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京城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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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事实上,大哥本来有一个未婚妻,但是他总是很固执地说绝对不和那个女人结婚,结果,这桩婚事就成了他的堂哥的份了。要我看啊,这个女人对大哥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普通意义上的朋友,大哥一直反对自己的婚事,我总觉得就是因为这个女人。他们一起度过了命悬一线的危机,难道不是关系很不一般吗?而且还一起度过了好几次的生死关头。所以,你就不要选这种已经是心有所属的人了吧,不要那么贪心,选其他女人吧,好不?我会帮你好好牵线的,行不?洪君!”

胜范使劲儿地摇晃着文英的肩膀问道。因为意识到自己跳进了文英设问的陷阱,胜范想要为自己口无遮拦的话圆场,便下定决心要为文英再物色另一个女人,所以他不停摇晃着文英的肩膀,一副请求她原谅的模样。未婚妻……第一次听说益尚有未婚妻。不过也是,益尚都已经这个年纪了,如果还没有结过一次婚,也没有未婚妻,那才奇怪呢。文英这么想着,并没有把益尚订婚的事情放在心上,但是那个叫做明恩的女人……那个女人已经待在益尚的身边许久,而且还和益尚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次生死危机,她和益尚是生死之交的亲密关系,一想到这个,文英的心里就一阵刺痛。现在文英才明白,益尚带着受伤的身体回到京城的时候,为什么第一个找的人是这个叫做明恩的女人,她不禁苦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益尚对自己的提问没有回答,那分明就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难道不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吗?文英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同枯萎的落叶一般渐渐凋零。明恩把头发梳得很柔顺,盘着漂亮的发髻,奢华的尼龙丝袜缠着她光滑的大腿,脚上穿的是油亮光滑的优雅皮质高跟鞋。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来的几个妓女已经变成了超过五十人的长队伍。文英将视线从明恩的身上移开,转移到这群妓女的身上。有一个大概十多岁的年轻妓女排在队伍的后面,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非常引人注目。

“那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不是临时政府的人吗?我知道延忠烈那个人是临时政府重要官员严恒燮的妻侄。大哥,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吗?”

对于不合时宜的人物的登场,熙庭掩饰不住心中的不满,嘟嘟嚷嚷地说道。茶洞妓生联盟建筑物的后院和朝鲜最好的料理店明月馆连接在一起。红果松枝繁叶茂,形如参天大树一般向上伸展,陆松的旁边有一个小莲池,池边有一座在野外享受山珍海味与美酒的楼阁,楼阁旁边开满了红如血色的百日红。这里非常宽敞,长长的竹篱看不到尽头。

“不就是打探消息来的吗,反正我就是心里不痛快。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明恩姐那么想让大哥和这种人见面。”

为了能在庭院比较亮的地方看信件,益尚倚靠在石灯下,低着头看着信件。他用手揉了揉眉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益尚君,亲启。

每个人来到世上都会有自己的目标。虽然在别人的眼中,死亡可能是不幸的,但是从古至今人们都把寻找死亡之地看成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作为同处运动前线的同志,那些怀有远大抱负的青年们在面对死亡时毫无畏惧,多次越过生死边缘,跨过死亡之地,而我却已经六十多岁了,马上就要跨过七十的门槛。但是,如若我就这样等待死亡的来临,不仅会成为青年同志们的负担,这种碌碌无为坐以待毙的行为也会让我羞愧,让我无颜面对那些牺牲的同志们。

因此,现在我打算重新制定计划。不过,在这之前有必要告诉你,与父母兵戎相见,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是不孝之举。我当然知道,你之前的未婚妻所拥有的那本存折如若落入你的手里,事情就必然会发展成那个样子。所以我和临时政府的白凡先生商议之后打算换条路线走,按照你之前的意愿,就当那个订婚根本就不存在好了。

1932,某月某日,会荣。”

这是从熙庭手里收到的右堂转交过来的信。

“虽然说是临时政府重要官员的姻亲家族,但是他们不也是整日游手好闲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吗?即便是在上海,他们也是声名狼藉,明恩姐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他们打着情报的幌子,整天在上海的日本大使馆进进出出,也许把情报随便卖了也说不定呢,到底为什么要相信他们啊!”

熙庭的满腹牢骚盘旋在益尚的耳边。方才信中“和白凡先生商议之后打算换条路线走”的最后这句话仿佛定格在眼前一般,益尚感觉眼前发黑。

“大哥?”

“怎么了?”

像是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似的,熙庭叫了一声益尚,益尚听到熙庭在叫自己便一边简短地回答他,一边将信件迅速地塞进口袋里。

“没什么,看起来这封信里说的事态很严重?”

“事态严重的话又怎样?难道你小子能帮我解决吗?”

“啊啊!我怎么会有这种才智!再说了,如果我有这种本事的话,就不会只是整天帮你跑腿送信了!”

熙庭一个劲地唧唧歪歪着,益尚将他抛在脑后,横穿过庭院。他想起右堂在信件里说的话——要重新制定计划。益尚早就预料到,不管是南华联盟还是临时政府,为了阻止存折落入闵大监的手中,不管用什么方式,他们都会去尝试。不过……他们的行动比想象中的要快很多。因为他还没有和金达钟取得联系,无论如何,现在都必须在这两大阵营之前抢先一步行动起来才行。

“进行到哪一步了?”

益尚走入会馆,从负责预防疫苗活动的西富兰斯医学专科学校的大四学生手中接过疫苗情况记录表,一边开口问道。

“除了几个有感冒症状的人没有接种以外,已经结束了大概42个人的疫苗接种。而且有一个患有哮喘病的妓女,无法判断该不该帮她接种疫苗,所以就暂时没接种。”

“她咳嗽得厉害吗?”

“现在正在观察中,以前上了年纪的妓女得了肺结核的不也很多嘛,哮喘病反而算是比较轻微的病了,不过也还是需要进一步观察。”

“就算我不出面你也做得很好嘛。”

“那还是多亏您一开始就把路都铺好了,从第二年开始青年联盟的赞助金也变多了,捐赠也越来越多。那些高官大爵有几个不在酒店里搂妓女的,所以性病预防对他们来说不也是一件好事吗?反正这也是半强制性的事情。我们帮别人接种疫苗也就是志愿活动而已,只要药物准备好,即便不愿意接种,那帮卫生警察也会出来强制镇压的。”

那青年说着,眼睛瞥向了站在那边的几个日本卫生警察。益尚看了看记录表,然后又情不自禁地转动脖子看向了对面。站在自己对面的是胜范和坐在椅子上拿着注射器的文英。

益尚又想到方才文英一看到明恩便脸色变得僵硬起来的样子。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文英就再也没有向自己询问过关于明恩的事情。她分明就是想要问益尚为什么没和她说他已经回国了,而是只把消息告诉了明恩,然而她却没有问出口。今天早上,文英看到明恩的时候突然就停下了脚步的原因也许就在于此。

“真是该死。”

益尚将拿在手上的记录表递了回去,一边低声地嘀咕道。

“什么?”

站在他旁边的男人听到益尚不着边际的话语感觉到一头雾水,转动着眼睛,一副疑惑不解之状。但是益尚全然不理会男人的反应,他两手插在裤兜里,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文英。此时,明恩也随着益尚视线看向文英。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一阵骚乱。

刚开始只是一些小骚动,就诊的医学系的学生和妓女因为是否患感冒的事情争执不休。医学系的学生认为妓女没有感冒,而妓女坚持说自己感冒了。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有没有误诊并不是事情的焦点,那个妓女对针头害怕得紧,一副当场就要惊厥的样子,而医学系的学生也有自己的立场,他们必须依照总督府的指示,让所有没有患感冒的人接受疫苗接种。但是如果不是卫生警察插手的话,这件事其实也可以渐渐平息下去。不过,以妓女为对象接受性病疫苗接种是根据总督府的施行令采取的一项措施,虽说这是一项志愿者活动,但是以朝鲜医学部的学生组成的青年联盟医学生会也是因为总督府的动员才开展的这项活动。所以,卫生警察不可能会不插手这件事。

战争会导致性病蔓延,这个已经成为古往今来不可避免的灾难。因为中国的九一八事变,加快了侵略大陆步伐的日本帝国主义已经发动了中日战争和太平洋战争。所以说,对妓女实施性病疫苗接种是日本帝国主义在动员人力资源的管理方面所展开的一项事业,毕竟在满洲,日本已经设置了一个日本军慰安妇的机构。但是,且不管日本帝国主义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一个已经十八岁的女人居然会为了避免接受注射而反抗到如此的地步,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你这个蠢女人!”

“我不想注射!我不要接受疫苗接种!”

“给我闭嘴!你给你闭嘴!不许说话!”

“你这低贱地臭娘们!竟敢在这撒野!”

几名日本卫生警察出现,他们抓住妓女的手臂,强制将其弯曲起来。文英见状,气得咬牙切齿,她提起已经消毒好的装着注射针的桶放在了桌子上。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两名卫生警察抓住妓女的肩膀,从惊慌失措的医学院的学生的手里抢过注射器,猛地扎进妓女的手臂上。

“呃啊啊!呃啊啊啊!”

注射器里一半的药剂已经进入妓女的体内,她一边哭喊,一边奋力挣扎,卫生警察拔出针头以后,被挣扎得手一抖,注射器的针头扎进了转过身站着的文英的肩膀下面。

“嗬!”

会馆里六十多名妓女和二十多名医学院的学生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叫。透过窗口洒下来的阳光,文英将视线落到被扎在自己肩膀上的注射器上,感觉到贯通着皮肤与肌肉之间的切肤之痛传至全身。

“发生了什么事!”

治厚立刻蹦了出来,焦急地问道。原本他想奔向文英看看她有无大碍,但是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等一下!”

益尚用力地抓着治厚的手臂,治厚没能向前再多迈出一步。治厚慢慢地转过头,看向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益尚。瞬时,两个男人强烈的眼神对上了,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治厚使劲挣脱着被抓着的手臂,而益尚也不甘示弱,使出更大的力气紧紧地抓住治厚的手臂。

“巡警先生……您就这么搞不清状况吗?”

文英的声音打破了这紧张得让人窒息的气氛,她拔出了被扎在肩膀上的注射器。

“听口音,这个妓女是咸镜道出身。您几位都知道,茶洞妓女联盟的妓女大部分都是出身于平壤那一带,她为什么会如此,不是应该先了解缘由再好好劝服吗?

文英气得咬牙切齿,她快速地对日本巡警说着。被插在肩膀上的注射器里药水正在进入体内。原本这种注射方法就是在皮下组织摄入需要接种的药物,所以这种药物虽然只是少量地进入体内,但是会让人变得呼吸急促。不过,这是没有副作用的药,所以文英的身体没有变得异常。

“大概在四年前,在咸镜道永兴曾经发生过中毒事件,您不记得了吗?”

那是永兴吐根碱中毒事件。吐根碱是日本帝国主义打着治疗肺吸虫病的幌子普及的药物。这种药物虽然有一定的疗效,但是对心脏的毒性特别强,在接种过后必须得密切观察。不过,在时间和人力都不足的情况下,日本帝国主义为了提高殖民政策的效率,没有检查人们的健康状况,就直接让所有人都接受疫苗接种。结果导致了极其惨重的后果,接受注射的106人中有6人死亡,7人病危,有93人接近于死亡状态。

“只要是咸镜道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现在这种药物的安全性也没有得到验证,那这个妓女之所以害怕不是也情有可原吗?如若强行注射又发生什么差错的话,那该由谁来负责呢?”

其实这些都只是文英努力说服自己的话罢了,事实上,那名妓女并没有说咸镜道的方言,并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能确定这名妓女对注射感到害怕。但之所以会提起中毒事件,是想让卫生警察了解强制别人预防接种所导致的后果。如果不是被针扎上,她本不想站出来的,因为担心会给益尚添麻烦。

“不知道您几位对朝鲜的妓女了解多少,不过,这个年幼的妓女现在也只不过是平阳妓院的一名新手而已。作为一名艺妓,她不过是刚刚踏入这个行业而已,不可能有卖淫的经验,所以请就此放过她吧。

因为那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话语,卫生警察互相使了个眼色。和文英的料想一样,他们也都还记得永兴的那次中毒事件后,总督府和韩医学会发生了怎样的冲突,而当时的舆论又是怎样的热闹。如若这个年幼的妓女有什么没被诊断出来的病的话,兴许又会重蹈四年前那惨绝人寰中毒事件的悲剧。

这种状况下,日本警察开始变得犹豫不决,方才盛气凌人的气势即刻大减,他松开那名年轻妓女的胳膊。会馆里的妓女和医学院的学生开始躁动起来,会馆里变得一片嘈杂。一直紧紧抓着治厚手臂不放的益尚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嘴唇也向上弯了起来。此刻,他在心里默念着文英的名字,洪文英,洪文英!整个心脏都沸腾起来,从心底腾起的热气传遍了他的全身。

“好了,大家请注意,各位请注意。”

胜范立刻站出来说话,想要快速平息这里的骚乱不安。明恩一直站在原地用一副惊讶的表情看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走过来,搀扶着仍然在瑟瑟发抖的妓女。

“大哥,请你放开我。”

胜范在会馆里面平息骚乱,然后搀扶着文英。直到这个时候,益尚仍然抓着治厚的手臂。治厚转过身,看向抓着自己手臂的益尚,脸上略显愠色,而益尚也是一直压制着心中即将火山爆发的情绪,两人用犀利的眼神怒目而视。

“你这是干什么?她不是差点陷入危险之中了吗!”

两人中,治厚最先开了口说道。然而,益尚并没有因为治厚所说的话而松开他的手臂,脸上透露着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用一副想要看穿眼前这个男人的犀利眼神盯着他。

“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只是袖手旁观?”

“因为你不可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像母鸡追小鸡一样跟在她身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守护的方式错了。”

“为什么?”

“以后她遇到看不惯的事情,还是会去插手,到那个时候,谁都不能保证你李治厚还有我都会在她身边帮助她。”

治厚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他另一只没有被益尚抓住的手臂青筋暴起。益尚说的没错,治厚也知道文英确实是这种人。

“像今天这样她自己能够解决的事情,如果还要去帮她,那么这种方式就绝对不是正确的方式。”

益尚放松了自己的手劲,而治厚将自己的手臂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

接下来的疫苗接种活动进行得很顺利。余下的三百多名妓女全都接种了疫苗。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仿佛白天发生的小骚动完全不存在一般,大部分男人的脸上都没有表现出不悦之色。把治疗台和一片狼藉的会馆大致整理完之后,大伙儿开始满心期待起打赌游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