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是很明白胜范的意图,但是不管怎样,即使心知他是在关照自己,她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在这个学校不会待多久,现在却连莲建洞的校区都还不熟悉就跟着学术会一起去往上海,而在她代替近永呆在帝国大学的这段短暂时间里,关于她的传闻早已经沸沸扬扬,她算是真正领会到了什么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了。
“胳膊擦药了吗?”
“什么药?”
文英坐到座位上,将行李放在脚下,反问道。
“你那天和益尚兄用伏特加酒比酒量,倒下以后,大哥不是在你胳膊肘上敷了药吗,说的就是那个药啊,冬青油。”
什么?说什么?谁在哪里擦了什么?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把校服脱了以后,大哥给你的上身擦了药,你不知道吗?”
脱了?校服上衣?
“什么啊?你都不知道那药有多贵,药店里都买不到。”
文英恍恍惚惚听到胜范叽叽喳喳吵闹的声音。事实上,冰球比赛的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就吓得魂飞魄散。在紧实而又整洁的被褥里她揉揉脸睁开眼睛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手。那双手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手指修长纤细,但是,手背上有一厘米左右的伤痕,手关节很粗糙。
迷迷糊糊的她在看到那双手时就睡意全无。那个人正枕着胳膊横躺在床,白色袖子向上挽着。她的视线沿着那只胳膊一直往上,在衣领边的喉结上停留了一小会儿以后,继续沿着下巴向上看去,这才看清了他的脸,还听到他发出的平稳呼吸声。他为什么要不舒服地枕着自己的胳膊睡觉呢?还来不及想完这个问题,文英就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她这时才发现只隔着咫尺之遥的两人竟躺在同一张被子里,而枕着自己胳膊睡觉的那个人……正是益尚。
她本能地抬起上半身。因为益尚就睡在旁边,文英屏住呼吸,挪动着屁股,像只蜗牛一样慢慢地从被窝里挪出来,她无暇观察周围的情况,只是穿好了自己的衣服,跨过在地板上熟睡的胜范,仓皇而逃。这就是冰球比赛第二天文英慌乱的早晨。
还没结婚的大姑娘家竟然和别的男人同睡一张床。文英尽力不去回想这件事,因为那一刻,她正在扮演着洪近永。她不断地给自己洗脑,告诉自己那一刻她是个男人,以此将负罪感远远抛诸脑后。但是胜范的话勾起了她的回忆,益尚低沉的声音又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她脑海里:“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喂!治厚!这里。”
仁川港口办事处内,胜范在接受旅行证书检查的人群中招手,乘坐自家轿车迟一些到来的治厚穿过人群走进了事务所。仁川和上海之间自1888年就已经通航。事务所里挤满了来自各地的乘客,有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也有中国商人。
“去哪?”
跟众人汇合了的治厚向正想走出事务所的文英问道。
“啊……去方便一下……”
轻指着外面的文英小声答道。周围站着的一群男人偷偷瞟着文英。之前,文英在校服的肩上垫了两层肩垫,而且总是压低着四角帽的帽檐,所以无论是在电车里还是在学校里,她的外貌都丝毫不起眼。但今天,她脱掉了黑色校服,摘掉了四角帽,换上了近永在东京留学时穿的陈旧蓝色双排扣外套,一副外出旅行的装扮。那不再被帽子束缚住的乌黑头发在额前飘动,头发之下是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啊!真是的,像李治厚你这样盯着洪君看的人太多了,让洪君一个人在这周围走动,我真是不放心啊。”
看着那些窥伺文英的背影男人们,胜范嘟囔着。但是不管怎样,对那些男人的坏心眼无从得知的文英路过厕所,急忙跑到了码头偏远的仓库后面。虽然很内急,但后面还跟着两个要上厕所的同校学生,她担心一起进厕所会看到不该看的场面,所以这才去找了仓库周围的简易厕所。
文英想要到距离事务所30米左右的仓库后面去,就在拐弯的刹那——
“船什么时候开?大哥。”
“还剩40分钟左右。”
“每条船上都有检票员和几个便衣人员,你要注意避开他们。”
不知从哪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文英没有从拐角处走出来,而是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在拐角里伸出头来,一个笔挺地身着黑色绅士服的男人的背影映入了她的眼帘。那个人张开双臂,无法看清他的脸,还有一个人正低头玩弄手指。
摆弄手指的那个人蹲在另一个男人的脚边。这时那个身材挺拔的男人转过身来,开始解开绅士服里的衬衫纽扣,看着这一切,文英一阵战栗,感觉肩上忽然有一块沉重的铁块压着似的。
“已经装满六发弹药,锁定装置已经准备好了。”
男人仔细查看着弹药,文英这才看清楚了男人的脸,他梳着一头整齐的头发,额头如雕塑般线条分明,眼神极为犀利。
“重量可不轻啊。”
那是一个低沉而浑厚的声音。
“啊!大哥,这是因为这家伙的火力够大。上海的12处地下弹药制造所因为日本鬼子横行而暂时停工,所以只能在京城里四处搜寻,能找到的也就是这几个家伙了,半径大概有七八米……”
“有烟吗?”
男人打断对方的话,抛出一个问题,那声音低沉而傲慢。这个英俊挺拔的男人竟然是……益尚。文英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头不自觉地倚靠在了墙上。
“帝国大学的学术团会按照日程回来吗?”
熙庭一边给嘴里叼着烟的益尚点烟一边问道,但益尚却示意他别说话。益尚嘴叼着香烟,一转身发现了仓库拐角对面的人,他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
啊!被吓坏了的文英轻轻地往后退,并且像兔子一样仓皇地逃离了仓库。
坐船的乘客大约有900多人,有三个装载货物的船舱,分别在船的两侧,船的末尾是二等船舱,甲板那头是一等船舱。
“检票员和便衣队员大概有10个左右。他们以检票为由,实则在搜寻中国走私鸦片的罪犯和朝鲜亡命徒。无论船上发生什么事,你只要装作不知道就行了。”
船离开仁川港口一个多小时后,益尚倚在二等船舱旁边甲板的栏杆上,朝站在旁边的胜范说道。他口中所谓的“无论什么事”就是他自己接受便衣队员盘查的事。胜范似乎对益尚的这个安排非常不满,气鼓鼓地说道:
“万一出事的话,那些东西转交给我不就行了吗,大哥?”
“我不想让整条船都沉下去。”
益尚想都不想,断然拒绝了胜范。
“那最近交易所的情况怎么样?”
胜范深知益尚既然已经拒绝,再多说也没用,于是他转移了话题。所谓的交易所就是年初设立的证券交易所。听说益尚前段时间在对大米市场的投资获得了可观的收益后,抽出了其中一部分资金到投资到证券交易上,所以他这才询问了起来。
“你要是不想当乞丐的话,就别再这上面打任何主意了。”
仅仅问个问题而已,结果又被益尚给否决了。当然,益尚说得这么坚决,是因为太多朝鲜人将钱全都洒到了谷物期货交易以及证券交易中。益尚是将交易全权交给美国证券交易专家打理,所以他不仅没有遭受损失,还获得了巨大的收益。益尚用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为数不多的财产作为资金进行投资,还利用一部分资金作为自己的海外活动资金以及南华联盟的活动资金。
“怎么回事?那边怎么这么吵?”
被喧闹声打断的胜范气得直咂嘴,转头看了过去。而倚靠在甲板上的益尚早已把手伸开搭在了栏杆上,望着声音的来源处。自从开船以后,文英一直紧跟在治厚身后15步左右的地方,益尚很看不顺眼。
刚才还像一只猫一样躲在码头仓库的拐角里偷看,然后又像一只兔子一样迅速跑掉,现在她居然在李治厚身边跟得这么紧?想到这里,益尚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知不觉地从夹克上衣口袋里拿出烟叼在嘴里,却并没有用火点着。他细眯着眼睛,斜着嘴角盯着文英看。
虽然胜范看过来的眼神很奇怪,但益尚丝毫没有在意。那天晚上为了她而不宁的心此刻就像被投进了烤铁的熔炉里一样,一阵阵地发热,火气不断往上冒。他不喜欢这样。无论是李治厚还是谁,只要是待在她身边,他都会感到不顺心。
“请放开我一会儿,可以吗?就一会儿。”
一个少女正在哀求,她的身板虽然很小,但脸却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她衣衫褴褛,又脏又厚的裙子和棉袄紧贴在身上,一看就知道是要被负债累累的佃农卖到上海红灯街的女儿。
“就一会儿,好吗?”
少女虽然努力尝试着用被人贩子捆住的手哀求示意,但人贩子却假装没有听见。那个人贩子也是个大老爷们,更何况还是个只看钱的冷血中国人。另外,周围的朝鲜人对少女的状况也漠不关心,不予理睬。
唯独文英跟他们不同。她一眼就察觉到了少女为何会这么苦苦哀求跟自己语言不通的人贩子。少女的裙子沾满了污渍,这一切都看在文英的眼里。
例假,她的例假来了。
“大叔,请把我解开一会儿。”
最后,少女在情急之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人贩子一把拽住少女的脖颈,恶狠狠地揪住少女的辫子将她拉扯起来,猛地扇打她。
“你在干什么!”
这时候文英站了出来。她想到的不仅是差点被卖到日本的红儿,还有她曾教过的夜校的两个女学生。因为贫穷,她们跟着家人移民到满洲和俄罗斯的海参崴,但移民之后却被她们的父亲卖到了那里的红灯区。想到这些,文英的内心深受打击。
“你谁啊?这是?”
“她不是让你暂时给她解开一下吗!”
人贩子瞪大了眼睛盯着文英,在一旁观看的益尚握了握拳头。但他并没有草率地行动,而是将嘴里的烟吐到地上,耐着性子继续观察。
“在船上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她只是让你暂时给她解开,你居然这样打她!”
“关你什么事啊,让开!”
她用朝鲜话怎么说也没用,也没人能帮她翻译。她转脸看了一眼治厚,但是就连他也摇着头,表示他也不会说中文。虽然说少女最终会被卖到红灯区去,但是怎么也得处理一下啊,来例假的少女手被束缚着无法处理,整条裙子都沾了血。
人贩子一把扯住少女捆着的胳膊,转过了身去。他看到了文英衣领上贴着的帝国大学的徽章,所以想要避开这件麻烦事儿。但是即使不能把少女从人贩子的手里救出来,文英也想帮她收拾一下这个尴尬的场面。
因为同为女人,所以她了解少女急切的心情。她知道周围的人都怀疑她是个女的,也知道稍有差错的话就会惹祸上身,但是文英想,如果人贩子要打她的话,她就挨几巴掌好了,如果能引来船上查处走私鸦片的便衣队的话,她就能帮助眼前的少女去卫生间处理一下例假状况。虽然便衣队员可能会对要被卖去红灯区的少女被殴打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如果是她这个帝国大学的学生挨打的话,事情就会不一样了。反正她也被红儿父亲扔出的铜勺砸中过额头,两周前的冰球比赛中也曾被身材高大的男生们撞倒在地,所以再挨两下也不算什么。
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是文英都盘算好了。她突然一把抓起少女的另一只手,那一刻她的力量大到惊人,竟将人贩子的手甩在了半空中。本来就被少女惹怒了的人贩子这下彻底失去了耐心。
“你!”
他一边辱骂一边抡起拳头。文英虽然紧闭着双眼,但她知道自己无可避免地要挨打了。然而举在半空的拳头并没有落在她脸上,她听到一个语气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等一下,等一下。”
文英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青筋暴出的手,那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人贩子的拳头。她的视线随着夹克而转移,看到了白色的西装马甲、银色的怀表链和白色的衬衫。沿着衬衫的后脖颈往上看……咚咚,咚咚,文英的心跳在加速,这是因为已经猜到眼前男人是谁的缘故,还是因为刚才差点挨打的缘故?文英按捺住不断扑通跳动的心,看着那张正对着自己的脸。看到眼前的男人眯着眼睛,微微侧头,一边嘴角上扬的样子,她的心条件反射似的,跳得更快了。
“解释一下吧,我来给你做翻译。”
是益尚。
“是什么?宁愿挨打也要这样做的理由。”
益尚向文英问道。
喧嚣声再次响了起来。了解了益尚的意图后,文英慢慢地走过去,将嘴凑到益尚的耳边。她感觉到他的热气从鼻尖渗出,浓烈的男人的气息使她感到一阵眩晕。她努力集中注意力,然后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轻声说着:
“例假……那个少女现在……来例假了。”
益尚皱着眉笑了,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文英,问她是不是真的。文英的脸羞得通红,连连点着头。
“什么,到底是什么啊,你!”
人贩子揉着刚才被益尚抓住的手腕,益尚则一直看着文英,他看到文英黑色眼眸里的哀求和微红的脸,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
“喂……”
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他看着文英,走到人贩子身边对他低头耳语。
“他是说……”
就在这时,胜范和治厚向他投去了意味深长的目光。金益尚,他绝对不是那种会插手管闲事的人。
况且益尚的脚踝藏着炮弹,腰间还藏着德国产P-38手枪。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