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白宸浩近乎疯狂的举动,元公主的召见基本上在她意料之中。
一大早,云裳坐在明霞殿的东暖阁里,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博古架上的各种摆件。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侍从们都在外面候着。坐了大半晌,也只有明霞殿的管事宫女进来过一趟,传话说公主还在梳洗,请她稍等,而后便没了人影。
明霞殿。到底是不一样,宫女太监像是哑的,木木立在廊上,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根本不把她这个小小的淑媛放在眼里。
云裳倒也无所谓。白锦澜的超然地位和威严阵仗前日已经见识过了,今时今日,满宫上下哪个不得看她脸色行事?莫说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嫔妾,就是丽妃端妃……甚至被废的黎后,见到元公主,只怕少不得也要恭恭敬敬。
起太早,整个人都有些倦怠。云裳很想靠着椅背眯上一觉,却又碍着面子不敢造次,只好拘谨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手里的雪峰新茶。
“来啦?”清洌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云裳赶忙搁下茶盏,一旋身,提着裙角便跪了下去。“臣妾给公主请安。”
“起来吧。”元公主倒也没让她,受完礼,自顾自坐下。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搀起云裳。锦澜抬了抬手,示意她们下去。又让云裳坐,语气很家常,“到底是颠簸的远。路上有点累,今儿起的迟了。”
轻轻呷了口茶,锦澜抬眼在她脸上转了一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云裳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心里明白,公主一大早叫她过来,必是为了前夜与白宸浩在琴微殿不欢而散的事,心里也已经做好了被兴师问罪的准备。但听到公主这么直白的问出来,她又张不开口了。说“知道”也不是,说“不知道”也不是,无奈之余,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去数碧玉丝绦上坠着的如意祥云花结子。
“丽妃都跟我说了。”见她不答,锦澜笑了笑,打破沉默。“千万别多心——舒眉就是这么个人,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儿的。她喜欢你的性情,和你投缘,见你受了委屈,难免打抱不平。”
“是。”云裳低着头,眉头却忍不住微皱。公主对丽妃的信任与袒护溢于言表。但,丽妃……她为人处事,真就那么单纯随性吗?倘若丽妃真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自己为敌,谋算陷害,那元公主自然是会去帮她的。如此一来,自己以后的日子怎么可能好过?
云裳心中纷乱的猜疑,锦澜却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后宫的事,我不喜欢管。”抬头看一眼窗外,锦澜招手示意云裳坐到自己身边,“后宫女人多,难免的是非多。大概是看得太多了——我从心底里厌恶那些心机算计和为了争宠夺势而使出的龌龊手段。丢尽了天家的颜面!”
云裳诺诺应着,不知道她到底想跟自己说些什么。锦澜却好像被这些话拽入了某些很不愉快的回忆里,眉头紧锁。言语间提起些陈年旧事,于是话题便扯到了丽妃身上,“舒眉是个直肠子的人,为此很是吃过一些亏。当初黎文君可是使了不少手段折磨她。先前她跟我说你很像刚入宫时的她……”
“云裳不敢跟丽妃娘娘比。”
“是不能比。你比她老实多了。要是舒眉受了你这样的委屈,指不定得闹成什么样呢——我说了你别不信,真恼起来,她连帝君都敢打!”吃吃一笑,锦澜好似真的只是闲话家常,话头转得极快,“要不是当年滑了胎……这会儿也该是当娘的人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
“咳,若是真有个孩子,没准还能收收她的性子。”
这话既然起了头,顺势也就说了下去。
大约两年多前,丽妃曾怀过一个孩子。“宸浩喜得跟什么似的。”元公主倒是真不拿云裳当外人,事无巨细的把当年情形讲给她听。丽妃怀了身孕,宫中上下欢庆,白宸浩恨不能将她放在手心里捧到天上去。谁料想,才过了三两个月,突然乐极生悲——御医说,是被什么东西冲撞了胎气。
宫里对子息皇嗣这种事本就看得紧,丽妃又是帝君的心头肉,有孕之后,衣食用度都有专人负责,每天细细查探多次,绝不可能会出纰漏。
可,吃穿用度没有问题并不等于人也没问题。循着蛛丝马迹查下去,到底是查到了根由:负责给丽妃端药的宫女以前伺候过黎氏几日。那丫头在暗室里受了几轮刑,到底是松了口,说自己趁没人注意,在安胎药里做了手脚。
事情扯到皇后头上,黎文君一叠声大呼冤枉。锦澜听说,亦是怒不可遏,亲自坐镇中堂,押着那宫女来和皇后丽妃三方对质。却没想到,那小宫女竟还是个硬骨头……无论怎么严刑拷打,只一口咬死说是看不惯丽妃欺到了皇后头上,为主子鸣不平自作主张下的手,自始至终连一个对黎氏不利的字都没说出来。末了,为了不连累黎后,小宫女拼着吃奶的气力挣脱了两个看押她的侍卫,当着公主和丽妃的面,一头撞在了柱子上。血溅当场。
锦澜叹了口气,“人都死了,查也查不下去。”
更何况帝君也不想再查下去了。
碍着黎相爷的权势,白宸浩出面弹压了后宫的残局。事情不了了之。——但黎氏却为此付出了最为惨重的代价。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件事才是她后来被废的直接导火索,也是促使白宸浩决意提前对黎家下手的最后一个理由。而锦澜,她本来是极力反对帝君铲除黎氏的,可看见丽妃的遭遇后,却果断的站在了弟弟这边。
半年之后,血染皇城。黎氏获罪灭门,三族之内只剩下了被废的黎文君还活着,却被囚禁在了灵光殿。
丽妃的杀子之仇算是报了。
可她却不肯就此罢休。
“听说你跟着端妃在学琴?”锦澜眼底闪过一波探寻,云裳忙应了声“是”。“莲儿的琴艺是很好的,六七岁时就能在皇祖母的寿宴上献艺。皇祖母喜欢得不得了,常跟我们说,就是几位国手加在一块儿,都未必能有她的天分。”这些话的重点当然不是为了夸奖端妃的琴技,锦澜叹了口气,“你知道吧,舒眉不喜欢她。”
云裳点了点头。她猜想,公主大概是要告诉她丽妃和端妃不合的原因了。只是没想到,这个缘故竟会那么的……出人意料。
“舒眉一直怀疑是莲儿害了她的孩子。”
惯用兵法的女子,心中总要比别人多出几分机敏,她隐隐觉得端妃有害自己的嫌疑,似乎也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只是苦无证据。帝君说她多心,就连元公主也觉得这种怀疑有些空穴来风。“婷莲毕竟也是皇族血脉,再怎么嫉妒也不会做出谋害帝嗣这种事情。”可丽妃就是不信,一口咬定黎氏不过是只替罪羔羊,端妃才是真正的幕后凶手。“我们谁也拗不过她,没法子,只能由着她胡思乱想……她跟端妃的脾气从一开始就不大对付,因了这件事儿,闹得更僵。”
好在,宣婷莲这个人的处事原则从来都是能退就退能让就让,面对咄咄逼人的丽妃,人家的对策是:关起大门专心练琴,轻易不肯抛头露面,也不主动争取帝君的恩宠。竟是一味的示弱。
“我这个表妹很聪明。”轻轻一笑,锦澜把云裳心里想的那句话给说了出来,“家学渊源……这些年来,姑姑对朝中局势的关心可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子。婷莲肯这么让着,也是笃定了宸浩不能立舒眉为后。”
黎文君被废,宫里只有两位分位高的妃子,论出身论才华,姜舒眉都不能跟她这个出身皇族的郡主相抗。宣婷莲这一退步,可是退出了大片大片的海阔天空。她那温婉贤淑的性格与世无争的品德被大长公主在外稍一宣扬——朝中臣子们就有一半站在了宣家这边。毕竟,宣家出过皇后,端妃又贤良淑德,怎么看都比出身行伍行为粗肆的丽妃更适合坐上皇后的宝座。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见云裳不说话,白锦澜走到窗边。外面正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莽莽苍苍的山林中掩映着一座座精巧的宫殿,而更远处,则是刚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繁华帝都。
“宸浩把《凤仪图》给你,意思已经很明白了。”白锦澜望着窗外没有回头,清冷的声线却是有条不紊的传入云裳的耳朵,“原本我还有些疑心,觉得他可能是一时心血来潮,或者是笼络沐相的刻意作为。但自从丽妃告诉我他对你的态度之后……”转眸一笑,瓶中牡丹尽失颜色,“我反而确信了,他对你是认真的。”
“云裳,我这个宝贝弟弟,怕是真的喜欢你。”
这是云裳第二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上一个,是前晚白宸浩那没头没脑的两句。蓦地羞红了脸,勉力问道:“可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慢慢看明白。”锦澜稍一扬眉,神色淡定的倚着窗子看她,仿佛一直能看到人心里去。“你真的很像他……”
“他?”听起来,这个“他”指的可不是帝君陛下。
“你大哥,沐风行。”熟悉的名字意外出自公主口中,云裳很是吃了一惊,“公主认识我家大哥?”
锦澜脸上拂过一层惆怅,像湖面上笼着的薄雾,短暂的停留,倏忽间又散去。“认识。很久以前,曾有缘听他吹过一支曲子。”
回忆逆着时光慢慢爬过心头,当年坐在花荫下的青衣少年……当日太皇太后的赏花宴上,挺拔而出众的王孙公子……是啊,她也曾有少女懵懂的心事,曾有宛若春花般绚烂的笑颜……
看见云裳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锦澜不动声色收了心绪,“你哥哥是个才子,文武双全,人也沉稳。还精通音律。”
“是啊,他弹得一手好琴,不在端妃娘娘之下。”提起大哥,云裳顿时觉得心里活泛起来,心情渐渐转好。“不过外人也都只看到他最好的一面,根本不知道他背人时是什么样子,其实他没那么沉稳……”
“哦?是吗?”
话头被这么一绊,锦澜似乎也忘了先前想说什么,顺势便往沐家兄妹间的轶闻趣事上拐了去。直到晌午时云裳走出明霞殿,也再没提那些令彼此感到沉重的话题。
敏珠沏了盏茶进来,搁下茶和点心,端着茶盘踟蹰不去。云裳知道她担心自己在明霞殿里的遭遇,故意拖延着好让自己开口……可是这当儿,她只觉得头疼难忍,连一个字都不想提。无力的抬了抬手,“没什么事,你下去吧。”她没心情跟敏珠说事儿或是分析元公主的心态立场,这会子她头痛的要命。
在额角,在眉间,一跳一跳的,像条不安分的虫,在那里蠢蠢欲动。
她叹了一声,蜷缩着身子面朝着花塌里面躺了下去。元公主今天说的那些话,表面看,是在提点她不要搅进后宫的争斗中去,一如丽妃的“直白”,白锦澜开诚布公说她厌烦这种事情。如此看来,公主和丽妃两人还真是相当的默契——云裳撇嘴笑了一下,背靠着元公主这棵大树,难怪丽妃可以如此怙宠。
但无论再怎么受宠,姜舒眉也难成为一国之后。出身只是个冠冕的借口,关键问题是:她是从将军府出来的,代表武将集团的利益,以宣家为首的皇亲们是决不会允许她骑到他们头上的,更何况宣家和沈远心一向都是死敌;而另一边,唯沐相爷马首是瞻的文臣们也不会支持一个武家女子去当皇后。——经由敏珠潜移默化的传递,这段日子,云裳从沐风行的书信中颇了解到不少前朝的事。
外戚一党,文臣一派,将军一帮。
几股势力绞在一起,早已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格局。宣婷莲的靠山是外戚,姜舒眉则有大将军麾下的人马给撑腰,而自己……云裳苦笑起来。文臣这一派,原本以黎家为首——当年黎文君打败宣婷莲,最终赢得后位,就是文臣在这场博弈中占了外戚上风的结局。后来黎家败了——确切的说,是在文臣内部惨烈的党争里输给了沐家,继而衰落下去。她爹沐梓荣也是个狠角色,借着帝君的手,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灭了黎家,连一丝余地都没给留。跋扈泼悍的黎文君,独占后宫那么多年,最终也只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后位空了两年,出身文臣世家的女子也在后宫这出戏里缺席了整整两年。这个局,缺了任何一方的势力都是不完整的……云裳把头埋在角落的暗影里冷笑起来。老爹那么精于算计,怎会选错送女儿进宫的最好时机?帝君大婚的时候他没送几个姐姐去参选,就是因为当日还被黎家压制,占不到先机。如今黎家倒了,朝中另立新后的呼声高涨——他马上就眼都不眨一下的把自己送进了宫里。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走到哪一步都不会押错牌局。
素白的指尖沿着卧榻的雕花扶手慢慢游移。宣家跟武将们不合不是一天半天了,文臣们也不支持立姜氏为后。眼瞅着宣婷莲胜算更大,大长公主想扶自己的女儿上位,削尖了脑袋巴结沐家……可是沐家,现在沐家也把女儿送到宫里头了。
这就有趣了。
三足鼎立的局势下,任何两方联手都意味着剩下的那股势力永无出头之日。趁着她才刚进宫,沐家正是摇摆不定的时候,拉过来结为同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么想想,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端妃丽妃都对自己那么和善了——喜欢远谈不上,拉拢才是真的。
但,无论女人们怎么争,最终能决定一切的,还是帝君的态度。
早上白锦澜提起《凤仪图》的时候,云裳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如果帝君真的属意沐家,想把后位授予文臣一边。那,自己得宠与否,其实没有关系。远了不说,黎文君就是个很好的先例。白宸浩不喜欢她,但她照样在后位上坐了五年。同理,他也可以冷落沐云裳一辈子,但这并不妨碍他下旨立她为后。
政治博弈面前,喜欢和给予,本就是两颗毫无关联的棋。
凤仪图,凤仪图……云裳忽然有些恼恨那幅画。头也更疼起来。想当初,爹看到那幅图时只是“稍微”的意外了那么一下,难道帝君的作为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还有白宸浩,他赐画,是想立自己当靶子吧?如果没有前夜那句突如其来的话,云裳一定会坚信:他只是把自己竖成靶子让各方人马有的放矢。想来大哥也是担心着这个可能,所以才在送她入宫时说了那样一句。
可是,白宸浩却说他喜欢她……他为什么要那么突兀的说他喜欢自己?调侃,欺骗,戏弄?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就连元公主也说他是真的对自己有意……这姐弟二人想干什么?联手玩的什么把戏?
不想想,却忍不住想。越想越累,云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细琐的响动传来,她察觉到身后有人。估摸着也到了午膳的时候。云裳懒懒抬了下手,示意身后的人先出去:“我这会儿还不饿。只头疼得厉害,小睡一会儿……敏珠,你叫他们别来扰我。”
身后悄无声息。
云裳把身子蜷得更紧些,阖上眼刚要昏睡,忽然,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温热的掌心印在眉间,陌生男子的气息吹在她的后颈上。“头痛?那我给你揉揉。”
听见这话,云裳顿时觉得后背紧绷,本能的翻身坐起,却正好跌入某个预谋已久的怀抱。
“没睡好吗?”白宸浩俊逸的面庞在眼前轻晃,笑容里满含关切,却没由来让她感到毛骨悚然。“陛、陛下……”
“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怎么说话还磕巴?”看出她的紧张,白宸浩略微松了松手,“行了,沐云裳,这种受惊小鸟般的姿态,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
说着,放开她,退到旁边捡了个凳子坐下。
云裳惊魂甫定的拉了拉衣裳,尴尬的看着白宸浩。怎么接连两次,都被他撞见衣衫不整的模样。帝君陛下却很是随意,单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打量她半天,忽地一笑,“你变了很多。”
这话,从何说起?
云裳觉得自己真快要晕了。这是白宸浩第二次吓到她。在她已经习惯了看他背影之后,在她做好一切准备当个冷宫怨妇之后,这家伙突然用一种暧昧的,看旧情人一般的眼神对着她——窘得她只恨不能挖个洞钻下去。
如果不是有病,那这人的人格也太分裂了吧?
“臣妾不太明白。”深吸了好几口气,好容易才把声音和理智拽回来,云裳看着他,“我……哪里变了?”
“哪里都变了。”白宸浩挑了一下眉,端起桌上那盏雪峰茶抿了一口,又塞了块点心在嘴里。“个子长高了,人变漂亮了,开始懂规矩了……演技也更好了。”
“我……”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试探着开口,云裳皱起眉头:“陛下的意思云裳不太明白……长高了?难道说陛下小时候就见过我?”
“你不记得?”短暂的震惊之后,白宸浩定定看着那双闪动着无辜的眼睛,探询良久,终于确定她不是在撒谎,“七年前,龙王庙。”简短的提示,她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一夜的惊心动魄亡命奔逃,坦诚相对的辛酸心事,破庙供桌下生死相依的一幕……历历在目。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七年前?”云裳眼底写满疑惑,像染了轻愁的云翳,始终没能如他所愿化为清朗。皱眉想了一会儿,忽然眼里一亮。“七年前,我十岁……”
“对,那年你十岁。”这么多年了,那个红衣绿裳梳着双鬟髻的女孩儿一直挂在他心上,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在他眼前晃。“龙王庙的事,你忘了吗?”
云裳苦笑了一下,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很显然,白宸浩见过她,在七年前的什么龙王庙。只是,那时候的她……涩涩苦意漫过心头,眼前又浮现起了那树被染成血色的花。“不是忘了,是压根记不起来。”
她叹了口气,“我十一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几乎没命。后来虽然被救活了,可是却丢掉了从前全部的记忆……”
据说是从树上跌下来,撞坏了头。只记得仿佛是被拽入了一场纠缠的梦里,幽深的黑洞深不见底,她一路跌下去,只觉得恐惧。四周没有光亮,黑洞仿佛没有尽头。好在,到底终于醒来,可是却已经成了个痴痴傻傻的娃娃。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爹,不记得娘,不记得乳母丫鬟哥哥姐姐,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大哥。沐风行坐在床边,见她醒了,满脸的欢喜。他把她抱在怀里,像捧着块易碎的琉璃。她木木的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喜悦渐渐化成了沉重的叹息,沐风行拍着她的背告诉她,姚夫人已经去世了。
似是怕她伤心,他又搂了搂她,“云裳别怕,以后哥哥会保护你。”
她没害怕,也不伤心。对一个失去记忆的女孩来说,母亲只是个她不记得的女人而已。身子慢慢好起来之后,下人们告诉她,母亲是得暴病死的,按着相爷的吩咐,已经葬到了城外。云裳听完,无动于衷的“哦”一声,并不哭闹,只是木愣愣的坐在碎香园的回廊上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树发呆。
据说她昏睡了半个多月。从树上跌下来的时候海棠还正盛,醒来的时候,花都快谢尽了。
听完这些,白宸浩脸上有些错愕。“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装的,原来竟是误会了。”他拉起她的手,另一只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片碎玉,塞在她手心里,“我就说你怎么一直没来找我。看来,这个你也不记得了吧?”
云裳低头看去。掌心里安静的躺着一片温润的白玉。是半只蝴蝶的翅膀。精巧的刀工在蝶翼上镂刻出回旋卷曲的花纹,虽只有半边,却还是活泼灵动,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一样。
“这是我的东西。”她说,“是我娘留给我的。”
白宸浩眼中波光一动,“记起来了?”
云裳摇了摇头。她站起来,快步走到镜台前,开了妆匣——左边门里最后一个抽屉,把手处嵌着用螺钿镶成的牡丹花。用力太急,一拉就把整个抽屉给拎了出来,她也顾不上斯文了,端着抽屉奔回白宸浩跟前。一反手,里面的东西叮叮咚咚全倒在桌上。紫玉钗,翡翠簪,镶金的镯子,珍珠的花钿……珠光宝气中忽然闪出那么一点白色来,素手一拈,可不正是另外那半只蝶翼!
“奶娘跟我说过,这是娘生前给我的东西,我从小就带在身上的。”云裳把手里那半块玉片推到白宸浩眼前去,“可是不知怎么就给摔碎了,只剩下半璧。”
“还以为是被我给弄丢了呢……原来在你这里。”
却原来,在你这里。
目光轻轻一碰,视线便被他的笑意卷了进去。云裳恍惚有点失神。白宸浩伸手把桌上的两半蝴蝶拼在一起,“摔碎?亏你也信!这是紫国海底产的冰玉,看着虽然温润,质地却是坚硬无比。”无声笑起,嘴角隐隐含着一丝得意,“若不是动用了天下少有的利器,哪里会断得这么彻底?”
云裳不说话。确实,玉蝴蝶是被人从中劈开的,一分为二,断口非常整齐。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许久,她听见自己这样问。
“忘了就算了。”他动了动嘴,却突然又不想说了,“放下过去也好,心无挂碍往前走就是了……以后路还长着呢。”
“可我想知道。”她抬起头望着他,倔强的抿着唇,一字一顿。
那双眼里闪动的,分明是执拗。奇异而熟悉的感觉瞬间笼上白宸浩的心头。点点滴滴,俱是惊喜。对!这才是沐云裳,这才是他认得的那个沐云裳!没有期期艾艾,没有委曲求全,没有阴谋诡计,敢爱敢恨干脆利落胆大包天而且还有些偏执性格的小姑娘……
那么,过往。
暗夜的森林里只剩下一种单调的声响。是嗒嗒的马蹄,幽邃深寂,仿若永不停息。
一骑绝尘,不远处,大片的追兵在身后紧紧跟随。
策马狂奔的间隙,马背上的少年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早知道一出宫门就得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围攻剿杀,他还会那么率性的“逃婚”去吗?
无论对或错,都已来不及细想那么多。他是独自跑出来的,身边连一个侍卫都没有。可是现在背后却有不下二十个杀手!白宸浩扬手狠狠抽了胯下的灵风一鞭子,顺势攥紧了腰间的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可想,只能豁出去了,跑得脱就跑,万一逃不掉,只好跟他们硬拼了!
树林张扬的枝桠仿若巨怪的手,暗影渐渐被甩在了身后,月光照亮眼前山路,前方不远处是个三岔路口,两个选择:一条路曲折上行,通往山顶,另一条则是往下走,是下山的唯一路径——脑海闪念如电光火石:只要到了山下,就会有人烟,无论那些人是什么来路,心里多少都会有些忌惮,不敢明目张胆下手。要是运气好,到了山下正遇上巡逻的官兵,他就有救了!
可是,此处已近山巅……通往山下的路曲折漫长,中间几乎又没什么密林好隐蔽遮挡,万一那些人在途中追上了他,或是相距一箭之地时使用暗器,那他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灵风疾驰,岔路就在面前了,紧迫的时间容不得人细想。马到岔口的瞬间,白宸浩做出了他最后的选择:翻身下马,顺着坡上的草甸滚落下去。半空里还不忘狠狠抽了自己的御马一记——灵风吃痛,扬蹄跑得更快,加之背上没了主人的重量,脚下越发有力,一溜烟就沿着山路奔了下去。
宸浩顺着芜杂的草丛疾速滑下了山坡。沿途的零星碎石磕撞得人四肢剧痛,但他不敢吱声。耳听得追兵奔着马儿的方向去了,这才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运气不错,草坡滚到底,是条不深不浅的沟渠。他赶忙从水渠里爬起来,顾不上满身泥泞,往上游走了两步,掬口干净水喝,又洗了把脸。
这片山处于皇家林地的边缘,他很清楚,每天天亮时分都会有兵马上来巡视——宫里的人在天亮前肯定会发现他跑了的事,内侍卫的高手们必然会追出来找。抬眼瞥了下东天上的月亮,只要能在这山间熬到天亮……哼哼,以后有的是机会查清那些人是受了谁的主使!
“喂。”清脆的一声唤,宸浩抬起头来。不远的处站着个小女孩儿,隔着水渠一脸好奇的打量着他,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停的闪。“喂,你是狐仙吗?”
“狐仙?”少年被她问得有些发懵。警觉地摸了摸手中的剑,然后又笑自己太过紧张。不过是个小女孩。宸浩看看她,“我不是啊,怎么了?”
“不是狐仙干嘛长得那么好看?还半夜在树林子里出现!”女孩仿佛很失望,提着裙子跳过沟渠,走到他跟前,“我娘跟我说,要是半夜在山里遇见长得好看的哥哥,十有八九是狐仙!”
白宸浩“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怕露了痕迹,强忍着没敢放声大笑,只趣她道,“你也是半夜跑出来的,你长得也挺好看的……难道你只小狐狸吗?”
“嘁——”小姑娘扬起一脸的不屑,“我要是狐仙,还用问你啊?”眼珠一转,狡黠的侧头看着他,“刚才听到好乱的一片马蹄,是追你的吗?”
这话正戳中他紧张的心绪,眼波一凛,“你怎么知道?”
女孩儿丢一个白眼给他,倒是很不以为意。“这么晚,谁会往山里来?要不是追你的人,那肯定是来找我的!可要是找我的,他们必然得叫我的名字,没叫我名字……不是追你的是干嘛的?”
话虽绕,但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少年紧张的情绪渐渐松弛了下来,“你倒蛮聪明。”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女孩和他坐在山顶的龙王庙里。古寺年久失修,已然荒废。燕巢蛛丝结得到处都是,条案上也堆着厚厚的一层灰。没有火,两人只好在门槛上坐着。好在,今晚的月亮还不错。
她说她叫云裳,一早陪娘出来上香,半路上遇了劫匪,跟家人失散了。一个人迷了路,又怕走出去遇到坏人,所以索性在这里等着家人来找。说完,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大圈,“你呢?”
“我?”宸浩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到底隐去了身份。“奶奶让我娶媳妇,我不答应,跟她老人家吵了几句,心里烦乱,就偷着从家里跑出来了。没想到……遇上了那些坏人,他们想杀我。”
“娶媳妇是好事儿啊,你干嘛不干?”小姑娘压根没去追问他话里的漏洞,只一味叹惋他不想娶媳妇儿这件事情,“你不愿意?为什么?新媳妇长得太难看吗?”
“不,挺漂亮的。”还都是名门闺秀。宸浩深吸口气,也拿了个树枝在地上胡乱画圈,“可是我不喜欢。”
“哦……”她想了想,低垂的眼睫像翕动在月夜下的一双蝴蝶翅膀,“不喜欢,那干嘛要娶啊?”
是啊,不喜欢干嘛要娶……宸浩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不得已。“是我奶奶的主意。其实我知道是为了我好。没办法,我爹妈死得早,家里就撇下奶奶、我、还有姐姐三个。”说不清为什么,他突然很想跟这素昧平生的小姑娘说说心里话,说说那些憋在他心底很多年的话。“孤儿寡母的,免不了的会被人欺负。我爹撇下的家业,奶奶一直在强撑着。可到底防不住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眼睛。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太好……所以就给我相了两个媳妇。说是都能帮衬着我们家……”
“啊,两个啊?”
“嗯,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他爹跟我爹也算世交,对我还不错。要是娶了她,我以后就能借她爹更多的力。另一个是自己家亲戚,是我表妹……我姑姑就这么一个女儿,亲上做亲,姑姑姑丈,还有姑丈他们一家,以后都会向着我的。”
云裳扭头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洞悉,“我明白了。只是我不懂,既然娶媳妇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怎么着你都不吃亏的,那干嘛还不愿意呢?”
是啊,干嘛不愿意?极度厌恶的情绪浮上心头,让他觉得有些燥郁。他不是看不清眼前这时局,他只是单纯的排斥,抗拒。他是当今天子,是白氏嫡裔,血管中流淌着的高傲让他低不下这个头去……天潢贵胄的凤子龙孙,最终却连婚姻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做主,还谈什么江山社稷?不但他,就连锦澜……
“因为我姐姐。”提到姐姐,一抹哀恸滑过眼底,“我姐姐去年嫁人了。嫁了个有能力帮我们家走出困境,但她却根本就不喜欢的人。”
而且,那个人比她大二十岁。
想起姐姐,宸浩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锦澜出嫁的那天,他遵从帝都风俗去送嫁……上轿的时候,他难过得不敢去看她的眼。可是姐姐却那么的平静,她嘴角挂着恬淡的微笑,非但没有丝毫怪罪之意,反而拉着他的手轻声叮咛:“姐姐走了。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儿,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那双眼睛太平静了。似一汪沉寂的死水,再也翻不起半点灵动的波澜。以前的姐姐可不是这样!他想起那个温柔聪慧的姐姐,每年清思殿第一朵芍药开时,她都会拉着他的手一起去看,斯时情形此刻宛然浮现于眼前,锦澜的笑容如春花一般灿烂。在他眼里,姐姐是皇宫里最亮丽的一抹流霞,是怒放在内苑中最美的花……胸口处闷闷的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缓缓被撕裂开来。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姐姐才这么做的!皇祖母是怎么说的来着?——牺牲。对,就是牺牲。这是生在皇家应尽的义务,也是为了维护皇权而必须要做出的牺牲。
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奶奶已经无力帮他撑着这片天了。他知道,笼络不住沈远心,他就坐不稳这个帝位。可是没想到,沈远心、沈远心的忠诚竟要用姐姐去换……他心里很难受,非常非常的难受,可是他没办法反驳奶奶的话。因为他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就这样,锦澜牺牲了自己。她才比他大两岁……宸浩忘不了一年前那个压抑到令人崩溃的夜晚,他坐在龙椅上,看着姐姐哭到无泪,眼睁睁看着那双眸子里的亮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再也哭不出来的时候,锦澜变得无比平静,她缓缓抬起脸来,看着他和皇祖母,斩钉截铁的说:我嫁。
回过神来,绣着海棠花的白色手帕已递到了他眼前。宸浩抬起脸来,赫然发现泪水已经挂满了自己的面颊。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将压在心里多年的抑郁事无巨细的倾诉给了眼前这个女孩。真是怪事,锦澜出嫁那天他都强忍着没哭,这会儿却在一个小女孩面前哭了。
又或者,这些泪,从他八岁那年坐上帝位起就藏在了心里。今夜,只是找到了一个倾泻而出的破口而已。
“你姐姐一定很爱你。”看他擦干了面上的泪,云裳开口说,“要不然,才不会心甘情愿为你去做这些事。”她蜷着身子倚在破庙的门框上,歪头看着已到中天的月亮,“就像我娘,要不是为了我,她才不会留在我爹身边呢。”
“怎么,你爹对你娘不好吗?”
好,可好又能好到哪里去?父亲对母亲的爱,不过是对一种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自然选择,因为看见美好,所以选择占据。也许他从来都没想过,那朵美艳动人的花,其实更应该开在山野间,而不是被无端折下,供在金镶玉的花瓶里。
“爹好。可是家里的姨娘们不好。”云裳撅了嘴,把手里的树枝掰成一段一段的,扔到画好的圆心里去,“还有大娘。她们联起手来欺负我娘……娘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她们就是嫉妒她,嫉妒爹对她好,恨她长得比她们加起来都好看……你知道吗,我娘是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人,从来都不跟她们争,可是她们却想要我娘死……”
树枝扔完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扭头看着他。“其实刚才我没跟你说实话。什么遇上劫匪啊走散了,都是假的!那些人,还指不定是谁派来想弄死我们的呢!”大娘还是三娘?或者别人?都一样!她才不傻,劫匪都是要抢财物的,怎么会一上来就下死手?女孩儿说着,眼底闪过一抹冷冽的光,“我娘太傻了,眼睁睁受她们欺负,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哼,等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替她讨还回来!”
宸浩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不过才十岁左右的年纪吧?竟然……咬牙切齿的瞬间,美目中竟有着磨刀霍霍的冷意。这并不是个可爱的眼神,可是却无端拨乱了少年的心。或者,更确切一点说,他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深藏心底的阴暗,以及绝不认命的倔强。
宸浩忽然笑了,“你怎么还啊?”这句,似是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不知道。”她倒也干脆,完全的不假思索。“总会有办法。反正无论怎么样,将来我一定会保护我娘!”坚定的眼神落在他眼里,那些话也字字句句敲进他心里,“我要是像你一样,娶个媳妇就能让我娘不受别人欺负,再不喜欢我都答应!”
“嫁给不喜欢的人也愿意?”
“原意!”执拗的神情叩得他心里一阵阵发紧,“管他是不是又老又丑又讨厌呢,只要能让我娘不再受委屈,我才不在乎受不受委屈……她都为我受了那么多委屈了。”
宸浩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为什么逃出来?因为不甘心,因为不愿意。因为不想重蹈覆辙走锦澜走过的老路。锦澜已经为皇权牺牲掉了自己,他不愿拿自己的婚姻再当一次筹码。倒不是在意那个名分,而是这件事让他觉得屈辱,自己哪里像个帝君,分明是权臣手里的傀儡娃娃!
可是现在,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却目光坚定的告诉他:只要能不让亲人受委屈,自己受多少委屈都愿意!
——锦澜决定嫁给沈远心的时候,心里难道就没有过委屈?跟她承受过的痛苦相比,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算得了什么?还有什么可为难的?不过是外有黎相施压,内有姑姑拿着宣家的势力胁迫自己;不过是要在两个都不喜欢的人里随便选一个放到皇后的位置上去;不过是场角力和博弈……没错,皇后宝座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个筹码而已,那只是一张牌,一颗棋,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押上去,他就有赢的机会。不。不要再想什么面子和愿不愿意。姐姐都为自己牺牲了那么多,难道他就不能牺牲掉这一点点吗?他还年轻,他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沉下心去,慢慢收拾起这盘残局,总有一日——总有那么一日,他可以扬眉吐气的踢走所有障碍,让自己、还有自己最在乎的亲人,不再受这些无端的委屈!
一瞬间打通了心里所有的关节,宸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帮了我好大一个忙。”他看看身边的女孩,“我现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无论这条路多难,都要咬着牙走下去……我不能再让我身边的人跟着我受委屈。我得去保护他们。”顿一顿,他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见她灵巧的闪避,嘴角一弯笑了出来,“你一个女孩子家,也不该去承受什么委屈。这样吧,以后要是有事,你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
“你怎么帮我啊?”云裳站起来,不屑的叉着腰,“练好拳脚去把我家那群母老虎挨个打一顿吗?”
他大笑起来,“当然不会……总之我有办法,你信我就是。”再怎么窝囊再怎么不如意他也是一国之君,这点小忙总还能帮得上。看她衣着谈吐,估计是京城哪位大臣的家眷……小事一桩。
他把手帕还她,却忽然在丝帕里捏到枚硬硬的东西。展开一看,是一只白玉蝴蝶,裹在层叠绢绣的海棠花里。认出那是紫国的冰玉,他灵机一动,顺势抽开了腰间的雪刃——这把先祖传下来的宝剑,据说不但削铁如泥,而且还能摧金断玉。
没等云裳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铿锵一声,宸浩手起剑落,白玉蝴蝶被从中劈成了两半。
“喂!那可是我娘的陪嫁……”
“我不打算赔你。”不由分说,其中一半递给她,另一半包回手帕塞到怀里。“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你……云裳,你记着,要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或者被人欺负受了委屈,你就拿着这半只蝴蝶来找我。这是个承诺,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帮你……”
云裳半信半疑,反问,“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哪儿找你去?”
想了想,他决定不再隐瞒身份,“我姓白。你要找我,只要到宫……”话没说完,脸色遽变。慌忙拉起云裳,躲避进了破庙里。
不远处的山包底下,星星点点的火把亮了起来。像是有人影,渐渐朝这边逼近。
宸浩拽着云裳钻到供桌下,心里大呼不妙。一定是先前那帮杀手追上了灵风,发现他不见了,知道中计,迅速折返了回来。月亮虽偏了西,可天亮至少还要一个多时辰。破庙很小,四周避无可避,供桌的帷幔虽然能挡住两个人的身形,但那些人肯定不会如此的不经意——定是要细细搜寻的。
纵是如此,少不得也还是压低了声音叮嘱云裳,“别出声。”
供桌下狭窄逼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女孩儿的头枕在他胸前。宸浩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安慰般拍了拍她的肩头,他伸手握住了那把剑。
脚步声渐渐近了。火光照亮了小小的庙宇。为首的头头显然极富经验,一进门就发现了这里有人来过的痕迹。
“搜!你,去后面看看。你,去看看桌子下面!”沉声一喝,头头指派着喽啰们分散行动。其中一个人应声便往供桌边走。宸浩心说,完了,这下只能硬拼……十之八九还拼不过!
极度的恐慌和忐忑让他没有察觉到云裳已经悄悄挣开了他的手。等他明白过来时,女孩已经很果断的往外爬,他本能的拉了她一下,却被挣脱。磕碰间,她的手肘撞上了他的胸口,闷闷的疼。
“我在这儿!”含着惊喜的扬声,她跌跌撞撞的从帷幔底下爬出去,一边扯着头上的蛛网,一边笑着对那些人说,“哎呀,躲了这么老半天,我都快害怕死了……你们怎么才来呀……”一扁嘴,竟给哭了出来。“快快,快点送我回去,我一定叫爹爹重重赏你们!”
杀手们被她弄得有些懵。原以为追到了那条真龙,却不想龙王塑像下爬出来的却是个陌生的小女娃。为首的那人打量着她:粉雕玉琢般的容颜,倒真是个绝世佳人的胚子……不由起了歹心,沉声喝问吓她:“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可还见过其他人?”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要不是你们这些护卫不中用,我和娘怎么会遇见那群乱匪?要不是跟他们走散了,本小姐至于钻桌子底下躲着吗?”云裳翻个白眼,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她叉起腰来,化身泼悍任性的大小姐,还不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继续佯哭,“那么凶干嘛?居然敢凶我……小心我回去让爹爹打断你的腿!”
原来只是个遭了劫匪跟家人失散的臭丫头。杀手头头冷笑一声,伸手扣住了剑柄。这样碍事的东西,还是及早清理掉干净。
小姑娘却并未察觉到危机,仍在不依不饶的闹,一把揪住供桌方向走去的喽啰:“还愣着干什么,快点背我下山!放心,虽然保护不力,但你们找到了我,自然也算将功赎罪。相府不会亏了你们几个的……要是我说两句好听的,爹爹一高兴,没准儿还赏你个官儿做呢!”
相府?杀手们有些愣了,相视一望,小头目攒了眉头。绛龙城里总共俩丞相,无论哪一位,都不好轻举妄动。如果她真是相爷的女儿,那这口还真不太好灭……思忖一下,到底不放心,忙追问道:“什么相府?哪个相府?”
“废话,沐相府啊!”云裳骂完,突然做恍然大悟状,“咦,难道你们不是我爹爹派来的护卫吗?”
也许是她装得太像,也许是杀手们实在没在这破庙里看出什么别的痕迹。杀手头儿对手下使了个“撤”的眼色,小喽啰转脸看着云裳,咧嘴一笑,就坡下驴:“是是是,其实我们就是来找你的,只是不放心,核实一下而已。走吧,小姐,我们护送你下山去。”
人声渐渐远了下去,终于,杳无痕迹。
宸浩掀开了帷幔的一角,缓缓舒了口气。这女孩还真是聪慧,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引开那些奸贼。云裳……他摸了摸怀里的那方帕子,沐家是吗?
朕记住你了,沐云裳。
“捱到天亮,我下了山。很快便遇到了出来寻我的侍卫。”从容脱险。回转皇城,佯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不动声色的暗中查清事情的始末,揪出了计划刺杀他的主谋者,但是却隐忍不发,迟迟没有动手。那一夜的经历让白宸浩想通了太多太多,在没有能力一击制胜致敌死地的时候,韬光养晦绝对是他最好的选择。是,这样很委屈,但那委屈只会是一时,绝不会是一辈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坦然的下诏立黎文君为后,同时又将宣婷莲册为了端妃。后妃名分一定,加上沈远心从旁帮衬,暂且算是牵制住了朝臣和外戚们的势力。
说完往事,年轻的帝君终于长长舒了口气,“为避免不必要的事端,我没有找过你。”私下里派人查探过,核实了,沐梓荣确实有个叫云裳的女儿,是二夫人姚氏生的,在家排行老四。
调查点到即止。他不想过多的去惊扰她的生活。那一夜的遭遇,笑容和泪水,与她并肩坐在破庙门槛上促膝谈心时说过的话,同命相怜的相惺相惜,还有在黑暗中的短暂相依,都跟那半璧白玉一起裹入泛黄的丝帕,深深埋进了少年的心里……
匆促一聚,而后便失去了联系。光阴绵延开去,回忆被锁在过往里,模糊得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
直到,七年之后,忽然在秀女图册里看见那张画。
翩然的身姿,姣好的容颜,温柔中含着一点倔强的视线。他又看见了那双眼!某个熟悉的声音渐渐浮上心头。他望着那幅画,想起那年破庙里目光坚定的女孩儿,想起她说过的那些近乎偏执的话语,又想起自己给过她的那个承诺……忽然,会心的笑起。
隔了那么久,经过那么多的人和事,才终于明白,原来我心里最想要的那个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