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海棠春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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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醉花阴

中秋一过,瑟瑟的寒意便伴着雨水层层将人包裹起来。荷池里的白莲才刚凋落,后山上便已燃起第一抹枫红。

明霞殿地势极高,当年先皇为了取悦远嫁而来的皇后,慰其思乡之情,特地命人在明霞殿西侧修了一道木质长廊,专做观赏落日晚霞之用。远远看去,凌空而起的楼台宛若彩虹飞架。

日落时分,白锦澜斜倚着长廊上雕花的美人靠举目而眺,但见远山深处,依稀泛着几点腥红。

已是仲秋天气,她却还穿着单衣。偏又起了风。坐在风口上,青灰色的锦袍鼓荡在风里,像是张满了的帆,不知要将人带去哪里。领口漫进一点凉意,才刚要开口唤人,陪伴她多年的乳母平娘已经拿来了厚缎披风。一叠声絮絮的数落:“从小身子就娇弱,还不仔细着!着了凉可不是玩儿的!如今宫里已经病倒了两个,你若再病了,如何是好?”

锦澜自幼失母,平娘差不多是她最贴心的人了。回过头,安抚的拍了拍乳母的手背。“春捂秋冻,不要紧的。”

平娘知道她的脾气,住了口,使个眼色让小宫女斟上杯热茶来,转身便退了出去。锦澜接过茶,却嫌稍烫,并未入口,只端着那茶盏,定定望着远处出神。

宫中确实已经病倒了两个,不过……这两位的病根,只怕根本不是出在什么伤风着凉上。虽说帝君撂了狠话,可云裳中毒之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锦澜亲手去查,自然知道,在这出故事里,端妃和丽妃虽都自陈无辜,但谁都脱不了干系——公主府送进宫中的东西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但端妃打发到琴微殿送东西的兰心乃是公主府的家奴,很难讲是不是姑姑派人授意,在途中下了东西。另一边,丽妃与边军,与七步断肠的联系太过紧密,虽然表面看起来她与此事无关,而且从始至终并未经手过云裳喝的那碗东西,可锦澜却暗中查到,就在事发前半月,姜焕曾差人给她送过一包东西——千里加急从边关快马送到宫里的,会是什么呢?

她叹了口气。

无头公案一桩。现在,她已经不想去查清了。没错,是她告诉帝君,说丽妃有嫌疑,引得白宸浩一怒之下下令将丽妃囚于临芳殿,勾出丽妃大闹琴微殿的闹剧。——锦澜抬手,呷了口已经温吞的茶水,只觉肩头的寒意渐渐褪去。说到底,她虽然不放心姜氏,但却更怀疑姑姑。将计就计,姐弟联手,算是诈了丽妃一道。在她看来,姜舒眉的反应在很大程度上洗脱了她所背负的种种嫌疑,但不可避免的副作用是:这件事情彻底伤了她的心……骄傲如她,就算忍得下白宸浩的另结新欢,也很难接受他为了另一个女子而对她起疑。回到临芳殿后,丽妃索性称病不出,帝君前去探视,她也是冷言冷语。姜氏平日是跋扈惯了的,白宸浩一向也都纵容着她,她闹脾气,他总会低声俯就的去哄。偏这一回,也不知是怎么了,倒像也在赌着气似的,丢下药碗拂袖而走,从此再不往临芳殿去。

各种传言沿着宫中亭台楼阁的缝隙迅速蔓延,沐淑媛虽吃了大亏差点丢命,却真正是大难不死捡到厚福。——近来她已近乎专宠,只是还越不过丽妃这一层去。经此一事,丽妃遭了冷遇,琴微殿顿时变得炙手可热。宫里人总是势利的,看见帝君恨不能将她宠到天上去,忙不迭的都来巴结。丽妃得宠时也是如此,但丽妃为人,是非极为明晰,很少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假以辞色,甚至连敷衍都懒得。沐云裳则柔和了许多,就算心里再怎么不乐,对她们也还客气。如此这般一对比,没几日,渐渐就有声音散布出来,说沐相家教良好,云裳才德兼备,乃是位主中宫的最佳人选。——少不得,又提起了那幅《凤仪图》。

乌泱泱闹了一阵,内侍忽然来报,说端妃也病了。

锦澜哑然失笑。

中秋赏月,二妃缺席,纵摆下了满桌子的珍羞美味,歌舞丝竹花团锦簇,最终也不过只有她和宸浩云裳等几个人,稍稍一坐便散了。

宣婷莲的反应并不在锦澜的意料之外。她意外的,是看起来木讷荏弱的云裳——这女子身上,有着跟丽妃一样的直白性情,却也带了几分端妃的隐忍退让。锦澜看得出来,弟弟对她有着不一样的情愫。可她总是觉得,这女子的眼中,藏有一丝她读不懂的东西。

婴儿般娇憨单纯的眼底,似有一抹隐隐的凌厉。

好在,多年的相濡以沫让他们姐弟有着良好的默契,且相互没有任何的秘密。沐氏的机心算计,她与宸浩所说的种种,很快便传入了锦澜的耳朵。

真真是出人意料。

搁下茶杯,锦澜叹了口气。都言祸从萧墙起,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沐梓荣精明一世,对人对事颇多猜疑,偏偏就没防备到自己女儿身上。也是,怎么防得到呢?谁能想到亲生女儿会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的爹送下地狱?锦澜叹了口气,这些年,沐家借着职务便利,在朝中织就盘根错节的一张大网,图什么?她和宸浩都不傻,心中早如明镜。

她心中不是没有准备,只是不想走到那个结局上去。黎家的先例……有一个就够了。稍一蹙眉,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扬声唤来贴身的宫女:“打发人去琴微殿给沐淑媛送个信,就说我这儿的枫叶开始红了,叫她有空过来坐坐。”

不几日便是重阳。

绛龙城的气候历来都是夏短冬长,一春一秋乃是最好的天气。眼下寒意渐深,枫红渐浓。层林尽染漫山红遍——绛龙城的“绛”字本就是从这里来的,每年这个时候,火红的枫叶铺满了山,远远看去,整座城都像是掩藏在火焰里一般。

姜舒眉足足装了一个月的病,自己想想也觉得无趣。加之锦澜在一旁劝着,终于慢慢消了气,软下身段与帝君重修旧好。只是对云裳,再不似从前那般亲昵。宣婷莲倒是真病,不过调养了大半个月,寒症也有好转之意。——听见御医这样来报,锦澜面色舒霁,扭头望着云裳,“宸浩总跟我抱怨说中秋过得无趣,如今她俩都大好了,咱们不如办个重阳花会,好生热闹热闹。”

宫中历来有重阳赏菊的惯例,不过只是内廷家宴,小小的一聚。白氏皇族人口本就不多,因了十几年前那一役,几个近支的亲王都丢了命,皇室人丁显得更加稀薄,所以这几年,重阳花会基本也就是个摆设,很少真的办起来。云裳随口应了公主的话,转念想到这里,不由的有些纳罕:沐梓荣一个臣子,都还有五六房妻妾、十来个子女,怎么先皇就只生了锦澜和帝君姐弟二人呢?

锦澜也想到了这点。“就咱们几个,还是太冷清了。”眼底波光一转,妙计浮上心头,“不如我去央求帝君,让你们几个的的母亲姊妹们也一起来赏花,人多了才热闹。”

云裳一愣,“这怎么成……”端妃那边,大长公主是帝君的亲姑姑,本就是皇族,自然没问题。丽妃是没什么亲人的孤女。可自己这边……难道说要把柳氏和三娘四娘那些人一起叫来?想到这儿,心里不由的犯恶心,又不好直说,只婉转道:“怕是不合宫里规矩。”

云裳年幼,自然不知当年先皇在时宫中宴席何等热闹。莫说各府的皇亲,就是臣子家眷,世家子弟,也常有入宫的机会。“哪有那么多的规矩。”锦澜笑着解释,“皇祖母在世时也常宣各府的诰命们进宫听戏。我幼时还跟你家几个姐姐一起玩过呢。不碍事的。——就这么定了吧。”

一念既动,隔日便把这事情跟白宸浩提了。白宸浩对姐姐孩子气般的要求倒是毫不违逆,一听就双手赞成,“这主意好!不过……姐姐单宣召命妇们入宫赏花,可是把将朕冷在一旁了呢。不如这样,叫礼部拟个单子,把内眷们有品衔在身的父兄还有朕的近臣们也一并召进宫来陪朕宴乐,岂不更加热闹?”

锦澜怔了一下,狐疑的扫了他一眼,转瞬便猜出了他的心意——他是想借这个机会让自己选婿。想到这里,心里慢慢泛上一点苦意。茫然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没有回绝。

重阳登高,花会自然摆在山上。西临皇宫虽是依山而建,内苑里却有一片很广阔的湖面,依水一溜儿楼台歌馆,最宜摆宴。帝君一发话,内廷总办赶忙从山下的花圃里运上来无数盆栽菊花,各式各色的名贵品种,沿着湖岸摆成样式奇巧的造型,花团锦簇,十分有趣。

重阳当日,天公作美。风轻日暖,天高云淡,站在水殿的风廊上,举目是丹枫漫山,近处则有遍地黄花,间或还有一点桂花残留的幽香淡淡飘散过来,令人心旷神怡。

云裳却高兴不起来。

就在重阳花会的请柬发出去的前一日,帝君擢升沐风行进了吏部。这样的提携于他仕途影响如何,云裳不清楚。她只知道,因了这事,沐家接到的请柬上多出一个名字。

在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以后,这样突然的,他又出现在她面前。

无端勾起心事,慌乱的忐忑。

同来的还有柳氏。想想真有些可笑,当端妃拉着大长公主的手做小女儿状撒娇的时候,姜舒眉正在偏殿里会见她风尘仆仆从关外赶回来的哥哥,而自己,却要恭恭敬敬给杀死亲生母亲的凶手行礼——因是在宫里,柳氏倒也不敢真受,不等她跪下去就一把给搀了起来。而后入席,觥筹交错,两厢里都少不了虚伪的敷衍,加之敏珠从旁圆成,看来倒也真像是母慈女孝其乐融融。

帝君和臣子们在紫宸殿开筵。女眷们则是在湖边的听涛楼里就坐。云裳敷衍了柳氏一会儿,推说屋里太闷,起身出去透气。

沿湖一排花槅扇,槅扇外是露台和浮在水面上的白玉栏杆。凭栏而立,只觉秋高气爽。山风拂过水面,掠来丝丝清凉,不经意间回首,目光便落在湖心里那座孤岛上。

是人工堆砌的岛屿,很精致。岛心也有几座殿阁,只是风格古朴庄重,与宫里其他地方的华丽截然不同。四周又有青烟缭绕,远远看去,不像天家居所,倒像是佛门净地。

“在想什么?”身后传来温柔的呼唤,回头一看,是端妃。许是因为今日见到了母亲,又或者是大病初愈,宣婷莲破例穿了件艳色的衣裳,桃红的宫锦长裙配着粉紫的绞丝纱衣,衬得人面比花还娇艳。她不擅饮酒,方才喝了几杯,微醺的脸上便一直带着抹绯红。宣婷莲这会儿看起来十分的高兴,循着云裳的目光远远的一望,微微一笑,像是给她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道:“那是灵光殿。”

灵光殿,囚禁废后黎氏的地方。

云裳未入宫前就已听说,黎氏打从被废之后便在灵光殿里“念佛”。只是她没想到,传说中的灵光殿原来并不是在宫外,也不是什么冷宫,而是这湖心孤岛上的庙宇。——幽深的殿阁落着锁,除了每日例行去送三餐的小船,灵光殿与外界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她偶尔会很好奇,好奇那位废后黎文君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或者说,她更好奇的是自己的未来——回眸扫一眼不远处正在跟大长公主寒暄说笑的柳氏,心底浮起一抹森森的笑意——如她所说,黎家就是他沐家的前车,终有一日,沐氏难逃与黎氏相同的命运。为了那个最终血流满地的结局,自己正沿着黎文君走过的道路亦步亦趋。所以,她好奇:真到沐氏荣极而衰,死无葬身之地的那日,自己的结局,会是如何?

这是长久以来,第一次认真考虑到自己。

嘴角弯起朦胧的笑。真到那一日……不知道灵光殿的佛堂里能容得下两个人吗?

自嘲的回眸,终是难忍好奇,扭头去问端妃,“听说黎娘娘可是位大美人呢。”问出来了,才又想起黎氏因貌而立的传闻,不由小心留意着端妃的脸色。宣婷莲倒好像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淡淡答道:“是啊,天姿国色,明艳动人。”转脸打量一下云裳,面上闪过一星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你是生的极美的了。论姿容相貌,宫中怕是没几个人能与你相比。莫说我,就连丽妃,也要矮下几分去。”云裳以为她想借机夸赞自己,正待谦让,却听端妃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要说跟黎氏去比……平心而论,她不输给你。”

云裳一时语塞,端妃却似乎是被这些话勾起了心事,借了三分薄醉,冷冷哂笑。“古人说的对,以色事人,终难长久。——更何况美艳的外表之下,还藏着颗泼悍而歹毒的心。”云裳听着这话,端妃和黎后之间怕也并非像传闻说的那样相安无事,想必当初也吃过她不少气。她猜下面还有故事,不想端妃却忽然叹了口气,把话带到一个她想都没想到的事情上去:“云裳……我若是跟你说,那碗汤里的毒是不我下的,你会信吗?”

“我信。”一抬眼,正对上端妃清透的目光。云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加了一句:“娘娘,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宣婷莲叹了口气,扭头望着远处的灵光殿笑了起来。“罢了,不如不解释。太过干脆的信任,反而才是怀疑……你,终究是不会信我的。”

云裳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回答的确实太过斩钉截铁,像是没有半点考虑的余地。动了动嘴,终是没说出什么,端妃看看她,宛然一笑,也不再说话,转身往宴殿走去。

云裳站在原地,看着端妃的背影,心中千头万绪。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她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解释——沐风行最大的爱好便是交游名士,云裳十三岁上曾跟他去拜会过一位绝世神医。医与毒,从来只有一线之隔。说是名医……实则是堪称当世毒王的人物。也是机缘巧合,扮成小厮模样的她竟误打误撞合了那老者的眼缘,老爷子一高兴,当场收做半个弟子,传了她几卷毒谱。云裳虽不怎么爱用功,但在辨识毒物方面还算有点天分,加上有名师点拨,几年下来,对天下毒物基本也能把握个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当日那碗汤,她第一口就尝出了不对。

却还是面不改色的全喝了下去。

望着水波之上的灵光殿,云裳苦笑一声。之所以劝白宸浩罢手不要再查下去,并非是她大度,而是她压根就不关心是谁投的毒。她既不猜忌端妃也不怀疑丽妃,因为无论是谁,她都要真诚的说声“谢谢”……

尝出汤里有毒之后,她没有声张。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是的,那是顺手推舟的一条妙计。她拿自己的命在赌,赌一个峰回路转豁然开朗的前途。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得意——她怎么会看不出白宸浩心里的顾忌?他对她既是真心,自然会对铲除沐家有所顾虑。若不是假意“中毒”了那一场,怎么能让他听见那句“荣极”?怎么能有机会说出母报仇的初衷?若不是因为那碗毒汤,他怎么会对她卸下心里的最后一丝防备,彻底的信任于她?

如今,她与那个九五至尊的男子已然站成一线,目的明确,进退与共。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去追究那碗汤的来历……有必要吗?

午宴一毕,千波殿那边便开了戏。

按着惯例,大臣们陪着帝君听戏,女眷在西边楼上作陪。孰想,白宸浩根本不爱这种铿锵嘈杂的热闹东西,才听了两折便叫伶人们撤去。一时兴起,差人传端妃过去,当众弹了一曲《秋江月》。端妃自幼见惯这种场面,倒也落落大方,一曲弹罢,众人少不得起身恭维她的琴技,又有好事的,趁机做了辞赋应景。帝君很是高兴,意犹未尽的临时兴出个新花样来,要众人各展所长,演奏各种乐器。怕女眷们无聊,又传旨说大家不必拘束,晚宴之前,可以各自看景赏花。

此话一出,西楼上顿时热闹起来。端妃忙陪着大长公主往飞音殿去了,丽妃则是午宴还没结束便不见了人影——据说另在临芳殿里备了酒席,单独给哥哥姜焕洗尘。锦澜推说疲累,起身回明霞殿去午睡。一时间,人散了大半。云裳陪柳氏聊了一阵,实在无心跟她继续纠缠,索性打发敏珠送沐夫人到琴微殿小憩——敏珠既是她的眼线,自己何不识趣些,给柳氏个听她汇报的时机?

安排妥当,只说自己想去赏花,带着倾虹采绿转身便出了千波殿,信步往御花园走去。

才拐了两个弯,便瞥见葱茏的花架底下露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衣的男子负手而立,听见脚步,漫不经心的转过头来——

那样温和淡漠的一眼。

云裳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鲠在了心口。她站在那儿,恍若失魂一般,一言不发,只定定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身影都看到心里头去。沐风行倒是进退自如,面上笑容清朗,语气仍如往日那般亲昵,“云裳。”

微笑是怎么浮上嘴角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在听到这声呼唤后像个孩子似的扑了上去。

“哥——”

西临民风并不保守,宫规再严,丽妃照样也可以在自己寝殿里设宴招待兄长。倾虹采绿对这种兄妹间的亲昵举动并不感到纳罕,二人对望一眼,识趣的退到了一边。

但见木雕美人脸上瞬间开出万朵白花,娇憨的笑靥灿若云霞。云裳上前两步,拉起沐风行的手,一叠声的絮絮:“还以为你跟着帝君在千波殿听戏呢……敏珠陪母亲大人往琴微殿小憩去了……你一手的好琴技,怎么不在殿上露一下,独自跑来这里?”

沐风行不动声色的抽开手去,淡笑一下,抚了抚额头,“宫里的酒太烈,好像有点醉,出来醒醒酒。”

听见他这样说,云裳扭头吩咐两个宫女,“你们回去告诉敏珠姐姐,就说大公子喝醉了,让她赶紧煮碗醒酒汤送来!”

倾虹采绿不疑有他,忙不迭应声往琴微殿去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云裳转过身来。满脸的笑意如风吹散,她看着他,渐渐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只一句略醉,她便明白了他的心意。刻意打发走身边的宫女,只是想争取一点两人单独相处的时机。可当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空庭寂寂,四下里静谧得只剩下呼吸和枫叶落在地上的声息。沐风行拧了一下眉头,略带无奈的咳了一声,“你怎么可以那么任性?”

云裳一怔,她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半年不见,他对她的第一句话,竟带着这样不悦的……责意?

“明知有毒还全喝掉,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幸亏解药到的及时,不然……真要是伤了身子丢了命,怎么办?”他似是有些生气,却又强忍着不肯发作出来,只盯着她问:“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命开这种玩笑?这是闹着玩的吗?”

羽睫轻轻一扇。“原来,是你……”

她心里其实早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只是并不确定罢了。沐风行此话一出,事情再明白无疑:当日在荷叶羹里投毒的,既不是端妃也不是丽妃,而是……敏珠。

确切说,那根本就是他的授意。

元公主确实是把能查的线索全查到了,可她纵有千般聪慧万种机敏,也想不到竟是云裳在宫中唯一的心腹给她投毒!云裳轻声一哼,嘟着嘴坐在他面前的花栏上,“不是闹着玩的?那你倒是说说,你费尽心机的叫人投毒给我,安的又是什么心呢?”她虽不懂那些前朝争斗,但未必真就笨到不知道他想图什么。翻个白眼,愤愤咬紧了银牙,“——到底是我拿着自己的命开玩笑还是你拿着我的命在赌?”

“我赌,是因为我有足够的把握赢。”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沐风行脱口而出。若不是她能辨毒,他哪敢如此铤而走险?

云裳听到这句,心里愈加不乐。“没错,我是会辨识……可无论你有没有把握赢,这都是在害我!”

“我那是在帮你!”见她情绪有些激动,沐风行瞟了一眼四周,声音压得极低,“帝君对你虽好,但这份君恩并不牢靠。若不想点法子让他更疼惜你,你以后……”

“想什么以后?你都将我弄到这里面来了,还谈什么以后?!”冲口而出,只觉眼眶一酸,云裳猛然别过头去。几滴珠泪沿着面颊滑落,滴滴掉在衣襟上,洇开暗色的花朵。

沐风行伸出手去。本能的,想像从前一样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多年的相处已经让他习惯了哄她。可就在手指快要碰触到她脸的一刻,理智忽然提醒他:她已嫁为人妇,自己不该再有如此亲昵的举动。

讪讪的住了手,却不知该进还是退,修长的手指僵停在半空里,凝成一个尴尬的手势。

因为笃定她能在第一时间尝出来,所以他命敏珠在羹汤里下了七步断肠。计划本是天衣无缝:云裳浅浅的小中一次毒,必然能引起帝君对她的重视,顺势勾动端妃和丽妃的矛盾,并将嫌疑泼到她们两个人身上……这原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可没想到竟在云裳身上出了岔子,她竟然像浑然不察一般,将整碗汤全都喝了下去。

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害他在宫外提心吊胆,坐立难安。

云裳背对着他,无声落泪。沐风行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轻声的劝,“既进了宫,总要有所依傍……帝君的心要是不在你身上,那你就没有着落……”

“你以为他就那么傻吗?”平复下一情绪,云裳涩涩开口,声如蚊蚋。“你以为白宸浩就那么好骗?”之所以没人怀疑到敏珠头上,一则因为他们想不到是沐家自己害自己,二就是看见她几乎丢命的事实,不疑有他。——若像他所预想的那样,她只是浅尝辄止,分寸拿捏得太过恰当,以白宸浩的多疑和元公主的机敏,谁敢保证不会露出破绽,引起怀疑?

更何况——

猛地回过脸去,望定他的双眼,“你的目的,恐怕也不止是让他更疼惜我这么简单吧?”因有黎氏的先例在,白宸浩历来最恨后宫的阴谋手段。大哥瞅准了这一点,设局将端妃丽妃都扯进去,图的什么?难道仅仅只是让白宸浩更在乎她吗?

“没错。你在后宫的地位一日不稳,我便一日放心不下。”简单直白的说破,他倒是很坦然,“云裳你记住,再怎么亲密的感情,都抵不过坚实的地位。所以,即使你不争,我也得帮你夺!端妃丽妃虽都看似无害,但你一旦得宠,早晚就会有那么一日的……与其等她们找到机会来害你,倒不如我先来做!”

“啪”的一声,生生拗断手边的一根花枝。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个陌生人。虽然紧抿着唇,肩头却忍不住轻微的颤抖,“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你——”

“我要你好好的。”他看着她的眼,一双翦水明眸里透着那么清晰的哀戚和幽怨,丝丝缕缕的目光像针尖,刺在他心上,痛,却无力回避。“我说过,只有你能帮我。我也说过,我不会让你再受伤害。云裳,无论你相不相信,我希望你明白,大哥做这一切是为了你好……”

“你真觉得这样是为我好?”倏忽起身,她攥住他的手臂,忍不住的颤抖,“将整个余生都丢进这深宫里,不择手段的去和别的女人强夺,倾尽全力只是为了取悦一个陌生的男人……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我好?”

沐风行的手抖了一下。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控,他轻轻阖了一下眼,沉吟半晌,终于吐出那句话来:“哥哥不会害你。”

“别说那么多的冠冕堂皇——你不过是,铁了心要将我送上那皇后宝座。”云裳颤抖着放开他,指甲内扣掐住自己的掌心。

“皇后?”他想了想,忽然一笑,表情很认真。“是的,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会将你扶上去。”只可惜,沐家的女儿,怕是很难登上后位吧?内忧外患,这些年来得罪下的势力憋着劲儿要报仇,依附于沐家的人马则幻想博取更多利益,年少的帝君更是早已磨刀霍霍——当年,黎钧可曾是帝师啊……他连自己的老师都容不下,难道能姑息渐渐坐大的沐家?

这些事,云裳不会懂。她只是还在气他的话。气极了,不怒反笑。怅然弯起嘴角,笑意恍惚是一朵绽放在虚空里的花。却又顷刻间被风吹散,眼底浮上一点泪来。

“云裳,你生个孩子吧……”若是有了子嗣,便彻底有了依傍,无论沐家怎样,帝君一定会立她为后的——即便将来真到了最后那一步,孩子也总归是她的一张护身符。

云裳怔住,哆嗦着唇,“你做梦!”

狠狠撂下这句,猛地转身,夺路而逃。密匝匝的花架罩在头顶,像是山雨欲来时的乌云,云裳直直往枫林深处奔去。皇后,太子……原来这就是你最终的目的。这算盘真是精明。

你将我送进宫来。

你说只有我可以帮你。

我是什么?不是别人的跳板,也终究是你手里的棋……

泪水沿着面颊滑落,她提着裙角,一心只想着快些往前跑,根本顾不上擦。

终于到了无人的所在。颓然坐在一丛竹子的阴凉底下,放声哭了出来。秋风掠过,瑟瑟的竹叶萎了一地,滚落泪珠落在上面,斑驳成一行行无人能够辨识的字迹。

最绝望的懵懂中遇见的温暖,曾以为那可以是一生的依靠。没想到,你对我的好,终也不过,比纸还薄。

云裳的身影消失在枫林尽头,沐风行抬头看了一眼天。远处有耀眼的阳光,近前则有大簇大簇的枫树,山谷里红云万叠,枫叶布满了整座山丘,在阳光下深浓剔透。绛龙城一年中有两季纯粹的颜色:春日里海棠花开的洁白,秋天时漫山遍野的红叶。记得以前,他总爱拿海棠比她,笑她每年花季都痴痴守在树下发呆。——偏又爱穿白衣裳,不知道的猛一看,还以为是那花树成了精呢!

记得她说过,偶尔也会向往红色,打心里歆羡那种像要燃烧起来的热烈。

今天倒是应景,她穿了一袭绯色的宫装,衣领袖口滚绣着暗色的缠枝海棠,妩媚中带几分古雅端庄。只是那红色与枫叶太近,匆匆隐去,身影没入林中,再难寻见踪迹。沐风行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白衣更衬她些。一如当年带她漫游落雁湖时信口吟出的句子:

风行水上,云起霓裳。

他心中的云裳,宛然应该洁白如天际的月光。试想此刻,漫天红叶飘落,殷红如血的背景里,若是闪过一抹纯白的倩影……

思绪停在了这一刻,所有幻想戛然而止。

枫林尽头,白衣一闪,小径上娉婷行来的女子,恰正重叠上他心中的想象。那不是云裳,云裳虽有倾城的容貌,但却总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懵懂和娇憨。而眼前渐渐走近的女子,出尘脱俗的飘逸之中,更有一抹高华的气质,素衣不掩国色,恍若九天仙子飘落凡尘一般。

他愣在那里。甚至忘了掐自己。

是,梦吗?

很久很久……已经记不清多久以前,也曾有个白衣女子,漫步走到他的身边。直到现在,他还清晰的记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她所有的喜好和习惯。她唇边清浅的笑容,让他魂牵梦萦了那么多年……

他用力揉了揉眼,终于确定,自己没有醉。这也不是梦。因为白衣女子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怎么没在千波殿?听云裳说你弹得一手好琴,怎么不在人前稍事施展……”

话没说完,他已然跪倒在地。“臣,沐风行,见过元公主。”

锦澜低头看着他,迟疑一下,似是对他说,又像是自嘲:“自打成了寡妇搬回到宫里,人人见了我都有一大堆的礼数。”喟然轻叹,声线像飘在半空里,“起来吧。虽是多年不见,但也不必生分至此……就当是个重逢的故人,闲聊几句不好吗?”

她说得坦然,他却内心激荡。

多年不见。

沐风行站起身来,却并不肯直视她。目光掉转,落在那袭白衣上,只见翩然广袖上绣着一小朵一小朵的银线云纹图案。一瞬间花开花败,他发觉自己真的老了,怎么忽然就想不起来了呢——当年初见时,她穿的什么衣裳?依稀记得也是白色的宫装,但已经想不起具体的式样。心中镌刻下的,只是那张粉黛不施的素颜,还有……她鬓边簪着好大的一朵牡丹。他还记得,大概挫骨扬灰了都还会记得,抬头看见她时的那份惊艳。那样灵动而脱俗的眉眼,唇边弯着一丝浅笑,双颊飞红,生生压下了身后雍容华贵的万朵牡丹。

只此一眼,御园中的各色名花纷纷萎落,尽成枯颜。他眼里只剩下她的脸。天香国色都没有她那么娇艳。

回眸间光阴流转。

匆促的一别,再见,竟隔了近十年。

他沉默着,不知该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锦澜打破尴尬,“你带笛子了吗?”

风行抬起眼来,看见她脸上的期许之意,心底漾开一丝苦意。“没有。微臣已经很多年没……”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隔了那么漫长的光阴,再面对时,无论说什么,一出口,都是错。这些年来,他只弹琴,泠泠的七弦之上,漫手奏出悲欢。笛子……那是沉沦在过往中的、少年时代曾经的挚爱,一声声清越渺入云烟,直抒胸臆的洒脱里是按捺不住的欢乐。

洒脱和欢乐,那些东西,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我总记得那一曲《醉花阴》。”嫣然一笑,锦澜脸上飞起红晕来。那是她心底最美的一段回忆,这些年,无论苦涩还是艰难,每当回想起那一幕时,总会舒心展颜。

十五岁那年的春天,花园里芍药与牡丹竞相争艳,开得格外纷繁。皇祖母高兴,破例在海棠花会之外另开春宴,邀请了皇亲贵戚们来宫里赏花。她虽是公主,可自幼却像男孩儿一般随意,从来都无拘无束。那日却破例安静的坐在祖母身后,隔着随风轻摆的帷幔,倚着阑干看楼下来来往往的人……

宸浩在身后笑她:姐姐选驸马,简直比朕选妃都隆重。选秀,家世出身之外无非是看个德言容功,一张画像就将朕打发了,姐姐这儿,可是要亲自相中了才成……哎,老祖宗偏心呢,多疼你了。

借春宴为名,召各家的青年才俊入宫……祖母确是有意为她选婿。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偏他多嘴说了出来。毕竟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一时间恼了,转过头去打他。十三岁的帝君虽还是少年,却已经足足比姐姐高出一头,孩子气的跳着脚躲,一边跑一边笑:阿姐看上哪个,只管跟我明说,身家不那么煊赫也没关系,只要阿姐喜欢,朕加封他就是了……怎么样都会让阿姐如愿的!哎,人家可是为了你好。别、别打啊……

会心一笑。她搬回宫中之后,宸浩总还像以前那样对她,说孩子气的玩笑话,什么事情都由着她,二十几岁的人了,在臣子面前是那样威严,私下里却总拽着她撒娇……这让她常常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嫁过,觉得自己从没离开过皇宫,宸浩好像一直都没长大,他们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

一切都没变。

可是一切又都变了。

十五岁时心无挂碍的单纯已经不复存在,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笑靥如花的白锦澜,宸浩也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姐姐胡闹的孩子。时光在彼此身上磨砺出太多的城府和机心,那些沉重已经变成了烙印,枷锁,困得他们疲累不堪,却又无力挣开。每次宸浩像个孩子一样跟她说笑、逗她开心的时候,锦澜心里都会有一种淡淡的悲哀。聪慧如她,怎会看不出那种故意,包藏在肆无忌惮背后的小心翼翼,他很努力的制造着一种氛围,让她和他都以为,光阴从未改变过什么。

很多事,彼此,心照不宣。

好在,这一次,没有人会说破。

唯一没有被时光改变过的,是姐弟俩相濡以沫的依存。他心里最亲、最在意的人永远都是她,而能让她舍得豁出命去维护的,是他。跌宕的命运之中,唯有信任和亲情,历久弥坚。

这就够了。

目光掉回到沐风行身上,锦澜惊觉,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跟他走到了花径尽头的凉亭中。亭边花草萎黄,叶子都已开始凋落,只有几树枫红仍在秋风中伸展着。

……是,命吗?

怎么竟走到这里来了。

冥冥中似有无形的指引,她本是要回明霞殿午睡的,半途却起了兴致要来园子里逛逛。无意中走到这个方向,不期然的遇见他……然后竟又走回这个凉亭。

沐风行也很意外。锦澜沉默不语,他只好跟在她身后,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在这里。

御花园最边缘的角落,亭子背后便是莽莽苍苍的密林。嶙峋的山石堆在一侧,他记得,那年他就是坐在那里……

春天的时候,这里其实是很美的。

那天他有些不乐。父亲让他入宫,当众一展才学。叮嘱说一定要谨言慎行,此去赴宴,无论是仕途还是别的,都会大有好处……他明白爹话里的意思,可他不喜欢。相比跟一群高门子弟斗诗比酒,他更乐于将自己放逐到没人的地方当一只闲云野鹤。

所以,酒酣耳热之际,他躲了。

悄悄遁到御花园里寻了个没人的地方——爹在殿上陪着帝君和太皇太后,一时顾不到他。万一回头问起了,也只说醉了就好。

随意坐在山石上,四周满眼尽是牡丹,魏紫姚黄粉艳,零星又有微风拂过初凋的海棠,整个人仿佛置身花海之上。一时兴起,他拿起笛子,吹了一曲《醉花阴》。

“记得么?就是在这儿……”锦澜往上走了两步,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你。”

她被宸浩窘得满脸通红,无心再去看那些才子们的诗文佳作,撇下随从独自跑了出来。清越的笛声从山坳里传来,遥遥迢迢,宛转悠扬,引得人想要一探究竟。揣着好奇循声而去,绕过锦簇的花枝,赫然看见青衫的少年……似乎比她大上几岁。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避开宴会来躲清静,独自坐在山石上吹着一支玉笛。

曲子很应景,是《醉花阴》。他吹得也很专注,专注到完全没有察觉她渐渐走近的脚步。锦澜被他的笛声吸引住,一时也忘了什么身份和矜持,走近前去搭讪——

一曲终了,少年抬起头来,恰正对上她盈盈的笑脸。四目相碰,万丈红尘之中,绽开一朵永不凋谢的白莲。

许是天意早已注定。

彼此的命运,要在那一眼里改变。

“那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曲子。”也是遇到过的,最动心的人……后半句,锦澜不曾说出来,但眼角灼灼的情绪已经将心事表露无疑。她将手伸到袖子里去,沉吟半晌,才将一件东西递到他面前。

玉色软缎做成的瘦长布袋,袋子上绣着三两朵半开的桃花。沐风行才刚看见,眸光已然一痛。未曾接过,便已是心乱如麻。

醉花阴。

那天,他确是醉了。醉在此生最醇美的一场梦里。他记不起自己都说了多少话,只记得那酣畅而快意的交谈。暮春的天气,南来的薰风吹得人脸红心热。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可以有这样一个人,虽是女儿身,却有男子的豁达开朗;身在富贵之中,却一心向往着采菊东篱的生活。不掩饰,不造作,她与帝都所有的闺秀都不同,学问,见识,才华,性格……

他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最后,当她问起他是谁时,他坦荡的报了自己的名字。她笑了笑,没说话。

犹豫了很久,到底是没问她叫什么——帝都风俗,女子的闺名是不能随便说给陌生人的。何况她能在这宴会上出现,又身着宫装……他暗暗猜测着她是哪家的闺秀,闹不好,还是位王公家的郡主什么的……少年人的心因兴奋而忐忑。无论她是谁,他都认定了,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珍贵,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把握。

分别时,他把自己的玉笛送给她。

他想她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可他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年之后,那柄笛子,竟还会回到自己手上。

“给我吹支曲子吧。”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心口却在起伏不定。两两相望,她看见他笑了一下,伸手接过那支玉笛,摩挲着放到唇边。

略带迟疑的,吹出第一个音符。从记忆中摸索而出的零落声响,随意飞出,渐渐远开,断落在绚丽如火的枫林深处。

仍是那曲《醉花阴》。他闭了眼,藏起所有的心事和几乎快要夺眶而出的泪。——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一曲,也可以如此……幽怨。

年华堪堪流去,若冷月无声,悄然偷换。眼前花影重叠,前尘故梦,半生波折,尽在一曲之中。风行多么希望,再睁开眼时,光阴已是倒转,彼此仍旧停留在当日初见的少年……

恍惚中,似有柔弱无骨的玉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笛声轻轻一转,凄婉里带了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