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敏珠站在琴微殿的玉阶上。不远处,白玉雕成的栏杆上铺满了薄霜,山上的枫红也暗沉了下去,只剩下残余的一抹。寒意日深,茂林渐渐萧瑟。
秋已将尽了。
她紧了紧夹袄的领子,深吸了口气。
空气里飘着丝苦涩的香。重阳宴会之后,云裳就一病不起,起先只说是风寒,不停地发热,咳嗽。御医照例用了药,又开了方子调理。可谁想,越调理越厉害,过了半个月都不见好,反而愈加沉重,整个人都渐渐枯槁下去,痰里也带出几点血星子来。帝君为此大动肝火,把御医吓得慌了神,每日驻守在琴微殿,亲自煎药。可折腾了好么多日子,大内珍藏的各种稀奇药品都用上了,仍是不见好转。
敏珠冷眼瞧着,虽看不透这病从何而起,但心里大抵也有三四分的猜疑。重阳那天她奉命去御花园给大公子送醒酒汤,最后却只找到了小姐——独自站在山石后面,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敏珠心底的狐疑转了千万遍,最终还是没敢问到底怎么了,只默默搀扶着她回去。回到琴微殿云裳便闭门称病,连重阳晚宴都没有去露面。起先敏珠以为,小姐是跟大公子起了什么争执,一语不合,怄气装病,可后来慢慢观察下来,她却又不像是装的……
“敏珠姐姐!”
听见有人在身后猛然呼唤,敏珠有些不悦。“乱嚷什么?怎么这么没规矩——” 蹙眉转过身去,看清来人是陆茗,“哦,是陆公公。”这小公公品阶虽不算高,却是帝君身边得力的红人,敏珠不敢怠慢,只将手指在嘴边比了一比,“您且收着点儿声,淑媛还在睡着。”
陆茗含笑点了点头,“是我疏忽了。不过,这个消息,淑媛要是知道了,必然也欢喜的。”
“陆公公总有好消息。”敏珠听他话风,估摸着又是帝君赏赐了什么,不由陪笑了起来。不想陆茗却并不曾带来什么珍玩,而是凑到跟前,故作神秘的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把这话学给娘娘听,娘娘一高兴,没准病就好了。”
“今儿早朝下的恩旨:你家大公子,升任吏部……”
敏珠掀帘进来,云裳正斜靠在靠窗的塌上抱着手炉取暖。她病着,身子娇弱,又极畏寒,琴微殿里早早便烧起了地炕。旁人却都有些受不了,在内室待不了一会儿便觉得背上洇出一层的汗来。这会儿她不要人伺候,小宫女们便都在门口偷凉,敏珠阖上了内室的槅扇门,凑到云裳跟前,“刚才陆公公来说——”
“我听见了。”散漫的抬手,铜炉搁在桌上。云裳欠了欠身子,嘴角撇开一丝苦笑,“这才几天?有两个月吗?就从侍郎升成了尚书……”话没说完,又咳起来,敏珠赶忙帮她捶背。云裳勉力喘了几下,又道:“如此恩遇,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先例。人家会怎么说?为后宫女子如此……哼,要不是有爹在那里压着,只怕骂我是红颜祸水的折子已经堆满了陛下的书案吧?”
“您想多了。”敏珠轻声劝慰着,“前朝的事儿奴婢不懂。可陆公公说了,帝君这么做,绝不单单是恩遇外戚的意思。大公子去了吏部之后,确实清肃了不少的积习陋病,很得陛下的心。圣上是看重他的能力,所以才破格擢升的。”
“场面话而已。”云裳躺下去,玉白的手臂漫搭在猩红色的靠枕上。“不过你放心,他在吏部也干不长。”
敏珠一时摸不到头绪,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好压低了声音问:“小姐可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大公子吗?”
云裳摇摇头。“他心里比谁都清透,何须我来提点?”冷眼看来,今日一切,只怕是他早就筹谋好的吧?才刚想到这里,耳边忽听见敏珠说,“大公子惦念您的病,一早就又打发人来问。”心中不觉又是一阵隐痛,继而全化成了忿恨。“有什么好问的,横竖死不了——你打发他们去说,就说是我说的:云裳还等着看大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春风得意双喜临门呢!”
敏珠听这意思,知道她还是在生沐风行的气,想了想,委实不好多嘴,只得喏诺应着。不过片刻,小宫女进来服侍着喝了药,云裳说倦了,她便退了出去。
门窗紧闭。放下帷幔,这间暖阁里便自是一派春意融融的天地,与外面深秋时节的寒意彻底区隔开来。像什么呢?云裳捋着额角,眼中一点一点清明。像花房吧?绛龙城的贵家风俗,一年四时里都要有时鲜花卉供在瓶中赏玩。为此,花农们颇是下了不少的工夫。他们搭建花房,烧起地炕,骗花草们以为眼下就是春日,好让它们争奇斗艳的开……开到极盛时刻,一把割下最鲜妍的花枝,快马送到达官显贵家的几案上去……
牡丹芍药百合花,这些草木都好骗,算不上什么。难的是树。除了宫里,谁家能在隆冬时节摆出两棵怒放的海棠?那才是无上的荣光。为此,需要建造无比巨大的花棚,提前将树移栽进去,从春天起就一点点的调理……苦心费尽,一年下来,也不过才能弄成那么几株。售价自是不菲,且有价无市,世人争相抢夺。
抢到手,又如何?
云裳望着自己素白的手臂,轻声笑起来。结局终是一样的……牡丹芍药,都是在极盛时被切下。即使继续放在暖房里,用最好的花瓶和泉水供着,也毕竟失了根基,不过几日便败了。至于桃花海棠这些,则要冒着数九寒天的凛冽,小心翼翼送到贵人府上去。因其价值不菲,起初园丁们总会悉心照料,主人也会供着宠着。可无论怎么小心呵护,等花期一过,仍是难逃被弃的命运……
待到它们在雪地里褪尽了花色,便会被一把推入瑟瑟寒风之中,生死,再无人问。
那是她曾经历过的现实。又何尝不是沐家此刻的处境?眼下的恩宠,正是白宸浩苦心营造的巨大花房,呵着宠着抬着举着,只为等那失去戒备开到极盛之时——
身处这样的暖意融融,哪里料得到来日那一刀的痛。
她又咳嗽起来。因为不想惊动门外的侍婢,声音压得很低。沐风行,我真是小看了你。我以为沐家野心之下的那份戒备只在朝堂之中,没想到你……除我之外,竟然还另备下了一颗棋!
喉头一鲠,一口药汁翻涌上来。不知道是什么,竟然那样苦,苦得她整个人近乎麻木。那天,她本是无意间兜转回去的。只因远远的听见一曲《醉花阴》。她知道那是大哥在吹笛子。冷静下来想了一下,也还是想跟他再好好谈谈。于是循声而去,漫步走过花园深处……
谁想到,竟撞见那样一幕——
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眼神。仰望中闪动着一星痴恋,爱慕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缠绵。他的眼神,她的微笑,他手中握着的玉笛,还有她搭在他手臂上的柔荑……
无数细节组合成一幕唯美的画面。那两人眼波流转之间的浓情蜜意,硬生生撕裂了她的心。
那支《醉花阴》,她曾听过一次,只那么一次。那是几年前,他带着她去城外看牡丹,不知怎么喝醉了酒,回来的路上,漫手抽过一支牧童的竹笛,随口吹了半曲。
她猜那曲子背后有故事。可是后来问起,他却只是缄默。
这些年他一直不娶。大娘安排过几门婚事,最终都被他一口回绝。云裳曾听见下人们偷着议论,说沐风行年少时曾恋慕过某家的姑娘,恩爱缠绵,已然是私定了终身的。可后来不知何故,那女子突然另嫁了他人。沐家是名门望族,多少人家求着要攀亲。二哥三弟都早娶了妻订了亲的,唯独他这个长子倒是一直没着落。——相比大娘的焦灼,父亲态度宽和很多,长久以来,从未在婚事上逼迫过大哥,话里言外的意思,仿佛隐隐好像欠着他什么。云裳一直以为,必是沐梓荣当初嫌弃人家姑娘的身家配不上相府的公子,棒打鸳鸯,所以才致使情人未成眷侣,伤了他的心。没想到……
没想到,竟是这样出乎她意料的前因后果。
当日明霞殿上,锦澜说过的话犹在耳际。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她分明说了的:他们以前认识。很多年前,她曾听他吹过一支曲子。
她说,有缘。
那些没由来的亲近,公主对她点点滴滴的关照……如今一点点细细的想来,初衷皆是出于此处。自己是他的妹妹,而他则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恋人……沐风行啊沐风行,你这算盘打得好精!拿准了你和她昔日的一点旧情足以让我受到公主的庇护,所以才放心将我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么?所以你才跟我说“公主对你越好,越要加小心”?
我自然是要防她的,可你防她,防什么?
云裳把喉头那丝苦意咽了下去。可笑,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一直都还以为,他独身不娶,半是因为情殇,半是因为自己。这么多年的相知相惜形影相随,眼角眉梢的暧昧,从来都不曾表露过半句,她以为那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以为他懂。她以为他跟自己有一样的心。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细想想,其实早在若干年前,他便已经表明了心迹。悠长夏日,他在书房里批公文,她在一旁帮着磨墨,顺便读一卷古诗。随口问他:“大哥最喜欢哪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脱口而出,沐风行甚至没有半点的迟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当日她只懵懂的读通了那份坚韧与深情,透过诗句扑捉到一抹痴心的身影。却完全没有想到,原来,他的沧海,他的曾经,他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份不渝的深情……与自己,完全没有丝毫关系。
可他却是她的沧海,她的一切。
除了他,她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纵使白宸浩对她那样好,纵使那九五之尊的男子恨不能将整个世界都捧在她的面前,她心里也仍是放不下他。牺牲自己去取悦帝君,是为了复仇。违心的去与宫中众人周旋,只为看见沐家走上绝路之日,心中那抹恶狠狠的快意……
为此,她一直觉得对不起他。虽然恨他将自己送入宫门的决定,恨他对自己的无情,可冷静下来后,她总是一次次的原谅他。她知道,碍着兄妹的名分,即使他心里有她,也有太多的不得已。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云裳从没奢求过。起初,她只是想守在他身边,无论是以妹妹还是婢女或者书童的身份,都行。只要不嫁人,不离开他到另一个人身边去。可是他却亲手将她送到了帝君怀里……她怨过、恨过,可哭完了,也就释然了。她明白他必须为家族考虑,她明白自己跟他站在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现实将她心中的希冀压得很低很低。她只想听他说一句在乎,她只想知道他心里有没有自己……甚至直到亲口听他说出“皇后”那句话时,她仍抱有一丝期待。她希望那只是句气话,她觉得他只是在哄她。
万般期待,终是落空。她亲眼看到了,原来他梦里的人,心上的花,十年如一日的深情不渝,全是为了……另一个她。
“沐风行,你让我,情何以堪。”喃喃吐出这句,泪水沿着面颊滑落。晶莹的水珠蜿蜒着堕下,慢慢滚落到领口里去,在胸前交衽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寸寸相思,触地成灰。
是夜。
冷月清光流泻一地。
白宸浩一脚踏出清思殿,未等身后的总管开口解释,便已不动声色的拧紧了眉。
轻柔月光之下,黑衣劲装的女子独自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乌黑的秀发高高盘起,手中似是还有一柄弯刀。听见脚步,她侧过头来扫他一眼,波澜不惊的一瞥,无悲无喜,素日清澈见底的眼中,此刻更像是笼上了一层纱。
“你怎么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白宸浩漫步走到理她不远的地方,“这身打扮——”
“今夜有好戏。”突兀的开口,姜舒眉笑得诡秘。“陛下看不看?”
“什么好戏。”他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想多陪她纠缠,云裳还病着,他答应了的,今晚要去陪她。
“我脾气你是知道的。”丽妃看破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哂笑,“当初进宫的时候我就说过,你爱宠着谁是你的事情,哪天心里真没我了,明说一句,我不会放不开。”话虽这么说,但脸上到底还是浮起了几分不悦,分明是怄气吃醋的模样。白宸浩看着丽妃别扭的表情,不由反倒一笑。想想近来也确实是冷落了她。心里一软,伸手撩上她的耳际,几缕乌发散在指尖。“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嘴硬。还在为先前的事情怄气?”轻轻一拽,已然拥她入怀,“我当日也是气急了。我相信不会是你……”
“我不是要你信。”冷然抬起头来,丽妃眼波闪动,似是天际流星。“若只是要你一个人信,我才犯不着陪你演这出失宠的戏。——我要的是真相和公道。”顿一顿,她看着他,目光坚定。“你不也一直怀疑这宫中有人图谋不轨吗?”
白宸浩沉吟一下。先前对她的那些猜忌和冷遇,确实是出于做戏的心理。他也很想揪出那只藏在幕后的黑手,但想到那个人是……他又担心,现在下手,是不是为时尚早?
“你想怎么样?”
“请陛下赏脸看出戏!”故作深沉的一笑,丽妃理了理弯刀上的七宝络子,贴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犹疑什么。但这件事情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宫里怕是没有谁能安寝的。”果然,这话让白宸浩心里顿时一沉。——能将剧毒搁到云裳碗里的人,自然也能有办法毒死他或者锦澜。
见她转身要走,他忽然开口。“舒眉……”一声轻唤,带着一点浅浅的歉疚。“你心里真不怪我?”
她侧过头来,嫣然笑起。“自己的夫君爱上了别人。我要说不嫉妒、不吃醋……那不但是在骗你,也是在骗我自己。”喟然一叹,她舒了口气,“可是……知道吗,打从看见沐云裳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你当年为什么会选上我了……宸浩,你爱的,并非那倾城绝色的容颜,而是她骨子里傲倨偏执的性格和眼底深处磨刀霍霍的一抹杀气。我说的对不对?”
他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东西,不过是另一个人性格的映射。只是,这份藏在心底深处的喜好,长久以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那一刻,女人的直觉让她明白,相比沐云裳,自己并不是他最想要的那一个……也好,这样一来,心里最后那一点难过和愧疚,终于可以烟消云散了。
宛然一笑,舒眉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目光灼灼。“你知道我爱你,即使你对我的爱不过是短暂的欢愉,即使总有一天会有别人将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取代,我也只爱你一个。只是,就算有朝一日红颜未老恩先断,我也不要斜倚熏笼坐到明的结果……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心里已经没有我。放我离开吧。”
“不会有那一日的。”白宸浩放开了她的手,嘴角却弯起淡淡的笑。“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些年,她对自己,比自己对她用情更深。不觉有些怀疑,当年的做法,是对是错?她本应是自由穿梭在林间的鸟,纵横驰骋在荒原上的风。可现在,却要为了挽回自己的名声和公道,不惜布下棋行险招的一局……
丽妃默不作声,足尖轻轻一点,黑影翩然没入夜色,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在清思殿出现过。
白宸浩站在原地,抬眼看看东天上的月亮。月光照在他身后的凉亭上,投下淡淡的一道影子,将整个人都罩在暗夜里。
夜色,渐渐开始深浓。
火光是三更天的时候亮起来的。
由宜春殿起,自西向东,借着风势,漫卷过一座座殿阁。
本就是天干物燥的季节,近来雨水又少,修枝时剪下的枯枝败叶堆在那儿,越发易燃。等太监和侍卫们七手八脚汲水来灭火的时候,山下已然有三四座殿阁冒了烟。
云裳被锣声从梦中惊醒,甫一起身,便被宸浩拽进了怀里。“你身子弱,别出去。”
泱泱闹了一阵,忽有内侍来报,说是倒了风向,眼见得那火便要往上山来——皇宫本身依山而建的,各处殿阁之间,丛林葱郁。若是火势真的无法控制,只怕……白宸浩再也坐不住,披衣起身踱出了琴微殿。云裳忙让敏珠搀她起来,也跟了出去。
居高临下一望,只见火光已然漫卷了宫城西南角的大片区域。大总管卓庆正急得直跺脚,一叠声的声命人赶紧去扑火。白宸浩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卓庆见帝君起来了,一时竟失了沉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火借风势,越演越烈。只怕是、只怕是不好灭了……”
“不碍事。”白宸浩举目看着那火势,面上没什么表情。“吩咐下去,各宫尽量避火。能扑则扑,不能扑,就躲一躲。只要别伤着人就好。”
卓庆回头看一眼身后,脸上有点急。“陛下,您是不是……”大火要是烧到半山,琴微殿也会危险。见卓庆结结巴巴的指了半天,云裳替他把话说了出来,“还是请帝君移驾明霞殿吧。”
皇城格局,清思殿居于正中,宜春、瑶华、飞音、临芳、琴微等诸多殿阁高低错落,星罗环绕四周。唯有锦澜的明霞殿远离诸宫,居高临下的坐落在山巅最高之处。看眼下这个情势,大火从山下烧上来,万一要是收不住,半山的这些殿阁怕是都很危险。虽说禁军就算拼了命也会保住清思殿……但帝君此刻还是暂且往后避一避为好。去元公主那里,自然是想当然的权宜之计。
白宸浩却不肯。
“这火来得凶猛。天干物燥,真要控制不住,一路烧上去,明霞殿位置那么高——到时候,朕还有退路吗?”
一句话,惊得云裳卓庆满身冷汗。卓庆磕磕巴巴请示下,“那陛下的意思……”宫中已然无处可避,难道要移驾往宫外去不成?
白宸浩淡然一笑,“先祖英明,早年修建宫城之时,已经留下了应对大火的退路。”未等卓庆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白宸浩沉声下令:“传朕的旨意,速将各宫人等召到千波殿去。”
卓庆眼前一亮,顿时明白了帝君的意思。“陛下英明!”
能避火的,自然是水。千波殿位于湖边,平日里备有不少画舫游船。若是真的控制不住火势,只需支开画舫,大家泛舟湖上,便自然能够避过这场劫难。
不消半柱香的工夫,各宫的主子们便都到了千波殿。原以为只要在此暂避即可,不想,人到齐后,白宸浩一声令下,要船工撑篙,将众人送去湖心岛——
一时面面相觑,谁都不明白帝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锦澜不慌不忙说道:“当初修建宫城时在湖心留下那座孤岛,就是防着走水……”或者宫变。不过后面这句她没说出来。这世上,除了他们姐弟两个,再没有谁会知道,白家先祖在湖心岛上留有密道,真有乱臣贼子反叛,攻下宫城,也可先退守孤岛,而后择机外逃。
锦澜坐在画舫上,望着点点灯火照亮船头暗沉如夜的湖水,无声的叹了口气。
微凉的肩膀让她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那个兵荒马乱的夜里,她和宸浩也曾经匆促的坐上小船,躲到那座湖心岛上去过。皇祖母说,若是有人攻破了皇城,便要她带着弟弟逃出去。她叮嘱她,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江山保全……那年她几岁来着?十岁?隔了那么久,很多事都模糊了。只记得那种刻入骨髓的恐惧和慌乱。昏黄的火把在暗夜里不停的闪烁,脚下的湖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恐惧从骨缝里渗出来,她咬着牙,压得下肩头抖动,却克制不住五脏六腑的哆嗦。生死攸关的当口,她把宸浩护在身子后面,他却忽然拽住她的手,异常认真的说:姐姐,我是男孩子,理所应当是我挡在你的前面!
其实他也很害怕吧?说那句话的时候,连眼神都在抖。
却那么倔强的一字一顿:姐,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那一刻,锦澜明白了这一生自己要为了什么而活。从此后,多少年,多少事,无数的大风大浪,一次次生死抉择。元公主镇定自若,连眉头都不再皱过——
“姐,石头滑,你小心点。”贴心的叮咛,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这一刻,他想到了什么?竟然没有分心去照顾他最心爱的妃子,而是这样毫不迟疑的将手递给了她?
锦澜抬眼,心下了然。却不说话,清浅一笑,把手搭了过去。
肃穆阴森的灵光殿,因了众人的到来,渐渐现出几分嘈杂。人太多,仆从们只能留在船上听候传唤,各宫主位娘娘身边也只有一个婢女跟从。白宸浩命云裳寸步不离的跟在自己身旁,云裳便不好再叫敏珠跟着,只得嘱咐她好生守在大殿外头。
一踏进正门,便看见庭中跪着的女子。
不知为何,云裳心里咯噔一声。那女子穿着灰色的布衣,虽然还带着头发,但已经是出家人的打扮。她几乎是匍匐在地上,头压得很低。云裳便是再笨,此刻也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人,正是前任皇后,黎文君。她偷眼打量一下四周,端妃丽妃脸上都是一派气定神闲的表情,其他诸人表情不一,倒是公主,眼中似有几分唏嘘之意。
“罪臣之女黎氏,叩见吾皇。”
“起来吧。”帝君的声线波澜不惊,平静到甚至没有半分不悦的味道。“宫里走了水,不得已,要来叨扰你。”漫声说着,径自往前走去,话音语气都很家常,若不是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过往,云裳几乎以为,眼前女子是他的旧友故人……
黎氏并不作态,帝君走过去之后,她轻轻叩首,躬身起来。
在场众人,唯有云裳不曾见过黎氏的容貌,心里忍不住有几分好奇,不由扭过头去看了看。谁曾想,这一眼望去时,皎洁的月光恰正照在黎文君的脸上,她的视线也正撞上黎文君的目光。
“啊!”
听见云裳失口尖叫,众人循声回头。这一下,不止她,就连白宸浩都大吃一惊!
云裳记得端妃曾经说过,黎文君是个绝色的美人。可是现在,昔日绝代佳人的脸上,却密布着无数条的刀疤,恐怖的疤痕就像一条条千足蜈蚣,蜿蜒着扭曲着,从额角一直爬到下巴,又从颧骨滑向耳际……
一道,又一道……
云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身子一软,便靠在了白宸浩身上。
未等白宸浩开口,锦澜已经抢先问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文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直以来,在锦澜的印象里,黎氏都是个骄纵跋扈的女人,她喜欢随时随地的穿着正式的后服,摆出一派端庄雍容的样子,哪怕是在自己这个公主面前,也要做出高高在上的国母姿态。而此刻……若不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和从眼底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怨毒,锦澜真的很难相信,面前这个容颜尽毁,貌如罗刹的女子,竟然是当初那个……黎皇后。
“奴婢谢陛下和公主的恩典。”黎氏嘴上答着她的话,眼睛却始终直视着帝君,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笑容和她脸上扭曲的疤痕拧在一起,整张脸上透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你这话什么意思?”从大火烧起来的那刻起,白宸浩心里便明白,这一夜必是不得安稳的。只是看见黎文君的脸,就连他都深感意外。眉峰一拧,揽过云裳,转头往正殿的玉阶上走去。“有什么话,不妨进来说。”
还能说什么呢?
黎文君看着他,看着他怀中那个因为娇弱而早早裹在狐裘之中的美丽女子,心里浮过一抹苦涩。这就是命吧?再怎样鲜妍的花朵,也有被春风丢弃的一刻。她拼了命的去护、去抢、去夺,到头来又如何?眼波一闪,瞥过一旁的丽妃。不过才两三年的工夫,连她都已经失宠了。
爹说的对,君心难测。那份高高在上的恩宠,原就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只可惜,她懂的太晚了。就算看透又如何?她已经什么都失去了……家族,亲人,权力,地位,什么都没了。甚至到最后,连自己的容貌都要被硬生生毁掉。想到这些,心头酸楚,眼中一涩,可她知道,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没有泪。甚至就连恨,剩下的也已经不多。心若死水,古井无波。她要的,早就不再是什么恩宠什么公道——只是报偿!恶狠狠,以命抵命的报偿!
“文君。你的脸到底是怎么弄的?”依旧是心照不宣的惯例,帝君缄默,发问的人是锦澜。“怎么会毁成这样?”很明显,那不是什么意外,是有人刻意而为。可是,黎氏被废之后便被幽禁在了这里,整个宫里,除了伺候她的下人和固定来送饭的太监,再也不会有其他人……
“公主真是明知故问。”黎氏木然看着她,语带讥讽,“或者是贵人多忘事?——传旨那人说,这可是您和帝君的意思。”
锦澜皱起眉头,“我和帝君什么时候……”话锋猛然一转,“传旨?什么时候,什么人传的旨意。你把话说清楚!”
莫说公主,就连云裳都已经听明白了黎文君的意思。是有人假传圣旨,毁了她的容。胆子这么大的人,能会是谁呢?眼角余光一瞥,不由自主的便多看了一眼丽妃——姜舒眉与黎氏历来不合,而且只有她敢下这种狠手。
孰料。枯瘦的指尖遥遥一指,黎文君指向的却不是丽妃,而是静坐一旁,正在品茶的端妃!
“当初宣娘娘可是口口声声说了的,是陛下和公主的旨意,要毁去奴婢这张祸国殃民的容颜……”冷冷一笑,黎文君的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怨毒,“端妃娘娘真不愧贤惠之名,为了让陛下和公主省心,不惜亲力亲为,动手赐了奴婢这一脸的印记——”黎氏忽然伏身半跪下去,“奴婢当日痛晕过去,还未谢娘娘的赏呢,今日一并还了吧……”
此话一出,别人倒还罢了,端妃被惊得悚然起身。“你血口喷人!”半是因为愤怒,半是被白宸浩的目光盯得紧张,“你、你休要胡说!黎文君,我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无端的污蔑我?!”兹事体大,她顾不得与黎氏扯皮,忙向着帝君方向跪了下去,“陛下,臣妾冤枉!”
白宸浩还未说话,黎氏已然抢白,“冤枉?端妃娘娘,此事你若不认,奴婢脸上这十二道疮疤,岂不更是冤枉?”
“够了!”锦澜出声,制住有些激动的端妃,“婷莲,你且收声。”端妃默默退回一旁,锦澜转头看着黎氏,“你说是端妃奉旨毁你容貌,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黎氏涩涩一笑,“当夜除了我与灵光殿所有奴婢,这里再无他人。我身边的人自是不能当做人证的……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证据?”她猛然仰起脸来,看着锦澜,“敢问公主,我脸上这十二道伤疤可算证据?我亲眼看着端妃娘娘拔下发间金钗,硬生生受她如此凌辱极刑,算不算证据?”
“以色事人,终难长久。你当日以这容貌夺走了我的地位,今日我便要你一点点全还回来……”黎文君轻轻合了合眼,“端妃,这是你当时对我说过的话……两年了,我一直时时刻刻记在心上,从不敢忘。可你……既然敢说敢做,又何必不敢认呢?”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点开始信了。黎氏夺走了端妃的皇后宝座,宣婷莲因此怀恨,确实也是合情合理。
见端妃不说话,黎氏又笑起来。“算了。黎家满门抄斩,我已是无根之人,惶惶若丧家之犬。今日就算能辩出什么结局,也不再敢奢求什么公道了。只当这是陛下的赏赐吧——陛下不杀之恩,已是大赦。我只求保全余生,再不敢……”
“端妃。”一直沉吟不语的白宸浩终于开口。“告诉我,是不是你做的。”他看着她,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即使是,他也不会深究。——这种事,也没法去深究。
此刻宣婷莲已经恢复了镇定。盈盈抬眼,依旧如往日的仪态,她看着白宸浩和公主,“今夜之前,臣妾从来没有来过灵光殿。”
白宸浩点了点头,黎氏却忽然冷笑起来。“端妃娘娘没有来过这儿……难道说这十多道疤痕是我自己划出来的吗?”
虽故意示弱说了不奢求公道,但她此时的态度,已然是咄咄逼人要闹个水落石出。“陛下和公主否认曾下旨毁掉我的容貌,端妃娘娘也说从未来过。那倒是奇了——这张脸,难道是凭空被毁的?”
“黎姐姐。”端妃看着她,眼底似是有泪光,“我虽不知往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但自问从未做过任何害你的事情……你这样故意泼我污水,婷莲百口莫辩。若说姐姐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当着帝君的面说出来,何必这样故意构陷……”
“构陷?从没做过害我的事情?哈,那你倒是说说看,当初是谁害了丽妃的孩子,是谁把堕胎的香药放在人家寝殿里又嫁祸给我——”
听见这句话,一直冷眼作壁上观的姜舒眉终于坐不住了。猛然起身,一个箭步过去便揪住了黎氏的领子,“你刚才说什么?!”
“说什么?”黎氏冷冷打量着她,用力攥住她扯住自己的手。“当日我不愿辩白,只是因为有人做了我最想干的事情,而不是我愿意替人背这口黑锅!没错,当初给你下药那人确实在我身边待过,却不是受了我的指使——哈,这么多年,你还一直蒙在鼓里吧?只当是我害了你,却不知道有人比我更巴不得你死!哈!哈!姜舒眉,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出身,算个什么东西?!大长公主还巴望着把她的宝贝女儿送上后座呢,能容你先生下皇子么?”说着说着,黎文君已经彻底疯了,癫狂中,她挣开了丽妃,冲口便把积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若是不信,不妨回去查查你卧房帐子里的熏香,看看那里面藏着什么!自那件事之后,你得帝君专宠这么些年,又怀过孩子吗?——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区区一个废后,没那么大本事手眼通天,直到今天还能把那种东西塞到你的床上!”
丽妃一愣怔的工夫,黎氏猛然回身扯住了端妃。她虽枯槁瘦弱,却不知哪来的大力,死死勒住端妃的脖子不肯撒手。宣婷莲她动弹不得。侍卫们见事不好,冲了进来,黎氏反手拔下了端妃发间的金钗——扬手,便要刺下!
“说!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谁毁了我的脸——当着帝君的面,宣婷莲,我要你说一句实话!”
“她疯了!”饶是再怎么端庄,突然落到如此境况,难免也有些害怕。端妃吓得花容失色,扭头惊恐大叫,“陛下救我!”
其实此刻,能出手救她的人并不是帝君,而是距离二人最近的丽妃。可是丽妃却似乎不打算伸出援手。姜舒眉拧了拧眉头,冷眼扫过黎氏,目光落定在端妃身上:“端妃娘娘,她说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别听她胡说,这女人早就疯了!”端妃挣扎着想要逃,却被黎氏用尖锐的金钗死死抵在脖颈上动弹不了。
“那七步断肠呢?”丽妃冷声质问,“当年之事暂且不谈,沐淑媛中毒之事,却是本宫背了黑锅。哥哥暗中查了好久才查到……那个从军中盗走毒药的副将,昔年可曾是宣大人家的门客。这件事,端妃娘娘是否要给我、给沐淑媛、给帝君一个明白的交代?”
白宸浩额角青筋暴跳,显然已经是怒不可遏。“够了!”举手示意侍卫将黎氏拿下,黎氏仰天凄然大笑起来,“谁敢近前,我便要她先死!”指尖稍一用力,金钗猛一下划破雪白的皮肤,端妃下颌上蜿蜒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见势不妙,锦澜忙止住侍卫们。“文君,你冷静一些!”
“冷静?怎么冷静?此时此刻,还有谁会给我做主?还能指望谁会护着我么?”凄怨的眸光遥望白宸浩的方向,“陛下心里比谁都清透不是么?却还是要回护这个毒妇……是,我爹绊了您的脚。可这些年,我心里对你如何,你不是不知道呵……多年的夫妻情分,到头来,我竟然连清白二字都要不得……”
三个女人的恩怨混战已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是非已经说不清了,锦澜此刻最担心的事是怎么把端妃救下来——黎氏彻底崩溃,且哭且笑的述说着,毁容的脸上完全分辨不出表情,只是一片狰狞可怖的沟壑。她拖着端妃往门外走,金钗紧紧抵在颈间,逼着要她说实话。侍卫们包抄在四周,剑拔弩张的指着她,却不敢贸然动手。端妃则被扼着喉咙,眼看就快要喘不上气来。
僵持良久,宣婷莲终于有些服软,“你放开我,先放开……”
“文君,你放开她!”终于,白宸浩缓了语气,站起身来,对废后说:“朕向你保证,如果你说的事是真的,朕一定会彻查清楚,还你一个公道!”
“公道?”黎氏兀自摇了摇头,她看着他,眼中点点滴滴,全是苦涩。“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会想要什么公道?”眸中泪光一闪,前尘往事跌落,与心一起,摔成碎片。“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我信过你多少回?可最后等着我的,是什么?是什么?!”她拖着端妃,一步步退到门外,“陛下,臣妾不会再信你了……”
话音未落,“噗嗤”一声。刀锋刺破了皮肉,直扎进脏腑。是一个侍卫,趁黎后不备,从侧后方捅了她一刀。
“哈!你看。”黎氏抬起头来,远远望着帝君,恍然笑了一笑,“你总是这样……面上说着冠冕的话,背地里却藏着杀人的刀……”
端妃敏锐的察觉到这是天赐良机,猛力推了黎文君一把,想要趁势逃脱。可她动的还是迟了。黎文君嘴里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手中尖锐的金钗已然用尽全力刺向了她的喉咙——然后,无数刀锋扑上来的瞬间,废后猛然转身,紧紧抱住了端妃。
玉阶并不很陡。
但是很高。
滚落到底,两条鲜活的生命,已变成了毫无气息的尸体。
暗红色的血从她们身子下面流出来,交融汇聚,汪成一泊,铺在洁白的地砖上,分不清哪一滴到底是谁的。
生前所有的怨怼,终结于共同的毁灭。
变化来得太快,快得人无所适从。云裳站在玉阶顶上,扶着栏杆,忍不住的颤抖和恶心。空气里弥漫的血腥令人窒息,残酷的场面让她有逃离的冲动,她恨不能现在就离开这儿,远远的躲到寂玄山里去,再不要回来。
所有人都怔了一会儿。然后,帝君伸手搂住了她的肩。“别怕。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不多时,卓庆来报,说宫内明火已被扑灭。内侍卫骁勇尽忠,驻守在外朝的禁军也闻讯参与了灭火,大火最终只是焚毁了几座无关紧要的殿阁,烧掉了一些花树,就连原以为会损失惨重的宜春殿,其实也只是毁了一间花房,主殿受损不多。
坐在回程的画舫上,云裳有些微的失神。身后灵光殿的大门已经闭锁。而眼前,船头宫女手中的灯笼还未熄灭,远处幽蓝的天幕尽头却已亮开了一片鱼肚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