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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胜范噼里啪啦地嘟囔了一大堆。治厚听着他的话,一边绑好了保护装备的绳索,一边凝视着对面学科代表的椅子。担任医学院代表的人当然是日本学生。帝国大学内部连一名朝鲜教授都没有,担任学科代表的自然也不会有朝鲜人。就连治厚也是凭借着他是医学院的状元这一实力才得以成为副代表。

“给我们这边的任务就是指带那个易卜生来?”

治厚绑紧了滑冰鞋的绳索,再次确认了一遍。胜范一下子坐到了旁边的位置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难不成我说的还是那个是欧洲挪威的亨利易卜生吗?”

“那当然不可能。”

“所以说啊,他们简直就是在捉弄我们,根本就是想将这段时间练习比赛时候积累起来的愤怒趁着这次机会一股脑发泄出来!”

听了胜范的话,坐在长椅上的其他三名选手也都连连摇头。现在学科代表那边和治厚这边的主力选手都是六名。可是给学科代表队的新生们分配的任务简单得出乎意料,所以很明显他们一定会先回到冰球场。而治厚这一队根本就不可能将指定的前辈带来,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作为替补队员在场内交换,有可能整整60分钟都需要这6名主力选手来参与比赛。

“那个前辈出去留学都几年了啊?都不知道他今年有没有复学!根本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回到这个该死的帝国大学,这让人怎么把他带来啊?”

胜范耷拉着脑袋,气呼呼地说完后,一边叹气一边踢着无辜的围栏。

“就算在规定时间内找到了他,估计也带不回来吧?没什么希望吧,嗯?”

听了胜范的猜测,治厚将胳膊搁到膝盖上,两手交叉压了压手指。看来这一次的体力大战是在所难免了。

“冰块还没有化吗?”

“虽然都期待着它融化,但是看今天的天气恐怕是融化不了了。”

听了文英的询问,同届的一名同学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回答道。四月份竟然还下雪!虽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今天这天气可真是让人郁闷。

“大家都集合一下。”

和文英一组的其他30名新生中最年长的一位同届成员为了振作起涣散的人心,大声叫喊道。

“诱惑乐园中的少女们的易卜生。你们知道这话所指的那位前辈是怎么样的人吗?”

“乐园中的少女们不就是指梨花女专的女学生吗?”

“是啊,梨花女专建造在新村的绿色山坡上,所以大家都这么叫。”

“那么易卜生是什么?肯定不是那个在欧洲已经去世了的易卜生吧?”

一说到“易卜生”这个重点时,所有人都紧闭上嘴唇不再说话。这时候,唯独文英一人轻轻咬着嘴唇犹豫着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在她读女校的时候,去青年会馆看过戏剧的朋友们对她说起过这个人——京城的易卜生,但是她并不确定传闻是否属实。这个戏剧团不仅在被称为“乐园中的少女们”的梨花女专中很有人气,在京城市区的女子高等普通院校中也颇有名气。

“那个。”

文英还是犹豫不决,她一张嘴,30名同学的视线齐刷刷向她射来。

“据我所知,从几年前开始,亨利易卜生的好几部戏剧作品就搬上了青年会馆的舞台,一个月会演出两三次。”

“是吗?”

“在两年前,在那个舞台上演出的演员中有个人非常有名,因为他的演技精湛,甚至比原作者易卜生演绎得还要生动细腻,所以人们称他‘京城的易卜生’。可是,我现在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我想,让我们把易卜生带来,是不是就是让我们带那个人来?”

听了文英小心谨慎的发言,众人还是沉默不语。然而片刻后,坐在文英对面的某位同学“啊”了一声拍了下膝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马上表情就又阴郁了下来。

“我知道是谁了,可是……”

原本射向文英的视线一股脑转向了说话的那个人。然而,听完他的解释,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不约而同地变得阴郁起来。文英也知道他所言非虚,因为刚经过滑冰场西边的长椅时,她不小心听到了对方队员的对话。

“明摆着是我们这队会赢,所以他们现在就开始泄气了吧。”

“我倒是觉得如果偏向性太明显,那么副代表那边的队伍恐怕不愿意响应我们的打赌内容,这才是个大问题。”

一个队员用掺杂着九州方言的日语幸灾乐祸地说着,而回复他的则是旁边一个北海道方言味很重的声音。

“你说什么啊,这可是一年一度的冰球大赛啊,不过就是叫他们带一个比较难搞的人来,如果这也能算大问题,那岂不很搞笑?”

“我的意思是,这次的情况对他们那边太不利了。”

“哈哈,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嘛!看他们拼着命去做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才有乐趣啊。如果他们真的能把那个已经人间蒸发的人给带来,那我就把我的脑袋割下来给你!啊哈哈哈。”

那人笑得嘴巴都咧到了耳边,文英听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看对方队伍如此目中无人的样子,看来这次正如同学们所说的那样,他们遇到的是难题中的难题。她不由地感到双腿乏力。

“听说那个‘易卜生’除了来听课以外,就没参加过别的学校活动。”

“就连他有没有复学都还是个未知数。”

但是再难的任务也总得去尝试完成。31名新生分成了三组,两组成员赶去了莲建洞的医学院,而包括文英在内的那组则朝着钟路的青年会馆奔去寻找线索。因为那个人所在的演出团队就是钟路的朝鲜基督教青年联盟。

“据说,去年他被指控为帝国大学反帝联盟事件的主导者,闵大人所在的总督府对日本高等系施加了压力后,平息了这件事情,他就干脆休学去美国留学了。”

“这个人的政治立场太鲜明了,所以这个朝鲜人和日本人共同学习体制下的帝国大学并不适合他。他在青年联盟里面参与活动一定也是他反帝反封建主义思想的延续。”

聚集在一起的预科生们都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这时候文英咬牙切齿地想道,要让这种人来参加日本学生的传统项目——风暴活动,岂不是痴心妄想吗?这个人将来肯定会是政坛上的风云人物,从现在就已经初见端倪了不是吗。

最终,新生们都聚集在青年会馆二楼的演出团练习室门口,透过门缝看着里面的情况。练习室里面的女学生们穿着紫红色、绿色和黄色的华丽连衣裙,个个都貌美如花。这群男人自然看傻了眼,一个个都在咧嘴偷乐。文英只好无奈地唉声叹气。现在队员们个个沉醉在女学生的美貌里,都忘了进去寻找他们要找的人。或许对他们这群大男人来说,输了也只是被毒打一顿,可是对她而言,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啊!她真的很想对他们说出这些心里话。虽然她的胳膊和腿上缠着细白布,胸口和肚子上也围着纸甲,但她还是无法安心。

文英叹着气想到了缠在自己身上的布条,又仿佛是连锁反应一般,想起了那天晚上在柴房里面见到的那个男人。什么呀,为何总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闯进自己的脑海?文英赶紧摇晃着脑袋,想要甩开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影像。

“啊,找到了,在那里,在那里!”

幸好,有个同学一直保持着头脑清醒,此刻正兴奋地低声叫嚷着,一听这话,文英脑海中男人的脸立马像气球那样“砰”地爆裂,消失得无影无踪。身旁的同学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只有洪君这样的美男子进去才不会遭人白眼。”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把她推进了练习室。

呃!因为腿还没伸直就被这么推了一把,她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中心。然而,所有火辣辣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文英就这么保持着猫腰的姿势僵在那里,那只想去捡自己掉在地上的帽子的手如同定格般停在了半空中。

“你是谁啊?”

一个比她们的视线更加刻薄的声音响了起来,尖锐得似乎要刺穿她的耳膜。她们正拿着剧本练习台词,看到一个陌生人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贸然闯入,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而文英想着不管自己进来是不是出自本意,都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遂硬着头皮说明了来意:

“我,我是来找,找人的。”

虽然她已经尽力模仿男生的语调,但是声音却尖细颤抖,而且还支支吾吾的,于是刚刚问话的那个男学生更加没好气地问道:

“找谁?”

“找帝国大学医学院的……金益尚前辈。”

文英这次回答的音量比之前稍微大了一些。听了这话以后,包括那名男学生在内的所有人都睁圆了眼睛。这个看起来非男非女的家伙穿着校服的秀气样子微妙地撩动着女学生们的心弦,一个个都莫名其妙地红透了脸。然而文英却没有意识到女学生们的火热视线,她的目光被阳光满溢的窗户边给吸引了过去,不,准确的说,应该是窗户边上的某个人。

窗边斜放着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衬衣和西装背心的男人,他双腿交叠着搁在窗沿,眼睛正专注地盯着剧本。在听到她的声音后,他缓缓抬起了头,当视线和文英相遇时,他慢慢地挑起了一侧的眉头。

呃啊!

她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刹那间,她感到一阵晕眩,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和她四目相触的那个男人不就是他吗?就是在电车和柴房里见到的那个男人!她已经有两次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与他碰面了。文英觉得自己浑身僵硬,脚掌像是黏到了地板上那样动弹不得。在场的女学生们并没有察觉到文英的异样,只是一个劲儿窃窃私语着。窗边的那个男人可是知道她是女人这个事实的啊!她很难把握,他到底是敌是友。

“你是洪君?你不就是那个洪君吗?”

这时,有个让文英头疼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洪君没错吧?”

“熙庭大哥!”

熙庭兴奋地跳出来说道。可是坐在窗边的那个人伸出手阻止了他的动作。那男人收回了搁在窗台的双腿,站起身,慢慢地走了过来。

“是认识的朋友吗?”

贴身的灰色西服完美地突显出了他修长的身形,他的眼神还是同前两次感觉到的那样凌厉,由此可以看出他绝非等闲之辈。但是一时半会她还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来。在柴房的时候,她用布条缠住了自己的脸,他有可能认不出来,但是现在……

“啊,是啊,大哥!这个朋友就是大哥你也认识的洪……”

“我叫洪近永。”

在如此混乱的情形之下,文英匆忙地抢过了话茬。她身后还站着同届同学,所以绝对不能让熙庭说出她就是洪文英这样的话。熙庭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文英,而她只好尴尬地回避了他的视线。她感到后背渗出了涔涔冷汗,但还是鼓起勇气吞下一口唾液,想要理直气壮地面对这个男人。

“……什么?”

但是,貌似她的自我介绍反而起了反效果,那个男人眯起眼睛,扬起下巴,上下打量着文英。本来她的内心就已经够忐忑了,现在这个男人的气场简直吓破了她的胆。她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啊,我说,我的名字,是,洪,洪近永……”

“你说你的名字叫洪近永?”

这个男人不仅打断了她的话,还追问着她,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一步,两步,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撇过脑袋回避视线的文英身边,弯下腰对上了她的目光。

“你不认识我?”

“虽,虽然……不是很清楚……”

听到他直截了当的问话,文英只好支支吾吾地打起马虎眼来,因为她实在不清楚这个男人问的到底是电车里面的事情还是柴房里面的事情。在电车里面她是作为一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而在柴房的时候则恢复了女儿之身。

“真的吗?”

男人再次问道。

“不,不知道。”

既然不能准确把握他的心思,那么还是干脆说句不知道来得比较妥当。不过,从刚刚熙庭多嘴说的“就是大哥你也认识的洪……”这句话来看,他一定认识洪近永。可是现在她以“洪近永”的身份自居,如果这人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就得一口咬定说不认识他,否则后面发生的事情一定会一发不可收。

“真的?”

“是。”

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看穿,文英则像个麻花一样扭着身子回避着他的审问。他紧紧跟着她转过的身子弯下腰,歪过了脑袋。

“你真的不认识……”

正当他想要再次确认一遍的时候——

“啊,不是说了不认识嘛!”

这个男人步步紧逼,两人都快贴到了一起,文英被他无限放大的脸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大声喊道,因为这个低沉的声音和近在眼前的呼吸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柴房和电车里发生的事情。

“那个,益尚大哥。”

然而从那个男人身后传来的呼唤他的声音让文英愣住了,同时她感受到了背后同届成员们射来的冰冷视线。啊呀,她真的想一口咬掉自己那沉不住气的舌头。

没在“易卜生”金益尚前辈面前好好表现也就算了,竟然还大吼大叫!

由于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到了熙庭,事情变得愈发错综复杂,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个乱局。不过不管怎么样,她也得尝试着收拾一下,于是便开口说道:

“那个……那个,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不认识您……认识是认识,但是。”

“是……吗?”

益尚歪着身子抱着胳膊盯着文英,好似在说“看你怎么收场”。文英紧张得喉头发紧,便吞下一口唾沫,再次开口说道:

“我们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今天在清凉里有一个冰球比赛,不知道前辈您是否知情,我们需要带去参加比赛的前辈就是您,所以……”

“我们第一次是在哪儿见面的?”

他突然抛下一个问题,文英歪着脑袋,头脑一热便回复了他。因为照目前的情形来推测,熙庭、近永和益尚三人或许都是在日本的留学生协会里面认识的,而且凭她的直觉,他的问题绝对不是指电车或者柴房里面的相遇。

“那个……是东京吧?”

相对于那个带着明显的试探意味的提问,她的回答显得简短而模糊。

“是吧?你不是说我帮你选的书你妹妹很喜欢吗?那本书的题目是……”

文英一口咬下了他抛出来的诱饵,他便步步为营,在肯定了她的回复之后再次别有用心地试探着。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近永哥哥从东京寄来的那本书的标题。

“那个,是不是……金之助先生的……《公子哥》?”

“是吧?那么说来我们是有多久没见了啊?”

近永哥在东京留学的时候给她寄书来的时间……大概是在1929年吧?

“大概三年了?”

“是吗?那么之前你为什么说不认识?”

益尚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狡黠的笑容,可是文英没有发现,继续回答道:

“是因为……我好好想了想,就想起来了……”

现在又不是在玩二十关[ 一种回答问题的游戏——译者注],这两人为什么要像挑刺似的彼此试探个不停?奇怪的对话让周围所有人都头晕脑胀。门外,同届同学们偷偷观察着里面的动静,个个心急如焚。从清凉里出发到现在,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两个小时了,可是里面两个人奇怪的对话貌似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洪君!”

同届的一个成员偷偷地从门缝中挤进来,捅了捅文英的腰间,吓得她一下子转过了身子。这时候她才回过神来,原来益尚前辈正在套她的话。这个男人怎么能这样!她慌忙转过身,再次面对益尚,可正在这时——

他朝她勾了勾中指和无名指,示意她走近一点。这个眼熟得不能再眼熟的动作让她的心不停地往下坠落。文英慌张地转动着眼珠,这时,益尚弯下腰,在她耳边说道:

“你刚刚是说冰球比赛吗?”

令她感到惊慌失措的并不是这句悄悄话,而是他洁白衬衣里令人移不开眼睛的锁骨线条和那涌入鼻尖的刮胡膏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