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虽然问得简短,但是他的嘴角却隐隐地翘起了微笑。明恩的脸颊渐渐晕红起来。顿时,扑哧一声,益尚轻笑一下,把看向她的视线收了回来,俯视着水里的手继续说道:
“李治厚明天会到,届时我会和他一起去京城,没有理由故意浪费时间留在这里。”
益尚抽出温水中的手,用毛巾擦了擦手。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窗口走去,裤子膝盖以下湿了的部分结了冰又融化,水正一滴滴地往下掉,他脱下裤子扔到了地上。
“会是哪位同志带着从京城找到的文件到这里来呢?”
“是啊,会是谁呢?”
他检查着右肋一小道棍子形状的伤疤,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右堂先生没说什么吗?或者党里面有没有说什么?”
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冬天,益尚在西北间岛军官学校的阳光下、雪地里锻炼出了一身结实的肌肉。他赤裸着身子,丝毫不介意明恩的视线,伸手把叠放在铁床上的裤子拿了下来。明恩一脸害羞地注视着他。
“也不知道那人信不信得过,最近,混在土地中介商中一起进入清津和罗津的探子可不少。罗津很有可能会成为吉会线铁道的终点站,所以清津现在肯定遍布着各方的情报人员。”
她认识他已有三年。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北京,那时的他刚满24岁,但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令人难以捉摸。他给她的第一印象——颀长的个子,敏捷的体形,与之相称的锋利眼神和冷峻面孔。然而在某一瞬间,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他,当时真的非常震惊。她看到的是他和军官学校的同龄同志们在一起时的纯真模样,尽管那个时候他的笑容并非为她而绽放,但那一刻,她的心跳仿佛都要停止了。
前年夏天,她和他一起去秋田县追查一名朝鲜探子。在城市中心一个人迹罕至的小胡同里,他和持枪的探子正面相对,他当时的模样简直令人生畏。他全身都散发着杀气,如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物一般。
“日本警察和探子们会不会趁着清津的这片混乱,盯上沿海州一带的运动势力?”
明恩抢先拿起了益尚想要拿的裤子,给他递了过去。益尚歪着头注视着她。虽然他的身上一丝不挂,但却把她当成了隐形人,肆无忌惮地在屋里活动。明恩的举动不过是一时冲动,似乎在向他提醒着她的存在。旅馆的房里寒气逼人,在触手可及的对面,益尚的裸体散发着热气。但是,他的嘴里却发出了和往常一样的冷笑。
“你刚说……让我在这样的清津再待上几天,理由是什么?”
益尚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他同许多朝鲜青年一样,投身于祖国的独立事业,奔走于国内外。但是,他不会轻信他人,更不会轻易向旁人表露心迹。
“那个……你不是知道嘛。”
“啊。”
发出一道毫无感情的叹声后,他把刚接过的裤子丢在了地上,然后一步一步,把明恩逼到墙边。
“是啊……我知道,但是又怎样?”
他双手按墙,将明恩困住,她在他的裸体面前耷拉着脑袋。
“和你想的不一样,其实我还是个处男。虽然我知道,在这个年龄还是个处男,已经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是慢慢地就成了这样了。不过……即使这样光着身子,在不感兴趣的女人面前,我也完全没有那个念头。”
益尚的话如同一把匕首插在她扑通扑通跳动的心上。虽然他的声音独特而低沉,但是他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话都仿佛刀尖一样锋利。当然,明恩对这个打击已经有所觉悟,她很清楚这个男人的残忍。
因为一起工作的男女同志成为恋人、夫妻的情况也不少,所以她在过去几个月里也曾鼓起勇气向他表明过心迹。待春天一来,他便会复学回到京城帝国大学,届时她与他的见面估计会变得困难。
“或许,我是个同性恋。”
围着明恩的手从墙上放了下来,益尚弯腰拾起地上的裤子,抬脚提臀,穿在了身上,腿上的肌肉棱角分明,轻微蠕动。
“不……不会的,你应该在京城有喜欢的女人了吧?”
背后传来明恩的话,益尚扣纽扣的手顿了顿。喜欢……喜欢……当然没有。活了这么久,别说喜欢的女人,就连让他上心的人一个都没有。
益尚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荒唐,他直起腰,转头望向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会,随即明恩便慌忙地把眼帘垂下。随即——
“对不起,你好好睡吧。”
她说着便跑出了他的房间。只是一刹那,她从那曾经敏锐的眼眸里,从那曾经满含冷嘲热讽的嘴角上读懂了他的惆怅。喜欢上一个女人,这对益尚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
咣当,房门关上了。益尚继续方才停下的动作,扣着裤子的纽扣,拉上拉链。突然一个踉跄,他打晃着向床边走去,仿佛马上就要摔倒。他用尚还温热的手捂住了左肋长而大的伤口。火辣辣的刺痛袭来,甚至连肌肉里层都感到阵阵战栗。虽然这伤已有一年,但只要身体一发热,刺痛便会毫不留情地找来。虽然疼痛会随着伤疤的淡化而减弱,但当患上了严重的感冒发烧时,这疼痛便也会随之复发,而一个人要独自忍受这般的疼痛,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该死。”
全身发寒的他并着腿蜷缩着身体。他后悔了,与其忍受如此的痛苦,还不如如明恩的愿,抱着她一起睡。不随心又怎么样?只要身体两两接触自然产生反应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忘记这身疼痛,很快就会累得筋疲力尽而后倒头大睡。
他吃力地拖着被子铺盖在自己的身上,眼睛望向了窗外。既然这么快就会后悔的事情,刚刚为什么要拒绝?也绝不是因为和不感兴趣的女人一起睡而会产生罪恶感。因为自己根本不是那种会关照他人的好人。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现在是因为疼痛才觉得无所谓?
虽然意识渐渐模糊,但益尚依然苦苦支撑,不想就此丧失神志。然而过去的十五天里,他一直挣扎在俄罗斯和沿海州的刺骨寒冷下,已经到了支撑极限的身体此刻终于不受大脑控制地昏了过去。哐啷哐啷,旅馆房内的小窗户被暴风雪肆意摇晃。锥子般的寒风透过门缝钻了进来。虽然此时已离春天不远,但是清津的春天却来得异常缓慢。
***
文英掏出旧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在上京仁线[ 当时的京城到仁川的路线——译者注]的火车之前,她去了长生巷红儿的家。红儿的家位于村子入口后几里人烟稀少的山坡上,那里是京城出名的贫民村,与其说红儿的家是座房子,不如说是个窝棚。
贫民村里的农民们被日本帝国搜刮了粮食,别说在米价暴跌的情况下交佃租,就连自己吃的粮食都没有。这里是抛弃务农跑来京城后沦为贫民的人聚居的地方。这里位于公共墓地,也靠近京城府附近的垃圾处理场。光看红儿的家,不难推测出她的父母会把她给卖掉。真是穷得叮当响。自从上个周日以来,这已经是文英第三次来访问红儿的家,而每次前来,她都感到这家比上次又贫穷了几分。
“臭婆娘!让你去买五斗马格利[ 韩国一种酒的名字——译者注],你还胆敢在这里一直胡闹!想干什么!”
文英刚踏进杂草丛生的所谓的后院,屋子里边便飞出了个可怕之物,定睛一看,那东西是火炉用的烧火棍。
“还在胡闹,钱可不会自个儿从地上冒出来!更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倒霉运的,一群娘们儿竟敢对我说三道四,晦气,真是晦气!”
不知为何,红儿的父亲大发脾气,正气急败坏地吼着嗓子。红儿的母亲坐在门外,边听着丈夫的破口大骂,边弄着去年春天晾干的野菜。之前从远在村外的亲戚那里讨来了半瓢大麦米,她这是要把野菜和大麦米一起熬个粥吃。
“妈妈。”
躲在文英身后的红儿小声地喊着自己的母亲。红儿用手揪着一头长辫的末梢,露出一副不安的神色。但是,母亲似乎没听到,还是低着头整理手中的野菜。
“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了。”
最终,文英提高了嗓音问候道,她第一次见到红儿的母亲。红儿的母亲代替摔腰卧床的丈夫外出打工,从这村头跑到那村尾,白天几乎不在家。
红儿的母亲抬起头,本因丈夫的大骂而模糊的双眼顿时睁得老大。她往喉咙里咽了咽口水,眨了眨眼,一副非常吃惊的模样。她看着文英的脸,心想着怎么会有这么美的男子,再看文英的衣着打扮,她惊慌起来。在京城,不管是本町还是钟路,短发的女子比比皆是,但是在仁川的乡村旮旯里,别说能见到个短发的女子,就连穿套裙和高跟鞋的女人都少之又少。当然文英并没有在意那种异样的目光,自她为了在大米市场干活而剪短头发开始,她便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您好,我是舞鹤町夜校的老师洪文英。”
红儿的母亲惊讶得失神,在她尴尬的注视下,文英先打了招呼,用手轻轻地理了理额头上中分的刘海,甚至还故意露出了微笑。文英很想快点见到屋内红儿的父亲,但是又担心他会拿着木棍出来打红儿。“一群娘们儿竟敢对我说三道四,晦气,真是晦气!”她听到了他的骂声,也猜到这村子里有不少人讨论他们把红儿送去东京当女工的事情。
“有……有什么事吗?”
文英还在心里整理思绪,红儿的母亲从文英那里抽回了视线,对红儿问道。“夜校的老师为什么会找到家里来……”红儿母亲的脑海里霎时闪过各种各样的想法,她瞪得溜圆的双眼在女儿和老师之间来回转动。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