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球……文英依旧默默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侧耳倾听同届同学讲话的内容。因为贸然询问的话,很容易露出马脚,万一一时大意说话的语气不像男生,或者声音变得如女人那般尖细,那只会助长别人对自己的怀疑。
“据说,活动举办的形式都差不多。”
问问题的大多是对京城帝大的情况不怎么了解的插班生,而回答问题的大多都是帝大预科出身的同届同学,他们熟知帝大的情况。
“对,没错。有可能会把新生们分成两队,分别是学科代表一队,副代表一队。两队都需要完成一个找出指定的人或物品的任务,最先将目标带回来的新生队才能进入冰球场,作为替补队员参与比赛。”
原来新生是要作为替补队员上场……
“万一指定的前辈没有找到,又没有回到冰球场,那该怎么办?”
“没有回来的那队自然就算输了。你想想,如果没有替补队员……”
在这不断的提问和回答中,文英终于慢慢理清了头绪。简单来说,在冰球比赛中,一个队伍由六个人组成。这是种激烈的运动,所以需要替补选手随时代替在比赛场内滑冰的选手参加比赛,因此作为替补队员的新生自然是回来得越快越好。然而接下去的提问又让文英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那么在比赛中输的那队会怎么样?”
“输了的话,当然要接受风暴惩罚了。日本内地常举办这样的活动,京城帝国大学自然也是一样。输的那队一整个晚上都会被前辈用木屐殴打,只要不闹出人命就行。”
话音刚落,同届同学中就有一位瞟了文英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对你,我真是深感忧虑”。文英回视了他一眼,用手揉了揉额头,藏起自己惊慌的神色,然后认认真真地琢磨着他们刚才的解释。
只要不闹出人命就行……这话的意思不就等同于“残酷地暴打一顿”吗?既然是日帝统治下的帝国大学,那也就意味着在日本本土流行的高校学生的风俗和习惯都会被原封不动地传到这里。这样说来,要想不被惩罚,就必须得在冰球比赛中获胜。可是这并不是下定决心就能轻易做成的事情。再说了,“不会闹出人命”只是话说得好听点罢了,如果是男人挨打或许还承受得住,她一个弱女子被一群身强力壮的男人毒打,一命呜呼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若是真输了,她不能逃避,也不能不挨打,又没有一个“扛打”的身躯,真是进退维谷。
她飞速地转动着脑瓜。这次的麻烦可不容小觑,“风暴活动”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是个比睡觉问题还要严重还要迫切的问题,毕竟它性命攸关啊。
因此,这天晚上,文英从帝国大学回到闵复基大人家的下房后,就和红儿一起埋头研究起了应对方案。虽然就目前而言,两队输赢的比率都是一样的,但是文英先假设自己所在的那队会输,然后寻找着能够在毒打之下存活下来的方法。
“从这边一直到肩膀,都缠上,然后一直到腰部。”
“一直到腰部?”
“是啊,多缠几圈。”
“多缠几圈?”
下房后院的柴房里闪着隐约的灯光。过去那几天她住的下房里还住着一个因为中风而倒下的老人,所以不能在那里做这种“奇怪”的事情。她脱光了衣服,用细棉布在自己的肩膀和腰部缠了一圈又一圈。虽然那个老人已经中风倒下了,但是怎么说也不能在她面前做这种“有伤大雅”的事情。
“肚子那里是不是得塞点什么东西啊,老师?”
“是啊,只有这样才禁得住打嘛。”
“我想出了一个合适的方法。”
红儿从裙兜里掏出了一团用来作孩子尿布的厚厚的白布,绕着文英的肚子,一圈圈地缠到了腰上。但是白布太硬太重,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活像个如厕之后没擦屁股的乞丐。尽管这样能扛过对手们的猛烈攻击,但是这怪异的走路姿势反而会引人侧目,到时候一切又会付诸东流。
“哎呀,看来这个方法也不行。”
文英抽出缠在肚子上的白布,叹了一口气。
“啊,这下我真的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突然,红儿拍着手掌跳了起来。
“怎么了,是什么办法啊?”
“等一下,老师,稍等我一下,我去下旁边的小屋。”
红儿没有多做解释,匆匆跑出了柴房,文英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过了不久,红儿捧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走了进来。
“您看看这个。这是在几天前厨房大婶让我整理小屋的时候发现的。”
红儿兴奋地解开了包裹。
“这个……好像是纸甲啊?”
“纸甲?”
令人惊讶的是,包裹里面竟然有一件用特殊的纸做成的盔甲。
“这个真的在下房的小屋里发现的?”
“是啊。”
“那你知道这是谁的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下房里面的东西都积满了灰尘,几乎都是无用的垃圾,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东西的主人呢。”
红儿的回答让文英双眼放光。
“总之,用这个东西好像可以哦,多谢啦,红儿。”
“真的吗?”
“是啊。可是可以绑在后面的绳子只有几根而已。”
“我去找找看,找几根粗点的线缠一起应该也行吧?”
“对哦,那样也可以,那我就拜托你了,你自己小心点。”
“好,放心吧。这柴房附近没有人会过来的。其实,放在那里的水是洗澡水,我对下房的人们千叮咛万嘱咐过,说我要洗澡,让他们都不要靠近这里。”
红儿又恢复了往日的朝气蓬勃,此刻她就像其他同龄女孩一样活泼可爱。自从她离开家之后,就一直垂头丧气的,让文英内心很不是滋味,现在看到红儿活蹦乱跳的样子,她就放心了。
“这纸甲似乎很管用……”
红儿踮着脚悄悄走出了柴房,文英便把纸甲套到了胳膊上,看着这一身“纸衣”完整地遮住了自己的胸脯和肚子,文英不由地自言自语起来。穿上这纸甲,看着洗澡水里倒映出来的模样,感觉既像一个倭乱时候穿着盔甲的士兵,又展露出了女人柔美的姿态。或许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自己顶着一头还没长过脖子的短发,穿着帝国大学校服的样子,所以现在突然穿上了贴身的纸甲,让她觉得很奇怪。因为这“纸衣”虽然遮住了胸脯和纤细的腰身,但是裸露出来的锁骨让她看起来更具有女性的魅力。
“呃哦,好冷啊。”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袭来的寒气让她打起了寒颤。正当她伸手去拿放在木柴垛上的校服衬衣时——“呼哒哒,嗒哒哒”柴房外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就在她还没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吱呀”一声,柴房门被轻轻打开,又被无声地关上了。在下一个瞬间,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的文英猛地吸了一口气。不过短短10秒钟,这一切就都发生了……
男,男,男人?男人……
有个黑影斜靠在柴房门边,凝神探听着房外的动静。摇曳着的煤油灯火映射出来的穿着皮夹克的身影分明就是一个男人。就在文英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这男人突然转过了脑袋,和她四目相触。见到她的这副样子,这男人不仅没有一点惊慌,反而还挑起了一边的眉头傲慢地看着她,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是怎么回事啊?”,甚至还很悠闲地上下打量着文英。
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文英觉得这张脸很眼熟。但是她一时半会儿还认不出他到底是谁。可能就是因为那张熟悉的面孔,文英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和一个男人碰面了,于是她赶紧拾起散落一地的细白布,迅速用它围住自己的脸,拉着白布的一头遮挡住了嘴巴。这下子,她的整张脸就只有一双滴溜溜转动着的眼珠露在外面,这副样子就像去年美国的幽灵电影里面出现的怪物,让人感到滑稽可笑,但是这时候她可没有闲工夫去在乎外表。尽管纸甲遮住了胸脯和腰肢,可是背部还完全裸露在外面,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这个家里的任何人发现自己是女人。
“呼哒哒,嗒哒哒”,柴房外传来了急切的脚步。男人迅速无声地将自己的身子藏进了柴房内部的黑暗中。
“他不在那里?”
柴房外传来的高喊声让文英魂飞魄散。可是这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完美地掩藏好了自己的行踪。
“不在,找不到他。”
“他妈的,难道这么快就翻墙逃走了?”
“不会吧?”
“这可说不好,这家伙身手快得像鬼神一样。”
“会不会躲到这柴房里去了?”
啊呀!在听到“柴房”这个词的瞬间,文英惊慌失措,东张西望,不知道要藏身何处。情急之下,她只能朝着对面男人所在的黑暗处躲去。她和男人相距不到一步之远,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
扑通扑通!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速度快得像是要跳出心窝。文英的掌心都渗出了冷汗。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转着眼珠盯着柴房的门。
“哦哟,千万别开门啊。”
正在这时,她听到了足以让她松口气的声音:
“厨房的红儿说今晚要在那里洗澡,如果他躲进去了,红儿一定会发出尖叫的啊。”
“是吗?”
“肯定是啊。”
虽然她不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说话的一定是闵大人下房里男丁中的一人。万一他们想要确定一下红儿是否在柴房里,抑或是心怀不轨地朝着柴房内瞥一眼,那就大事不妙了。毕竟现在红儿并不在沐浴桶里,而她的头上又没有辫子,哪怕是假扮一下红儿都是不可能的。于是,她打算先下手为强,鼓起勇气扯着嗓子喊道:
“我……我是红,红儿。我现在在木桶里,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和她面对面站在黑暗中的男人的眼眸中跃动着野兽般恐怖的光芒,这让文英紧张得浑身僵硬,但是她一心期盼着外面的男人们快点离去。
“哦哦,好吧,原来你还在里面啊。”
“是。”
听到外边人的响应,文英也赶紧回应道。
“最近南村这边可是人心惶惶啊,上次李根泽男爵的府上进了刺客,李大人成了刺客手中的生鱼片啊。”
这么说来……他们的意思是,这家里也进了刺客?
文英偷偷地瞟了一眼躲在黑暗中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手上连把刀都没有,脸上也没有刺客们常常戴着的面纱。
“那个可疑的人身上连刀都没有,可能不是刺客,但是最近府里气氛诡异,我们正在仔细侦查,你也不要洗澡洗太久。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喊出声来。”
男丁们嘱咐完以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文英和益尚面对面站在一片寂静无声的黑暗之中……
相距不过一步的范围之内,紧绷的气氛笼罩在两人周围。文英的背脊靠在土墙上,冷气透过土墙的缝隙涌进来,不断侵入她的背脊,可她还是不敢轻举妄动。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内,照射在益尚的脸上,竟让文英看得移不开眼睛。这个浑身散发出凌厉气息的男人围着黑色围巾,身上的黑色皮衣散发出隐隐的黑光。大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高挺的鼻梁,脸上还有零星的胡茬,强大的气场压得文英气息不稳,让她大气也不敢喘。
他的眼神凶狠而又咄咄逼人,那气势似乎要将面前的女人一口吃掉。她身上穿着的结实纸甲,却还是遮挡不住她那玲珑的曲线,曼妙的身姿。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感似乎很熟悉。一股热气一下子从她的脖颈处涌到了头顶。她终于认出了面前这个让她感到非常眼熟的人物。虽然之前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的这张脸总会胡乱地闯进她的脑海,搅得她心烦意乱。他就是那个她在电车里见到的大长腿!
“咕咚”,她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他那双如同野兽般阴厉的眼眸里闪烁着光芒,嘴角微微地上扬,给人一种意味不明的感觉。文英在他灼热目光的注视下一动不动。但是不知不觉间,他的动作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男人歪了歪脑袋,眯缝起了双眼,慢慢地抬起了右手,紧接着,他对着她弯了弯中指和无名指,示意她走近一点。短短一瞬间,文英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想法,但最终,她还是被他那快要将她看穿似的目光所束缚,无可奈何地朝他靠近。她犹犹豫豫地倾着上身,微微弯着腰。正在这时,“啪”的一声,他伸出手指朝着她的肩膀掸了掸。“啪嗒”,一只小拇指大小的蟑螂落到了地上。文英条件反射般地将后背重新贴到了墙壁上。可是——
他再次朝她勾了勾手指。
似乎是在示意她让脑袋伸过来。文英一头雾水地将脑袋伸了过去,他迅速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突”一只手指甲般大小的蜘蛛掉落在煤油灯边上。
呼!呼!她还没来得及慌张,这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他第三次朝她勾了勾手指,让她靠近一点。可是这次他没有指着额头,而是指着她的脚底。不等文英反应过来,他就解下了围巾,正当她以为是要给自己围上时,他的大手抓起围巾堵住了她的嘴巴。与此同时,“唧”一声细弱的怪声响起,紧接着,某物顺着柴房门的缝隙钻了出去……那是只老鼠。
唉!扑通扑通,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两人挨得很近,鼻子都快触碰到了一起,男人嘴角挂着的饶有趣味的笑容让文英烧红了脸,而他的皮夹克传来的冰冷触感也让她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两人的大腿和膝盖紧贴在一起,她感受到了他轻微颤动着的肌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益尚小心翼翼地拿开了堵住她嘴巴的手,然后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只说了一句话:
“互相帮助。”
身形轻巧敏捷如同影子一般的男人无声地打开柴房门走了出去。
而文英头上裹着细白布,脸上围着他替她围好的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愣愣地盯着关上的房门看了许久。
夜风扫过窗户时发出的“刷刷”声萦绕在她的耳边,不断摇曳着的煤油灯火在她的视野中变得朦朦胧胧。
***
“呼呼,真冷啊,最近倒春寒怎么那么猖狂!”
4月9日,星期六。今年的一月多了一个闰月,4月9日便是阴历的二月初四,也就是立春。寒潮似乎想要逼退姗姗来迟的春日,帝国大学预科班的医学院成员们聚集在冰球场,个个冻得瑟瑟发抖。而前一天才启动的贯穿于整个冰球场的冷却管道更是助长了寒潮的猛威。
“学科代表那家伙分明是想报复你啊,治厚。”
胜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朝坐在围栏外边的坐席上的治厚走来。他刚刚看到了贴在分数显示栏前面的公示。从上课开始一直到周五,纷纷涌来的实验课题和手术实习、外出实习等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他们正处于医学院的第四个学年,还剩三个学期就可以毕业了,课业如此繁忙也是理所应当的。胜范一直对风暴活动翘首企盼,正是因为这种活动可以让他放松一下紧绷着的神经。可是现在,他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脸不满地埋怨道:
“你知道我们后辈要带来的前辈是谁吗?气死我了,这简直就是束缚我们的手脚啊,简直就是限制!”
“是谁啊,让你气成那样?”
治厚噗嗤一笑,问道。
“说让我们把‘诱惑乐园的少女们[ 乐园的少女们,指梨花女子专科学校的女学生。某个记者对京城(首尔)的四所大学的学生进行了比较,京城帝国大学的学生们为“绅士型”,延禧专科学校的学生为“讴歌青春型”,宝城专科学校的学生为“豪杰型”,而梨花女子专科学校的学生则被称为“乐园的少女”——译者注]的易卜生’带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乐园的少女,易卜生……
“他们要找的是‘豪杰的自行车’。豪杰的自行车是什么?豪杰指的就是宝城专科学校,而朝鲜八道中只有宝城专科学校的远足部门有自行车。那他们去那里随便拉一辆自行车不就行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