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里,孩子在穿梭游走,洪亮地喊着米价的行情——早上涨的米价到了下午降了一块。仁川沿海,满是卖米商的唉声叹气——他们亏了上百上千元。不久前,大阪市场米价降价的消息传来,所以仁川上涨了的米价也随之下降。
大米市场是为稳定大米的质量和价格而建,事实上却成了一个巨大的赌场。这里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有因大米生意而倾家荡产的商贩,有穿得破烂的叫花子,还有那些想成为暴发户的人。在这里,吵架斗殴连连不断,俨然成了辱骂、诽谤以及哀嚎声音满天飞的泥滩。
今天的市场也和赌场毫无区别,卖米商贩一如既往地吆喝着买卖。下午,一天的买卖结束过后,文英坐在叔父洪淳吉放算盘的桌前记账。时间已过6点,天色渐渐昏暗,叔父点亮了照明的煤油灯。纹理模糊的平滑木桌上,煤油灯的灯光一晃一晃,静静照耀着文英清秀的脸庞。这时传来了叔父的声音:
“打算怎么办?”
虽然问题来得突然,没有上文,但是文英马上明晓,她抬起头与叔父迎面相对。叔父是大米市场的中介人,做的是米粮购销,对米价的涨跌十分敏感。虽然他好像时时刻刻都是冷着脸,但此时笼罩在额头上的阴霾却格外显眼。
“我去京城求求情,他们说是三个月来着,去求一求的话,应该会宽容一下吧。”
文英再次把头埋进了账本,把剩下的那句“不过估计没戏”给咽了回去。
“臭小子,混账东西。这一两分钱怎么能应急!要是知道他会把赞助金全都卷去上海,那我当时非要教训他一顿不可。”
叔父压低着声音,咬牙切齿地骂道。很明显,文英的堂哥洪近永闯下的祸可不是一般的大。他在东京读完三年高中,在明治大学读了一年,又突然辍学跑进京城帝国大学,成为医学院一年级的插班生。在他为学费问题而踌躇的时候,叔父洪淳吉千辛万苦地去找了中枢院副议长闵复基的随从,好不容易才求来一笔赞助金,结果却被他全拿去了上海。帝国大学每个月的学费是50-60块,一年下来也要720块,如此一笔庞大的资金足足能与当时中学老师一年的工资相提并论。若这笔钱不是拿到京城城内,而是放在清凉里附近,那么买下一座小宅已是绰绰有余。
“叔父,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倒是近永那小子!哎!啧啧……”
叔父不停地摇头,忽然他打了个冷战,把扔下的算盘重新拾起来继续算数。其实,文英的叔父并不在乎京城帝国大学里亲日派扎堆的话是真是假。京城帝国大学是聚集了朝鲜富家子弟和精英的地方,成为亲日势力的地盘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这所大学是京城医专和西富兰斯医学专科学校所无法比拟的。这是朝鲜唯一的帝国大学,所以他内心怀着巨大的期待。
朝鲜高宗时期,侄女文英的父亲洪淳馨是军部大臣,他反对《韩日合并条约》,而在他自杀之前,南阳洪氏家族依然是京城的名门。但是,他拒绝了日本帝国赐予的爵位,选择了自杀,洪氏家族从此衰落。就这样,洪氏家族艰难地挺过了二十年。
近永的父亲是洪淳吉的二哥,在咸镜北道的某个山脚从事矿产工作,然而却因耗尽家里剩下的所有财产后客死他乡。为此,洪淳吉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直到听闻近永转入京城帝国大学医学院时才觉得看到了家门重振的一丝转机,然而,这个侄子却狠狠辜负了他的期望。好不容易借着大哥洪淳馨的名誉才得来的帝国大学一年的学费被他卷了个一干二净,真是个可恨的家伙。
“如果被闵复基大监[ 朝鲜李朝官职尊称,正一品至正二品的官员,尊称“大监”——译者注]府邸的人知道了,他们不会放着不管的。你也知道吧?我们家一直被都警署盯着。”
“知道。”
“如果近永带钱跑去上海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那么我们家就完蛋了。这下可该怎么办?”
文英是个聪明伶俐、责任心强的侄女。虽然只是个女孩,但是10岁的时候便能够独自去京城的女子高中上学。而且为了叔母和堂弟们的生活,她连头发也剪了,混在只有男人吵嚷的大米市场里干活。这些事实已经足以证明侄女的可靠,所以他才会咨询她的意见。
“叔父。”
“嗯,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凛冽寒风吹得煤油灯剧烈摇晃。
“我去代替近永哥。”
听了侄女的话,叔父只能干眨眼。随即,文英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继续说道:
“我代替近永哥去帝国大学上学,直到他回来为止。叔父,去年一年您也看到了,大米市场里根本没人看得出我是个女孩。”
叔父淳吉顿时愣住了。听了侄女的话后,他感到眼前一片恍惚,随即他摇了摇头,再次看向文英,开口说道:
“什么?你现在在说什么?”
“学费是没了,但是就不能赚回来吗?我可以边上学边挣食宿费和学杂费,只要撑住两个月,近永哥不就回来了吗?”
这是文英这几天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权宜之计。虽然近永带走的那笔学费让人头疼不已,但是当务之急却是不能把他跑去中国的事情泄露出去。
“都警署不是因为去世的父亲才监视我们家的吗?害怕我们家出现搞独立运动的人。我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而近永哥从递交帝国大学申请书到现在,警察还没有来调查身份不是吗?所以……”
不仅仅是京城大学,朝鲜八个道所有的专科学校都是如此,学校入学前的学生都要接受身份调查。这调查又被称为“思想考查”,日本警察会直接找上家门,检查学生是否与三一运动有关,检查家里的思想是否与工人运动有关,甚至会把这些事情全部制成报告书。
“不,不行。不像话,真是不像话!”
叔父终于明白文英的话中之意,他坚决地摇着头。
“叔父。”
但是,没有选择的余地。近永去京城帝国大学上学是既定事实,赞助费也已经谈妥,如果他没有去帝国大学注册,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那么警察肯定会来调查,这样的话他带着学费跑去上海的事情迟早会被发现。
“叔父。”
文英不知道叔父为什么会如此坚决反对,她把手轻轻地搭在叔父粗厚的手背上。她知道,待字闺中的她剪了头发,穿着男生校服在大米市场里干活,这个事实已经让叔父的内心十分煎熬。所以她也曾四处寻找一份正经工作,但是因为她是个没了父亲的女孩,而且还没完成女子专科学校的学业,更没有一封推荐书,所以想要得到一份能养活家人的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即使是女子高等普通学校师范专业出身,却也没能在社会中有个立足之地,因为在日本殖民统治下的朝鲜,好的工作岗位全都被日本女人占了去。
“呼……”
文英长叹了一口气。叔父一直默不作声,随后便走出了店铺,她盯着账本看了许久。狗急都会跳墙……更何况是人。不仅是自己,甚至连整个家族都有可能会被拉去警署,文英也不知道事情为何落得此地步,但是堂哥近永闯下的祸,她又岂能撒手不管?
文英从账本中抽回视线,转而看向窗外,此时的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她意识到现在的时间,带上帽子匆忙起身。
“老师!”
她急忙走出店铺,正要锁门的刹那,黑暗里传来了喊声,她转过头。
“嘘!要是让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啊!对不起。”
喊了文英的少年环顾四周,用手捂住了嘴巴。虽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大米市场也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文英还是戴着边沿有些磨损的前进帽,压低帽檐遮着额头。
“你在等我吗?想和我一起去?”
“嗯。”
“我会迟些呢,你应该先过去啊。”
“天太黑了,老师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嘛。”
少年扑哧哧地笑着,害羞地挠挠头。喊文英为老师的少年名为德洙,在日本大米中介商底下做事。虽然他明年就要17岁了,但是由于家庭和村里大部分的佃农家庭一样穷苦,所以他还没上过小学,也没去过附近的地方。文英是他夜间学习的老师,而他相信在夜校里学到的韩文和算术会改变自己的未来,所以不分昼夜地拼命学习。
“我每天都走这条路,有什么危险的。”
文英莞尔一笑,捅了捅身旁落后半步的德洙的肩膀。
“即,即使这样……”
文英的动作让德洙脸红到了耳根,但他也庆幸着天黑无人看见。当然,这小子还斜眼偷看了文英短发下露出的白皙脖子。
其实,德洙仰慕文英也有了一段时日。一开始,他只知道文英是夜校的老师,但是在去年,他却在大米市场碰见了她。刚碰见的时候,他根本认不出是她,她身穿一套显旧的男生校服,头上的前进帽极力压低了边沿,他还误以为是哪家弱不禁风、游手好闲的少爷在中介所里玩弄算盘。之后他才留意起来,身为一个男人身躯娇小,还拥有着美丽的脸庞,看上去极为不寻常。他总觉得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每次路过文英工作的地方,他总想要把她看穿一样盯着她。三天后,他拍着大腿说道:“那不正是夜校的英语老师洪文英老师吗!”当然,文英也特意悄悄地躲着德洙,但是她在小小的市场里工作,而中介所又近在咫尺,所以肯定不能完完全全地避开他。
“红儿现在怎么样了?”
走出市场的两个人正赶往夜校所在的舞鹤町。文英想起了近永,紧紧地咬着下唇,她已经忘记自己刚刚问的问题。到底为什么要卷走那么大笔钱跑去上海?跑去那里想干什么?
“红儿……就那样呗。”
文英只是把问题抛了出来,并没有寻要答案,德洙睨视着她,良久才回答。文英只是看着脚走路,似乎陷入了沉思,德洙一时在心里偷乐,心想着可以放心地偷看文英,但是又马上嘟着嘴皱起了眉毛。今天上午散集之后,午饭时间空闲之余,日本社长和比德洙大三岁的中介人代理小子对经过办公室的文英露出了猥琐的眼神,他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咳,如果他是个女的,那肯定是个清秀可爱的丫头片子,抱起来肯定很爽。”
“那副长相,像极了京城酒楼的妓女吧?”
“你这家伙也这么认为?”
“嘿嘿,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同性恋呢。”
“同性恋……呵呵。”
骨碌碌,似乎还能听见那两个男人眼球转动的声音。他们盯着疾步走远的文英的背影,而德洙看着他们的贼眉鼠眼,心中甚有不快。“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说我们倾国倾城的老师是同性恋!真想立马把那两双猥琐肮脏的眼珠子挖出来!”他很想把心里所想都吼出来,但是不能,他只能把一肚子的火气往下咽。
“红儿的父母说他们真的别无他法了?”
寒冷还没退去,文英催促着赶紧赶路,听了文英的话,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德洙歪起脑袋。
“去东京不是比被卖去色情酒店更好吗?对于红儿来说。”
无论怎样,比起被卖去色情酒店,去东京当女工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但是德洙却不能理解文英为什么会那么担心。地主们和日本帝国合办了个拓植股份有限公司,佃农备受其剥削,生活艰苦,把幼小的女儿卖去色情酒店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受大地主压制的自营农早在十几年前都已经消失,现在的农村里大部分都是佃农,他们为了维持生计,卖儿鬻女的事情时有发生。
“你知道红儿家吧?”
“怎么了?要去吗?”
“后天周日,我们去劝劝她的父母吧。”
“老师看起来一副非去红儿家不可的模样,也不知道去了之后能有什么好处,虽然不是很想去,但是既然是尊敬的老师要做的事情,那就去吧。”德洙心想着,连连点头。
***
黑若鲸鱼背的瓦片上,稀稀疏疏地残留着融化的白雪。北村嘉会洞最里边的豪宅里,青松上亦沾有稀稀落落的白雪。豪宅的下房呈“匚”字形排列,里边正奔波忙碌,二楼的里间和厢房一片沉静。然而,在那如夜一般沉静的氛围下,里间的书房里却环绕着一股紧张的气流。
“我决定四天后把这个送去南大门通[ 现为南大门——译者注]的同春楼旅馆。”
在书架和巨大的白桦书桌之间,治厚把背埋躺在书桌后边的椅子里,有个男人正在向他低声报告。那个男人身旁还有另一个男人——治厚的竹马之交全胜范,而且他即将要和治厚上同一所大学——京城帝国大学。
“您说从哪里开始干?”
那个男人问道。
“当然是从东拓开始。”
“那么下一个是殖产?”
东拓和殖产分别指东洋拓植股份有限公司和殖产银行。东拓是让朝鲜农民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罪魁祸首,而殖产则是日本控制朝鲜经济的指挥部。因此,这次的事情若能成功,那么就可以把基本上陷入低迷的抗日斗争精神鼓舞起来,也能够给国内众多救国运动家带来曙光。这次举事,临时政府申请了资金和支援,是临时政府和南华联盟的共同决定。
“南华联盟的金兄要单独行动?”
“也许,但是话说回来,无论如何,我们这次必须要争取时间。”
“怎么做?”
胜范是上海临时政府和治厚之间的联系人,那个男人听了他的话后反问了一句。胜范哧哧地笑了起来,一副“这下有趣了”的表情,他双手交叉,伸了个懒腰。
“咱给钟路警署投个小炮弹吧。”
此话一出,坐在身旁的两个男人也哧哧地笑了。冬日里的阳光和煦而短暂,夕阳此时正徐徐地往西边倾斜,庭院的厨房里正升起煮晚饭的袅袅烟气。一直不作声的治厚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转回投在格子窗外的视线,开口道:
“到那天正午,崔君去黄金町乙支路二丁目路口。胜范去南大门通殖产本部附近,监看警察出动的时间。朴君收买一个人去钟路警署投个小炮弹。最好选醉鬼或者乞丐去,那样即使被抓住了也无从追究。还有炮弹的火力,要调节好,不要误伤了他人。”
治厚不动声色,安排得有条不紊。他望向窗外,背影看起来格外柔和。
“你呢?”
胜范微微蹙眉并问道。
“待大哥在殖产前完事后,我会去处理交接枪的事情。”
治厚转身面向桌子,从抽屉里拿出纸,瞥了一下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胜范和那个男人。方才的哧哧笑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胜范在内的两个同志,脸上都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接着。”
治厚从支票簿里抽出已经签好名的支票,递给胜范。
“转交给汉城银行的曹经理。在下周的财政学第一堂讲座开始前,经理会按照支票的面值兑现。”
治厚递来的支票是要拨去上海的资金,那是四天后的举事所需的资金。
“如果拿到了钱,那就在下课之后上午之前拿去朝鲜商业银行存下吧。”
通过两个银行来转移这笔资金之后,上海临时政府的同志们自会处理。胜范从治厚手中接过支票,满怀斗志地点着头。
“我今晚会去一趟清津,大家四天后会面。”
像影子一样站在书房门口的老侍从递来了礼服大衣,治厚抱着两只胳膊微微一笑。严寒带着咆哮的北风袭来,摇得窗户哐啷哐啷响。灯光闪烁下,窗户长长的影子投在楼梯上,一个劲儿地摇晃。
***
从北京经俄罗斯波谢特到沿海州,再潜回到咸镜北道,足足花了十五天的时间。为了避开日本边防部队的检查回到朝鲜,必须得绕个五天的路程。
“这是温水,请先泡泡手吧。”
呼啸的北风刮来了暴雪,旅馆的窗外一片漆黑,甚至连摇晃的灯光也不见闪烁。外套和里面的上衣渐渐湿透,明恩将它们全脱下来扔到一边,她看着不远处把轻微冻伤的右手泡在温水里的益尚,开口说道:
“在清津停留几日再走,可好?”
也许是泡在水中的手传来了疼痛,益尚皱着眉。那疼痛犹如火烧一般热辣,泡在水里的手不断地握了又松开。他微蹙着双眉向她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