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哧呼哧……”
长谷川町小公洞京城邮局后门,连接着大昌屋胡同的狭长巷子里传来局促的喘气声,有两个人在相连的小巷之间来回地穿梭着。在乐浪茶馆的门前,益尚一下子就抓住了追在他后面的人的脖子,把他按在了拐角处。
“呃!”
那个人的后脑勺撞在了红色石墙上,为了挣开掐在脖子上的手,他不停地在挣扎。这个穿着雨衣,压低帽子遮住脸的人正是金达钟,三月时在本町的殖产银行追踪治厚的人也是他。金达钟今年30多岁,关于他是日本密探的传言不绝于耳,但是却一直没有确实的证据,而他还有一个众人皆知的身份——闵复基大监的心腹。
“这……这,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真是辛苦啊,给闵复基当走狗,又为总督府做密探,你这么忙,怎么有时间出现在这里呢?”
益尚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而金达钟背贴着墙,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为什么跟着我?”
“明知故问。”
“啊啊,还是因为那个吗?”
“三月份在殖产银行失踪的文件,大监认为是你做的。”
“随他怎么想。”
“你上次还悄悄地潜进了大监家里。”
“像你这样的狐狸都能进去,那我进去不也很正常嘛。”
论毒舌,谁也比不上益尚,金达钟再一次领教到了这一点,嘴角一个劲儿地抽搐着。原本后退了几步的益尚再次往前迈了半步,故意在他耳边说:
“闵大监想不想得到那笔钱不关我的事,但是请你转告他,不要再为了那笔钱而拿婚约来绑住我。”
益尚不想再多说什么,拿出怀表来看了一下时间,便将金达钟留在身后,走进了乐浪茶馆。
熙庭已经在等着他了,也许是因为正值晚饭时间,乐浪茶馆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酒味和烟味。
“还在为了那个婚约头痛吗?”
待益尚坐下来点了一杯苏打水后,熙庭向他问道。看来在进来之前,熙庭也见到金达钟了。
“听说已故的洪淳馨大监和闵大监是莫逆之交,婚约是洪大监的女儿在出生前就定下的,这么说了,他一开始就是冲着洪大监那笔钱去的吗?”
熙庭一边伸手拿起啤酒,一边还点头对自己说的话表示赞同。可是益尚却靠在椅子上,接过熙庭递过来的信封,什么也没有说。
闵复基觊觎的洪淳馨的那笔钱就是消失了的一百万入库金。这笔钱白凡的临时政府和右堂的南华联盟正在联手积极查找,而闵复基早在五年前就开始追查它的下落。据说这笔钱的存折在洪淳馨女儿的手里,如何处理那笔钱也是由他女儿说了算,闵复基正是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才再次提起了20多年前定下的口头婚约。
“这是前天从上海寄过来的。”
看着益尚打开了信,熙庭拉住走过的女服务员又点了一个菜。
“说是有东西藏在了钟路的粮行里,还说让你最迟在这个月28日前把东西送到上海,你打算怎么办?这件事情看起来可是非同寻常。”
熙庭一边大口大口地吃饭一边说着话,好不容易碰上益尚请客,他恨不得连明天的早餐都一起吃了。益尚看着他这副样子,把信折好放进了夹克里,身体向前靠近桌子,用筷子夹住了熙庭就要往嘴里送的勺子。
“朴兄弟。”
“啊……”
听到益尚这么亲切地称呼他,熙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咽了咽口水。
“他是谁?”
“谁,谁啊……”
熙庭很清楚益尚在问什么,但是他还是选择装作不知道。因为就在几天前,文英来找过他,跟他定下了保密协议。虽然他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文英是近永的堂弟而已,但她还是再三嘱托他什么都不要说出去。那天在青年会馆听到文英自我介绍说自己就是洪近永时,他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不过后来想想,觉得这应该是文英和近永之间的某种约定,所以他同意了文英的要求。但是,熙庭也不敢保证在益尚的这番追问之下,自己能够坚持多久。
“叫什么名字?”
“我记不清了……我最近特别健忘。”
熙庭想,干脆装蒜装到底吧,不管怎么样先坚持一阵再说,可是世上有谁能阻挡金益尚呢。
“服务员,这边。”
听到益尚的声音,站在另一边的女服务员迅速走了过来,女服务员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对眼前身材颀长的男子说道:
“是,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我喝的苏打水单独结账吧,我这位朋友坚持说他比我先来,所以要自己付他那两杯咖啡,三杯啤酒,还有两顿饭的钱。”
这可抵得上两个月内往返延禧专科学校的电车车费了,益尚就是知道熙庭手头上没有那么多钱,才故意这样做的。
“啊啊……大哥!”
“名字。”
听到熙庭开口哀求,益尚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毛,耸了耸肩,眼里露出了得意的眼神和胜利的笑意。熙庭一股脑地趴在桌上,在看到益尚示意他适可而止的手势时,露出了一脸无奈的表情:
“我知道的也不多,近永只说是他的堂弟,除了这个,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堂弟?但是听到熙庭无意中说到“近永的堂弟”时,益尚眼睛微眯,用手啪啪地敲打着桌子。
“但是,你总是问我关于洪君的事,所以我才告诉你,洪君恐怕不久就要去上海了。”
“什么?”
益尚敲打桌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之前拿来的信件里夹有近永转给他堂弟的信,根据我的推断,信的大致内容也是说让他堂弟去上海。”
熙庭知道不告诉益尚名字,就要说点别的事情作为补偿。如若不是这样,今天这次餐费就得自己付了。在坚守和文英约定中的底线的同时,他也要先把益尚安抚好了。
“上海?”
“嗯,洪君不是冒充近永进了帝国大学嘛……虽然学校有课,所以能不能去也还是个问题,但不管怎么说,近永应该是要求他的堂弟做点什么事情来着。”
益尚陷入了沉思。
堂弟……该不会……是堂妹?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瞬间闪过。虽然不认识近永的堂弟妹,但如果自己的判断没错,那个“近永”是女生的话,那么她就是近永的堂……妹了。益尚微微皱了皱眉,之后便情不自禁地笑了。
乐浪茶馆的紫灯下弥漫着紫色的烟气,留声机里播放着在上海听过的《雨的蓝调》的朝鲜语版本,唱片吱呀吱呀转动着,就像命运的转轮一样。
“26号仁川港口见。那天应该是帝国大学学生们的郊游日,你跟着他们一起去上海吧。”
椅子发出嗒嗒的声音,益尚起身,将餐费放在桌子上。
***
上海。
东崇洞京城帝国大学主楼礼堂里正在举行“满蒙文化研究会”设立倡导仪式,已经开场一个小时了。校长正在做关于设立大陆文化研究会必要性的说明,研究会规定京城帝国大学的校长为会长,会员则是京城帝国大学的教授以及学生,而赞助委员则是由学校外的有志之士组成。
“动员我们的理由倒是挺冠冕堂皇的。”
胜范冷笑着说道。他们现在身处图书馆深处,治厚和胜范的秘密会议室就在这里。
“只不过是为了遵循帝国大学的创办理念罢了。”
“创办理念?”
听了之前曾一起玩过接球游戏的崔同学的话,文英反问道。因为文英以优秀的成绩转入医学院,所以必须和几个同学参加这个仪式,之后她便遇到了治厚和胜范,还被胜范拉到了图书馆。
“为殖民政策的制定做贡献呗,不仅仅是我们京城帝国大学,连台北的帝国大学也都是如此,这就是我们这些殖民统治下的知识分子的悲哀。”
似乎在叹息,胜范叹了口气。在旁边的崔君好像想起来什么,向文英问道:
“啊!听说洪君被选为青丘学丛出版委员的助手了?”
“啊……嗯。”
“那么,这次学术会议你一定得参加才行。”
“当然了,为了青丘学丛的出版,她必须得去吧,得去给那些研究委员打杂不是吗。”
胜范和崔君在文英之间插嘴附和着。文英听到他说给研究委员打杂后,嘴唇不自然地向上勾了勾,脸微微地红了。
青丘学会是一个有意识歪曲和捏造朝鲜和大陆的历史,以便于更好地实行殖民统治的组织。现在刚刚设立的“满蒙文化研究会”的实质和它没有任何区别。文英听说治厚和胜范也参与了去年益尚带头发起的反帝运动,而此刻作为那样一个组织助手的她又参与到了他们的秘密会议中,顿时觉得良心不安起来。
当然,直到现在,文英也不关心救国运动。而且,她认为,为了救国运动而将生命和家族都抛弃,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老老实实做个一个平凡的小市民就好了。这一方面也是在父亲洪淳馨自杀后,洪式家族受到的痛苦和逼迫令她难以忘怀。
文英大致能猜到近永去到上海所图为何,所以在收到他托熙庭转交的、让她把那个“东西”带到上海的信之后,她下定决心,答应了他的要求。她打算在见到近永后劝服他,让他想一想婶婶和弟弟妹妹们,还有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间承受着痛苦和逼迫的家属们。不过要去上海的话,路费是个大问题,因此她打算以委员会助手的的名义跟着去上海,然后再去找堂哥近永。
“不用不好意思,其实在这里的医学系代表李治厚和我,都逃不掉被委任为青丘学会研究委员的命运。”
“嗯?”
只因全然没料想的话,文英回头看着治厚。这时,刚才一直在墙边默默地翻找文件的治厚笑了。
“26号中午在仁川对吧?学术调查班要出发去研究旅行。”
“可能是为了让我们赶上29日在上海举行的天皇诞辰纪念仪式吧。”
“洪君啊,好好跟着我们,到时候一定带你好好看看上海的景色。”
听说要和治厚同行,文英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嘻嘻地笑了。但紧接着忐忑和不安又涌了上来,文英的笑容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就像双刃剑一样,看到治厚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地想起益尚。冰球比赛结束的那天晚上,虽然她不胜酒力倒下了,但还是清楚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她相信益尚不管心中做出了如何的判断,都不会轻易对别人说出来,但是,尽管如此……每次想起他,心里就会有种波浪拍击海滩的声音。不对,就像看到波浪翻腾的大海一样感到不自在。这种混合着危险和诱惑的强烈感觉让她疯狂又畏惧。
“给我看看。”
“……”
“说的是你的胳膊。”
眨眨眼睛,治厚伸出手,文英呆呆地将自己的胳膊伸出来给他看。
“肩膀看起来还是不舒服。”
“现在已经好多了。”
文英抬起头,两人对视,她露出一个微笑,告诉治厚自己没事。文英每次这样笑的时候都会让人感觉像是女孩子一样,令人砰然心动,但是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接受治疗了吗?”
“没有,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
“可以动一下让我看看吗?”
将胳膊伸给治厚,她按照他所说的试着活动胳膊。胳膊肘的部位略有点僵硬,但并不像冰球比赛那天一样疼。
“胳膊肘有问题。”
“嗯?是吗?”
“可以挽起袖子给我看一下吗?”
文英撩起了袖子。
“啊……事实上,那天为了预防被毒打,胳膊上都缠着绷带了。后来感觉多亏了这绷带胳膊才好一点,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解开。”
治厚看着她胳膊上的绷带,停下手来,文英对着治厚解释道。
“是吗?”
但是,治厚看着绷带的目光渐渐变得呆滞。缠绕的位置,缠绕的方法都很正确,不过从缠绕的方向来看,这绝对是经他人之手完成的。而且,绷带下面传来的是一股强烈的冬青油的气味。冬青油是专门治疗摔伤和扭伤的药品,但是这点一般人并不太解,而且这药也很难找到。不过看样子,文英似乎到现在还认为这个绷带是自己缠上的。
“好多了,现在可以把绷带解开了吗?”
文英问道。治厚解开绷带,点点头。益尚在进入京城帝国大学医学院学习之前,曾在美国菲拉德尔斐亚杰斐逊医科大学学习,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虽然他编入帝国大学医学系后偶尔才来上学,三年来也一直停留在三年级,但是,他的医学知识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毕业生。因此,对益尚来说,即便是微醺的情况下处理这种程度的摔伤不是难事。身为南华联盟的联络人,他为了更方便地在国内活动而选择进入帝国大学,同时放弃了杰斐逊医科大的学业,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如今肯定已成为某个科目的专家了。
“洪君啊,第五节课不是药物学吗?井上教授最讨厌迟到的人了。”
“啊!”
范胜俯视着充满春光的校园,出言提醒道。因为他的话,文英吓得跳起来,慌慌张张地把书放进书包里,匆匆和治厚道别。
“谢谢,不过我得先走了。”
文英急急忙忙从治厚的秘密会议室跑了出去。
“别看了,门都要被你盯出个洞来了。”
听到身后胜范嘲讽的话,治厚转过身来。
“你不会是和华景分手了,就改成喜欢男人了吧?益尚兄那样,你也那样,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洪君,眼神都变得怪怪的,真是让我郁闷啊。你别看洪君长得柔柔弱弱,跟个女孩子似的,但是他却敢和益尚兄拿伏特加酒比拼酒量。啊,何止拼酒?还打赌脱衣服来着。话说回来……真不知道两个男人间打赌脱衣服有什么意思。”
啧,胜范仿佛口中苦涩一般砸起了嘴巴,接着便躺在了书桌上。其实,当时的胜范喝了半瓶伏特加后便神志不清了,他只看到益尚脱衣服,便误以为文英也一起脱了衣服。
治厚眉关紧锁,眼睛追逐着文英横穿校园的背影。校园里的花长出了花骨朵,文英在白色的花朵间穿梭。目送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这个“洪近永”离开自己的家后,有人找上门来,手里拿着一封收信人为“洪文英”的信,让仆人帮忙把信转交给洪文英,而不是洪近永。这个事实一直如微风一般萦绕在他脑海中。不知为何,益尚和文英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令他觉得很不舒服,大概是因为听了胜范的话,他的心底竟莫名地泛起了一丝妒意。
***
西边,满月正高高地挂在天上。尽管已经把行李精简到最少,但旅行包还是塞得鼓鼓囊囊的。文英不知道周期紊乱的月经什么时候来,所以把手上为数不多的钱全拿来买了用脱脂棉做的卫生巾,并且在外面用足足五层报纸包住,所以背包变得更加鼓胀了。
在女子学校的时候,和朋友们偶尔在钟路的百货商店里看到过稀有的卫生巾。因为是产于日本的进口物品,所以不仅价格贵,货量也不多,文英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看看有没有货,不想还真给买到了。要和男生一起长途旅行,她必须做好万般的准备,卫生棉对于她来说,实在是不可或缺的物品。
文英将鼓鼓的背包搭在肩上,蹑手蹑脚地走出了下人睡觉的房间。也不知道从上海回来以后还能不能再寄居到闵大监的府邸。最近女佣总是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明明文英一开始说好是让红儿代替自己进去打工,结果后来却挤进去跟她住在了一起,对此,文英自觉理亏,实在是没立场替自己辩解。
“来啦?你的座位在我旁边。”
在往仁川港口驿站去的火车上,胜范啪啪拍打着自己身边的座位,示意文英坐下。文英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座位,发现以胜范为中心,前座、后座,甚至连旁边的座位都挤满了人。京仁线的火车车厢向来不会有空位,而一起去学术会的十几名其他帝国大学学生周边的座位也没有一个是空的。文英的座位分明应该是在研究委员的新生助手的旁边,但是现在却只有胜范旁边的座位是空的,想必他对其他前辈说了什么,特意把座位给她空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