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红儿母亲愣住的时候,文英站在院子里先开了口。不给对方更多思考的时间反而更好。时间给得太长的话,对方肯定会有所考虑和算计,而这样的算计下往往不会出来什么好主意。文英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一定要说服他们。如果红儿去东京当女工,那么她会受到生不如死的对待,那里把女工当畜生看待,即使生病甚至死去,也都无人问津。所以与其送她去东京,不如带她去京城做童养媳或者女佣。
“我会在京城给红儿找份工作的。”
文英攥紧放在身前的双手,说道:
“你们不能把红儿送去东京当女工。您应该也听说过,虽然说是女工,可实际上那里是贴着挺身队[ 指的是在日本帝国主义时期被强制拉到工厂做劳动力的女工们。]的标签榨取劳动力的地方。如果光是劳动而已那倒也幸运,但他们根本不把像红儿这样才15岁的女孩当孩子看,会强行让她们做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们可不会像总督府所宣传的那样按月给工资,更残忍的是,他们会把工人……”
哐!在文英噼哩叭啦说着话的瞬间,房门猛地被打开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飞过来砸在她的额头上,然后掉在了地上。
“老……老师!”
比起红儿的尖叫,文英脑袋瓜发出来的嗡鸣声更大声。文英的身体一个劲地颤抖着,眉毛上方的额头正火辣辣地痛。
“喂!你个臭婆娘!叫你去买点酒,却在这废话连篇,发什么神经!竟敢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文英还未来得及把打晃的身体勉强定住,就又传来了红儿父亲的怒骂声。文英强忍着额头上火辣辣的痛感,转头朝被打开的房门里面看去,正好跟红儿的父亲四目相对。怒目直视的男人一如既往地蓬头垢面,双眼充红。
“怎么又来了?”
那话是问红儿的,而红儿则惊慌失措地看着文英的伤口,一时泪眼汪汪。她早已被吓破了胆,不敢开口出声,只是无辜地扯着头发。红儿的母亲也害怕丈夫待会儿又像一条疯狗一样冲过来,所以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
“红儿……我会在京城给她找工作的。”
根据前两次的经验,文英并不是没有预想过会有这种反应,所以文英再次一板一眼地向红儿的母亲说道。绝不能屈服,这可是关乎红儿生死的问题。
日本的工厂是什么地方?那里不正是备战中的日本人生产军需品的地方吗?不正是把小孩和女人拉去当苦力,甚至还让她们卖淫从而收取嫖资的地方吗?虽说卖淫不是被强迫的,而是看个人意愿,但是一个不到15岁的女孩在万里他乡的异国工厂里面劳动,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显而易见,踏上卖淫这条路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在东京工厂……”
“白天转石磨。”
文英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先开了口,但是被红儿父亲的话打断了。
“晚上不干活是我们家的家训,我上次不是讲过了吗?活下去的关键就是出去劳动,让家人能有口饭吃,我觉得干活的时候就不应该分什么男女。所以不管是去东京的工厂做累活,还是做会掉指甲的活儿,只要家人能有口饭吃就行了。”
红儿的父亲坚决地说道,话里不带一丝感情。但是,文英总算知道了,红儿的父母对疯传的流言并不是一无所知,当然他们目不识丁,对传闻的真假与否无法辨别,但是他们宁愿把女儿去送去当女工,而不是送到色情酒家,这就足以表明他们是不想让女儿去卖身的。
“所以,求你还是走吧!”
在文英闭口不言观察情况的时候,红儿的父亲伸手去拉门环想把门关上。但是,文英今天不能就这样回去,虽然前两次因为红儿父亲暴躁的脾气都无果而归,但她去了京城以后就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故乡,届时红儿去了东京,事情就变得无力回天了。所以今天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让红儿的父亲改变心意。
“并不是只有干苦力才能有口饭吃,才活得下去!”
文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您说白天要拼命干体力活,晚上休息,意思就是说要用力气来解决所有的事情。但是这世界上并不是有力气就能解决所有事情的。即使是再强壮的女人,体力上也无法与男人相比。所以让红儿去做苦力是件愚蠢的事。”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说服红儿父亲的方法,但是文英现在还不知如何才能更有把握地让他改变心意。
“如果连石磨都不拉,不去做苦力活的话,那像我们这样穷得响叮当的人能干什么,难道要我们去乞讨过生活吗?”
红儿的父亲追问道。
“因为交不起地租,我们连种吃的的地都没有,年幼的女儿也只有去工厂里面干点什么,才能挣口饭吃,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啊?”
红儿父亲的反问并不是在诉苦,倒像是在询求解决的办法。离火车开动的时间只剩下几个小时而已。文英再次来到红儿家,就是想要先阻止红儿去东京的工厂。她之前认为,只要让红儿的父亲知道那些去日本的劳动者们受到的待遇以及会遇到的情况,就自然能够说服他,以后的事只要有时间,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但是她错了。对于快要饿死的红儿一家人来说,他们已经没有时间、金钱、信心再去等待。尽管文英的处境也可以说是艰难困苦,但她至少还能吃饱穿暖,和家里揭不开锅的红儿的处境终究还是不一样。
“你还是走吧!”
红儿的父亲看着不知所措的文英说道,语气里饱含着在尘世中耗尽年华、饱经风霜的贫困父亲对人世的绝望。他已经从扔烧火棍和用勺子砸文英额头的酒疯中缓和了下来。但是要怎么办才好?他想要的回答是什么?文英感觉到红儿那只在她的短袖罩衫下紧紧抓住自己腰间的手,遂咬紧了嘴唇。她倏地快速朝开着的门里面望去,一眼看见了红儿父亲身旁放着的破旧笔记本和夜校发的小黑板。
就是那个!
文英像是瞬间被闪电击中般,脑海里闪出了想法,她已经知道红儿父亲想要的答案。
“京城的有钱人家里需要厨房帮手。”
文英握紧拳头,心想着先对他撒谎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在那个富户家的厨房里帮忙到傍晚,晚上会被允许出来上夜校。”
事实上,那个工作岗位是叔父给自己安排的,当然,她是以近永的身份进去的,所以未必能帮红儿找到厨房帮手的工作。文英在京城需要有个栖身之地,但是不可能住客栈,所以叔父便让她住在闵复基大监家的下房,还跟人说好了管她一日三餐。但是,如果是为了红儿而让出那个位置的话,文英会毫不犹豫。
“……那样的事……叫人怎么相信?”
红儿的父亲满脸质疑地问道。
“我这里有京城那个大户人家的地址。这里就是中枢院的参议员兼副议长闵复基侯爵的家,您是知道的吧?中枢院副议长在高宗时期就相当于内府大臣那样的大官。”
文英翻找裙子的口袋,掏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片,然后大步走过檐廊,把纸片递给了红儿的父亲。红儿的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泛着墨水清幽的光的纸条,但是却可以看见他耷拉的眉毛在瑟瑟抖动,不识字的他应该看不懂纸条上的地址……但好歹能有点东西让他安心。
最后红儿的父亲会动摇吗?会不会呢?
“表现好的话,一个月的工资有10块钱,也可能是15块左右。但是因为红儿也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所以应该可以把钱都寄回家来。虽然要交一点学费给夜校,但是有机会可以学习……”
为了不让他看出破绽,文英尽可能不停地说话。但是在文英把话说完之前,嗖的一声,本来开着的门被关上了,只有一如从前的叹息声透过破了洞的门缝传出来。失败了。
“老师……”
文英一边向红儿家的后院走去,一边看掏出怀表看时间,距离火车开动的时间只有两三个小时了。
“你……想走吗?红儿。”
红儿的母亲一直站在檐廊下,不敢相信丈夫的行为。文英看了看红儿的母亲,转而对红儿轻声说道。
这就是沦为殖民地的朝鲜的现实——领土被侵占,粮食被掠夺,甚至连接受教育的机会都被剥夺,农民只能屈服于现实,陷入无尽的绝望。红儿的父亲再怎么用力地乱扔烧火棍和勺子,也从没扔过红儿的笔记本和黑板,这足以看出红儿父亲的心思。文英坚信着这一点。其实红儿的父亲也知道,如果不学习的话,就无法摆脱贫困。
“快进去收拾包袱出来,红儿。”
文英催促着犹豫不决地望着自己母亲的红儿,没有办法,她只能带着红儿逃跑。红儿是她教了两年的学生,她知道,如果红儿去了日本,那就毁了。她的良心不允许自己就那样呆呆地看着红儿去日本。现在,如果站在面前的母亲不说什么,那么她就下决心带着红儿一走了之。文英一边想着一边紧紧抓住红儿的手腕穿过院子,就在那时,门被打开了。
“唉!你这个臭丫头!”
刚转过身,就听见红儿父亲的骂声,与此同时,身后还响起了有人从檐廊跳下来的声音。文英抓紧红儿的手腕跑了起来,可是她们怎么跑得过男人啊!被抓到也是迟早的事。但是她们跑出了院子,都快下到半山坡了,却也没有人揪住她们后颈。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文英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她看到了德洙,他正在院子柴门前和红儿的父亲争执。
“快点走吧,老师!快点!”
听到德洙扯着嗓子喊叫的声音,文英的鼻子不由一酸。冬天凛冽的寒风像是要冲破肺部般往里灌,但是她的眼角却热乎乎的。她更加用力地抓紧红儿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跑下了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