不安之中。所以,在他问自己是否是因为明恩那个女人而不开心的时候,自己应该趁机把疑问提出来,这样做才是最正确的方法。
文英这么想着,便移开自己放在益尚小臂上的伤痕的视线,抬头与他对视。她舔了舔干干的嘴唇,轻轻地咳了一声,说道:
“那位女士,我是说姜明恩女士。”
文英终于开了口。益尚不由嘴角向上扬起,开心地笑了笑。
“她爱慕着益尚前辈,是吗?”
“也许吧。”
“你这话的意思是接到她的告白了?”
“也许吧。”
“那你是怎么回应的呢?”
“我该回应她什么吗?”
“提问的人是我,不是你自己叫我问的嘛。”
“我有这样跟你说过吗?”
“是的。”
“大概……”
文英愤愤地点头,益尚脸上再次浮起浅淡的笑。在文英坚定的眼神下,他放开她那正被自己抓着的手腕,把她压在后背的墙上,让两人的脸贴得很近。他缓慢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把那天的事情再转述出来:
“大概当时是这么说的。我告诉她事实上我还是个处男。虽然在我这个年纪,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夸耀的事情,但是不知怎么的事情就演变成这样了。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想跟一个完全吸引不了自己的女人上床……大概就是这些了。啊!后来又补充了一点,说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恋。总之,那天的情况就是这样。”
天哪!文英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他怎么能一字一句地这么准确地转述出来,还偏偏就贴在自己耳边讲话,怎么也摆脱不开。她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脑袋还晃得像个拨浪鼓一样。但是眼前的男子还是跟往常一样,一边眉毛扬起,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这听起来并不像是玩笑话。再回想下他回答的话语,文英似乎突然懂了,那时明恩会是怎样的心情。
但是女子要先对男子做出那种告白,应该是需要非常大的决心和勇气。结果得不到他的心就算了,还连他的身体都吸引不了!虽然文英也知道那个回答很像益尚的风格,但是听到他说他对明恩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时候,同样身为女人的她很同情明恩。
“你真的是那么回应的?”
“要再确认下吗?要的话,我就确认下给你看。”
“不!不……不用了!”
益尚像是当场要拉着文英去见明恩似的,作势从墙边抽身。文英有些着急了,抓住他的衣领一个劲儿地摇头。明恩的心已经伤过一次,不能再去第二次伤害她。但是当看到益尚满脸微笑地看着自己时,文英才明白过来益尚根本就没想要这样做。
文英一整天都很低落的心情变得好起来了。也是,她总是这样,只要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聊过天后,心情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很好。
“还有一件事。”
这是第二个重要的问题。益尚好像知道了她要说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回到京城……”
但是文英还没有说完,卫生间的推拉门就一下子被打开了,进来了四五个妓女和两名女学生。她们看了看益尚的脸和他两只胳膊撑在墙上的姿势之后瞬间凌乱了,之后视线就一直停在她和益尚身上。
益尚拿开搭在墙上堵着文英的手,然后把那只将沾湿的领带贴在她敞开的领口间的手也收了回来。这几个女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不停地眨着眼睛。趁她们还没弄清楚状况之前,文英马上转过身子,整理好衬衫的领子。
“啊!所以,就冷敷一下吧……”
她们就这样一直盯着他们两个人。文英拿过益尚打湿的领带,对着自己的伤口,向这些女人示意他们俩在做什么。但是这些女人的眼神丝毫没有变化。不对,她们的眼神直直的盯着益尚,仿佛在问这个长得这么帅的男人莫非在跟这个年轻的男人在上演那种场面?眼中的好奇反而变得更深了。
文英脑子一阵晕眩,彻底无语,随即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益尚一副随便她们怎么想的样子,嘴唇向上一翘,把没法再戴上脖子的领带扔进了垃圾桶。接着一把搂住似乎在闭眼祷告的文英,说道:
“走,洪君。阵地游戏快要开始了。“
这些女人被惊呆了,用非常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俩走了出去。他们俩都已经走了很远了,还能听到她们咋咋呼呼地发出的“天呐!天呐!”的声音。
阵地游戏是一种军事游戏。在夜校教书的时候,文英虽然看到过小男孩玩过几次,但是因为这是孩子们的专属游戏,所以她还没有玩过。因此,医学学生会会员把二十个人分成两组的时候,对于选择成为哪一队成员这件事情,她完全没有考虑过。但是分完组后,有两个妓女分别插入到两个组中。当说到比赛规则是攻击对方阵营,首先摘下对方阵营妓女身上的飘带的一方胜利后,气氛微微变得紧张起来了。
获胜的方式居然是摘下妓女们身上的飘带,从这点就可以看出这些男人们一肚子的坏心思,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怪不得大家从早上开始就笑得合不拢嘴。一切当然都是有理由的。
“游戏开始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你就跟在我身旁就行了,知道了吗?”
就在文英对这些男人们幼稚的行为连连咂舌,不断地摇着头的空挡,胜范信心满满地向她保证道。
“为什么?”
听到胜范这样突如其来的话语,文英问道。胜范把嘴张得更大了,用下巴示意站在红松旁边的妓女和女学生们。
“什么为什么啊。你看看那边,那边的两个妓女和女学生们不是只看着我一个人呀?有个像你这样身形瘦弱的人站在我的身旁,不是更显得我身材魁梧吗?这些女人们就更会只关注我一个人了啊。”
哎呦!也不知道胜范究竟哪里来的这种错觉!文英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在那里傻傻地笑着。实际上,她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这样的,因为那几个妓女和女学生就是在三十分钟之前,她和益尚在卫生间遇到的那几个人。
“咳咳。”
文英为了忍住笑出来的冲动,干咳了两声,转过头去看了看成为对手的治厚。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治厚已经在看着她了,他们两人四目相对。文英对着治厚笑了笑,治厚马上也笑着回应,然后用手指着文英,像开玩笑似的示意她:我要去抓你了。呵呵,文英小声地笑了出来,向着治厚摇了摇头。突然她想起在治厚家,她和胜范一起玩投接球游戏的情景,于是把头转向了胜范。但是还没等看到他,就看到站在最末尾和她在同一组的益尚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自己。文英的脑袋里冒出一个问号,她歪了歪脑袋想了想到底是为什么,益尚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但是就在这时,比赛开始的指令响起了,大家都站好自己的位子,文英也下意识地紧贴在胜范的身旁。
“洪君,你就跟在我后边就行,所以……“
胜范的话还没说完,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益尚就把文英一下子拉到了自己背后,让文英紧紧贴着自己,有些愤怒的胜范马上回头看着益尚。
“唉!大哥,为什么!洪君……”
但是只听“嘭”的一声,益尚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胜范的胸口。这一攻击明明已经避开了要害部位,被撞击的胜范却捂着胸口,夸张地连连退了几步,好像在说“哎呦,要死了!”的样子,假意装疼。总之,不管胜范真疼还是假疼,益尚凶狠的眼神又转向了对方阵营。
“我该提高警惕才行。”
文英看着益尚的后背,在听到他悄悄地对自己说这句话的同时,文英这组的选手就和对方的选手对峙了起来。刹那之间,两组选手就破坏了对方的阵营,接着很多人都败了下来,只剩下了大约五个人。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她还未完全理解益尚所说的提高警惕是什么意思,就听到“嘭,嘭”混杂着拳头碰撞的声音,益尚抓住站在后面的文英的手腕,把她推向了红松那边,一时间他的身体完全贴在了文英的身上。
文英都能听到益尚在大口喘气的声音。益尚这一整天都在进行高强度的运动,又一直和对方拳头相向,全身都渗出了汗。文英闻到了他身上属于男人酸腥的汗味,嗅觉和脑子都像是被麻痹了一样。益尚坚实的身体和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这让文英觉得身体发热,精神也有些恍惚。
“看到这么多人觊觎你,我都快发疯了,你知道吗?”
益尚的话语和着呼出的热气刺激着她的耳畔,她看了看转过头去的益尚。益尚没有笑,而且自从他们的身体贴在了一起后,他看她的眼神也让文英难以琢磨。这种眼神火辣辣的,让人觉得有些害怕。文英还从来没有见到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