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你那小跑的实力?噗。”
他无语地笑了。
“我的实力又怎么了?”
她明知自己在扔球比赛中的表现出来的那点见不得人的实力,故意反问道。
“说出来是浪费口舌而已吧。”
治厚的眼睛笑弯弯的,显得格外闪亮,文英也跟着再次笑了。
“那就不劳你浪费口舌了,我还是走吧,已经在这里吃好喝好地过了一周时间了,这份恩情我一定会尽快还你的。”
治厚真是个温暖的人。文英一边想着要珍藏这份温情,一边弯腰向他辞别。她担心他出言挽留的话,自己还会继续恋在这个舒服的地方,所以赶紧走出了院子。
院子里只剩下治厚一个人,春天的声音在他耳边缭绕,那是玉兰花瓣微微绽开的声音,是早春时节蜜蜂四处寻找落脚点时振翅的声音,也是从松柏中掠过的春风宣告春天来到的声音。治厚的视线看向不久前文英穿过的房门,刚才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此时化为了喃喃自语:
“真的……没关系吗?”
虽然知道不会听到回答,但他还是将这句挂在嘴边的话问了出来。为什么没有当面问她……治厚自己是清楚的,那是因为他想要保护文英。相处的时间虽然短,但治厚清楚地知道自己对文英的那种微妙的感觉,那种不应该存在于同性之间的感觉。
“少爷。”
治厚转身,脚尖将枯枝踩断。听到老管家呼喊的声音,他迈着步伐向里屋走去。
“有人到家里来找人。”
“是谁?”
“不清楚,那人只说要找洪文英……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姓和名与近永君有些相似,我还以为是说错了来着,但是又确认了一遍,他还是说要找洪文英,还说那个洪文英看起来大概二十三四岁,是个男学生。”
听了管家的话,治厚皱眉关紧锁。
“那人在哪?”
“在北门,因为不知道他要找的是谁,所以还没让他进门。”
治厚闻言向北门匆匆走去。北门其实就是住宅后院的门,在穿过种有竹子的墙边小路后,就能到达满是郁郁葱葱的云杉的后院。
“哎呀,少爷。”
治厚走到北门前,一名佣人迎了上来。
“上门找人的那个人呢?”
“早已回去了,他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要找的那个人。”
治厚粗糙的大手接过信件,脏兮紧皱的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只在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栏里写了“朴熙庭”三个字。治厚虽然犹豫了一下该不该打开,但是手却已经先于意识,伸进了未封口的信封里,里面是另外一封信,上面的姓名和地址一下子跳入了他的眼帘:
仁川府吉祥面外里21胡同洪文英阁下
“仁川府吉祥面外里21胡同,吉祥面外里21胡同……吉祥面外里,吉祥面……”
***
过了清溪川南边广通桥的十字路口便进入河边了,午夜时分,只有一两辆搭乘妓女的黄包车和酒鬼在街头转悠。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有一辆计程车停在那里。
“下车吧。”
首先下车的胜范接过坐在车子后座内侧的华景的药箱,华景小心翼翼地把碍手碍脚的裙子收了一下,脚一落地之后就走到了胜范前面。眼前是一个高级住宅小区。虽然在清溪川的北部住的大多是庶民,密密麻麻的韩屋鳞次栉比,但是现在两人所来的是清溪川的南边,这里到处都是两层的高级文化住宅区。
吱呀,保姆雅凡出来打开了大门。胜范娴熟地推开中门走进院子,看着以玻璃作为整幅墙墙面的卧室里透出了灯光,便回头看了一眼保姆雅凡:
“大哥呢?”
“现在刚洗漱完毕吧。”
“是吗?那你赶紧地回房间里关上门睡觉,不要表现出和平时有所不同,知道吗?”
胜范叮嘱着雅凡,然后马上紧跟华景,向里屋走去。里屋内的书桌和书柜整齐地摆放在书房里面,客厅和卧室没有门,只有墙壁隔开,这构造像极了迷宫,首次访问这个家的人都会徘徊一会,而对胜范和华景来说,找到这个家的主人不费吹灰之力。
益尚在书房的椅子上躺着,交叉的双腿放在了书桌上,感觉到有人靠近,他微微睁开双眸,然后转动椅子面对着他们,眉关紧锁,似乎并不理解来人为何夜深时分造访。华景耸了耸肩,把药箱放到书桌上,说道:
“保姆阿姨联系我了。”
益尚的眼神在药箱和她之间交替,随即把脚从书桌上放下来,淡淡地笑了一下。
“什么时候来京城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过一瓶伏特加酒放到桌上。去北京前,去殖产银行执行任务的时候,他还见过胜范,但是和华景却有几年不见,所以记忆有些模糊。
“刚来不久。”
“大哥,快让我们看一下你的伤。”
华景话音刚落,胜范便焦急地催促着。但是益尚却拿起伏特加酒,向着他问道:
“要喝吗?”
“大哥!”
胜范用一种近乎于低吼的声音催促着他。
“不要再催了,还嫌我听的唠叨不够多吗。”
不用问也知道保姆跟他们说了什么,益尚噗嗤一下开心地笑了,但是胜范却并不乐于见到他的这种悠哉。他在去往北京的路上,途径图们江的时候被日本边防队所伤,这已经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情了。然而,因为伤口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在回到家的时候,他的衣服上沾满脓血,这当然令胜范担忧不已。不过与坐立不安的胜范相比,华景倒是显得很从容,她很清楚益尚的性格,于是也笑着打开了药箱:
“我们的胜范哥怎么总是如此急躁,你不要催益尚哥哥啦。”
“我能不急吗?大哥一年前在中国大连被日本的警卫队抓住,那两条伤痕现在都还清晰可见,结果又一次被刺伤,流脓不止,我能不气愤吗我!”
唰的一下,胜范把外套脱掉,随便放在书桌上,胡乱地捋了一下头发。华景很了解益尚的性格,也知道胜范的立场,所以她摇摇头,没有再对胜范说什么。益尚抿了一口伏特加酒,责备道:
“咋咋呼呼。”
“不是咋呼,如果这事让闵复基大监知道的话……那不就等于直白告诉他,大哥你还在坚持独立运动吗?他可是中枢院的顾问,如果被人发现家里有参加抗日运动的人的话那就糟糕了。你以为你家是像我们这样的医生家庭吗……因为和政治扯不上关系,所以无论怎样,吃住都不会受影响。”
胜范的声音猛地激昂起来以后又渐渐降低,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低语。
“那又有什么关系。”
益尚将酒瓶从嘴边移开,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华景在给他的伤口涂上消毒水,他的手臂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同时缩了缩身子。
“哼,该死的……”
“啊啊!真是的,大哥。”
“闭嘴!就因为你这小子在这里一咋一呼的,本来不痛的伤口都被你搞痛了!”
益尚朝胜范咆哮着。华景用纱布和镊子处理着伤口,听到俩人噼里啪啦的斗嘴,不由得笑起来。胜范和华景是只相差一岁的兄妹,家里的哥哥姐姐们比他们大很多,对他们而言更像是长辈,所以,只大他们两三岁的益尚倒更像他们的亲哥哥。
“妈的!疼死了!轻点儿不行啊!”
“所以说嘛,之前为什么不好好治疗!否则哪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治疗过了,现在伤势又恶化了而已。”
益尚在反驳胜范的工夫也没忘给华景递针。
“那事怎么样了?”
“什么?”
除了胳膊上的伤口外,益尚的肋下还有三四处伤痕,华景瞥了几眼,发现这几处伤痕比起几年前又深了许多,正如愈发精瘦的他给人的感觉也变了许多。如果说以前的他如同漆黑的深井一样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就像深不见底的致命泥沼,让人一旦陷入就再也爬不上来。第一次看见他时他17岁,当时他那锐利的眼神中充满了青春期的叛逆,而今他的眼眸变得愈发深邃莫测,仿佛能够洞穿世间的一切。所以,尽管前一刻还像小孩子一样跟胜范斗嘴,但一提到正事,他的眼神就开始变得犀利起来。
“是说治厚那家伙去东京的事。”
“啊,那件事情啊,没有什么收获。当年第一银行京城分行的那个行长像是天生的劳碌命似的四处跑,要找到他太难了。”
华景觉得,闵大人之所以收养益尚,或许就是因为看上了他这冷漠的性格。益尚的外家人多为朝鲜第一家西洋式医院济众院的医生,同时也和像全黎骆这样的医生有着极好的交情,所以两家一直保持着密切往来。但是,闵复基大监和益尚的外家却没有任何可以联系起来的纽带。那么,是因为闵大人和益尚的母亲有什么关联吗?益尚的母亲是朝鲜首批女音乐家之一,也是自由恋爱主义者,在朝鲜享有很高的声誉。然而她未婚先孕生下了益尚,并且不愿公开孩子父亲的姓名,在朝鲜引发了轩然大波。
或许是因为益尚的性格随他的母亲,从小在外家长大的他总是让人琢磨不透。他有时看起来很粗犷野蛮,但是在某个瞬间又会笑得如同洁白盛开的芍药那样灿烂;有时看似冷酷如同冬日的冰河,但有时却又会如同春日里的暖阳一样让人感到温暖。可是不管是哪一面,人们似乎都看不透他的真实想法。治厚和益尚认识了那么久,又是共事多年的同志,但却还是无法成为朋友,或许决定性的原因就在这里。
“大哥,闵大监让您这几天回去一趟。”
胜范说道。这时,华景为他缝合了足有4厘米长的伤口,又用纱布和绑带将其包扎起来。
唔,益尚为了强忍着针扎的疼痛,咬紧牙关。他直起趴在桌上的身子,问道:
“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大哥您复学的问题……和基督青年联盟的话剧团的问题……”
胜范一边支支吾吾地说着,转过身,拿起放在桌子后面的留声机唱片,放起了歌曲。
“还有就是几年前提过的那个婚事……好像也打算跟您讨论来着。”
“……”
“您还是去一趟比较好吧?算起来已经一年多没回去了吧。”
胜范看着益尚的背影,在一旁喃喃说说道。唱片在一圈一圈地转动着,益尚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唱针,没有说话。看着益尚的背影,胜范的心底突然有几分泄气。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自己的处境说了出来:
“哎!大哥……我要疯掉了,一直以来,和大哥保持联系的人只有我一个而已,你不知道为了找到你,我们家老爷子都要把我给烦死了。闵大监那边也是,就因为是我家老爷子把你推荐过去当养子,所以大监整天找他抱怨来着,说大哥怎么可以和这么久都不跟养父母联系!”
胜范本来就是心里不能藏话的人,因此在他的字典里,根本就不存在照顾别人情绪这种说法。不过,每逢益尚心情不佳的时候,他却总是能敏锐地感觉出来,然后放低姿态跟他说话。虽然胜范所说的也是不得不说的话。
“大哥。”
看着益尚沉默的背影,胜范哀求般地唤着他。笃笃,益尚轻握着拳头敲打着书桌,将视线抽离了留声机,撇嘴冷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回答胜范。他从书架上拿出了一瓶伏特加酒和一瓶清酒,又在桌子上摆上两个玻璃酒杯。突然,他的手指在书桌上划过,然后握紧了拳头。未系纽扣的白衬衫袖口上,没有擦掉的血又流了出来,滴在了他线条笔直的裤子下赤着的脚面上。
***
钟路西装店前的皮鞋修理处,文英接过修理好的皮鞋,急急忙忙地朝莲建洞方向走去。离8点45分越来越近,眼看着这个学期的第一节课就要迟到了。昨天4月4日是入学典礼,今天是第一堂课开讲的日子。因为在那个高中后辈的宿舍里不方便穿着帝国大学的男生校服进进出出,所以过去的五天她只能待在闵复基大监的府里。
她不想再这么寄人篱下,所以正在考虑要不要住男生宿舍,但是对她来说这也太不现实了。跟这么一群男人们一起生活,她怎么洗澡、睡觉、换衣服都是个难题……不过别的住处也实在是难以找到,令她发愁不已。来到京城之后,她非常担心自己的女子身份会被人识破,不过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比起女扮男装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基本的衣食住行的问题显然要更加严峻。
“呼……”
“怎么第一堂课才刚开始就长吁短叹的?对了,你找到解剖生理学的书籍了吗?”
“没有,还没有找到。”
30多名男生穿着校服,密密麻麻地坐在教室里,文英朝昨天入学典礼一起坐的两个男生耸了耸肩。医学院一年级学生中有16名朝鲜人和52名日本人,其中大部分是在京城帝大预科班学习2年后再升入本科。而包括假冒近永的文英在内,有三名是在日本读完高中,然后转入了京城帝大医学院的学生。当然,旁边的这两个男生是名副其实的京城帝大出身。
“申请宿舍了吗?”
第一堂课是国语日语[ 日本殖民地时期,日语被指定为国语——译者注],但是教授依旧没有来,来的是助教,在他忙前忙后安排各种事情的时候,几人在后面的座位上闲聊。
“还没有申请。”
“你怎么还不申请呢?你家不是京城的吧。”
“听说房间还挺充裕的,我还是先找合宿把,找不到再申请学校的宿舍。”
“这样吗?也是,房间有剩也不奇怪,听说朝鲜学生一般不住宿舍。”
“啊?为什么?”
“住宿舍的大多数是日本学生,而且宿舍是由学生自行管理。如果朝鲜学生住宿舍的话,就会被别的同胞认为是亲日派,是要受到诽谤的。”
“啊啊……”
“亲日派”这三个字在她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文英感到一阵绝望,不自觉地抱住了头。
“那边的学生一直在偷窥你,是你认识的人吗?”
文英朝男生指的地方看了一下,看到了坐在教室前边的那个威猛高大的学生。四目相视时,那个大个子吃了一惊,迅速把头转了过去。
“不认识。”
“估计是看上你了。”
“啊?”
看着一脸真挚没有笑意的男学生,文英心里一惊,反问道。他一脸洞察一切的神情,半开玩笑地说道:
“关于你的消息已经在学校传开了,你不知道吗?说你是此次入学考试中,国语英译科目得满分的唯一一个同学,而且还是个美男子。”
国语英译这门课就是把日语翻译成英语,而对于朝鲜学生来说,得把日语先翻译成朝鲜语,然后再翻译成英语,相当于是双重翻译。这本是对朝鲜学生十分不利的科目,然而考试中拿满分的学生不是日本学生而是朝鲜学生,这在学校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事实上,在家人们看到近永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也为他的日语实力大吃一惊。不过,对需要在这里低调生活几个月的文英而言,这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
“我们昨天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也以为是谁家的妹妹代替哥哥来参加开学典礼来着,所以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个朋友的心思。”
对上下打量自己的这两个男生的话语,文英只是无谓地耸了耸肩。自己在钟路的商会订做校服的时候,特意要求在衣服肩膀两边加上垫子,但是现在感觉也没起到什么作用。不过,因为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所以对他们的话语,她也没有太多的惊讶。在治厚家跟胜范他们一起的时候,那些说她长得像娘们,一副病怏怏模样的话语她听得已经够多了。尽管他们心里不相信她真的是男人,怀疑她是女儿身,但最终自己女子的身份还是没被暴露出来。所以,现在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为女扮男装的事而感到心虚,越是紧张反而越让人怀疑,所以还不如厚着脸皮继续装下去。更何况,她已经被某人烙上了“梅毒患者”的印章。
“对了,首先我们得好好度过这次‘风暴’难关啊。”
新生们上完上午的伦理学和物理学之后,在午餐时间聚集在了医学院主楼一楼的学生食堂里,热烈地讨论着周六“风暴”活动的相关事宜。
“同学会一年召开一次,所以到时候一定会举行‘风暴大会’吧。”
“今年‘风暴大会’的内容是什么?”
“听说去年是所有的人分成两队,进行冰球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