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以来,她同医生和女儿展开着拉锯战。她坚持要出院,滕正龄没有发话,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似乎在默许事态自然发展。医生和女儿联手禁止她出院,每天继续药物治疗,并且似乎还在安排她手术的档期。侯蓝偷偷去看过自己的医疗费用情况,发现很多药物是需要自费的,加上床位费补贴和膳食费,这两个多礼拜以来,就已经砸下去将近一万元。钱仿佛枯叶在风中燃烧,化为灰烬,仿佛小石子被扔进湖里,瞬间沉底消失不见。侯蓝知道家里只有那几张薄薄的存折。那是多年来预备下的给多多念大学的教育经费。
侯蓝用空洞的眼神凝望着对床的汪老太。她紧皱着的陈年橘皮般的老脸上呈现出一个手无寸铁的儿童遭到欺负羞辱时的无奈表情。她们两人彼此对望着,一个满腹委屈,一个无动于衷。
汪老太某个子女扯直了脖子在高喊:“……你其实最盼望老娘死呢!你巴不得呢!房产证都已经改成你的名字了吧?老娘一翘辫子,你就可以去提动迁现款了!就不能让你得逞。老娘,你争气点啊,在死之前先把遗嘱好好地立下来啊。老娘,你可不要老糊涂,一辈子辛苦,可不要临到末了犯了次傻,把钱全都交给老三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那你就算死了,我们五个子女都会埋怨你的,我们会天天念、天天念!你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得安宁呢!老娘,你别睡了啊,你起来说句话啊……”
是啊,怎么可以让子女埋怨呢?他们未来的人生路还很长,一路上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
癌症这种鬼东西,当真可以把穷人活生生逼成鬼呢……
“小小,我已经知道你妈妈得的是什么病了。遇到这种严重的状况,你怎么可以轻描淡写地和我说一句‘还好吧’?!我想想不对劲,你平时那么认真敬业,不到万不得已,连自己发烧都会坚持来公司上班,一开口说要请三个礼拜假期,一定有非常严重的情况发生……现在我都清楚了。你不必说了。治疗需要多少费用?”小区边缘的高墙下,两人冒着严寒面对面站立着。路芒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注意小小红肿的右侧面颊,只是看到,就觉得心痛不已。但刚才打她的是她的父亲,自己又能怎样?难不成去揍还他?人家是长辈,家庭内部矛盾只有劝和不能火上浇油。所以只能压低声音严厉地质问她母亲的情况。
“……路总……”小小无可奈何地仰起脸来,望着他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脸。他表情是最冷峻的,但眼底深处却燃烧跳动着温暖火焰。刚才自己同父亲对峙厮打那么丑陋的一面都被他看在眼里了,他只是冷静地走进屋来,分开他们两人,关照滕多多同滕正龄待在一起,然后命令小小和他下楼。
——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老板……究竟是要有一颗多么强悍的同情心才会如此坚持不懈地、义无反顾地要求帮助她啊。不,不是的。他不仅仅是出于同情吧……自己心知肚明的……他说过他喜欢她。但她并没有在喜欢他。她爱的人、痴迷的人是段冲。从一开始,路芒就是严苛的魔王、冰封的神兽、工作中不苟言笑的冷酷老板。自己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同龄的男孩去看待过……
小小很清楚,此刻只要自己轻轻启动两片薄薄的嘴唇,吐露出一个数字,路芒一定会毫不思索地应承下来,提供给她所渴望的钱款。自己努力一辈子都未必赚得到的巨额资金,他会轻而易举地挥手递给她。但那算是什么呢?欠他的钱或许还能还得清,但利用他对她的感情而获取帮助,这样的感情债,还得清么?
因为一无所有而低头接受援助吗……因为自己身处这母亲身患癌症无钱医治、父亲无情无义见死不救、未婚夫同其他女孩有了孩子而人间蒸发不见的逆境、困境、绝境之地,就像捞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抓住路芒伸出的温暖援手吗?
这是对他真挚感情最大的侮辱吧。
自私自利、肮脏卑鄙……不可以。怎么可以?!
但是妈妈……要救妈妈需要很多很多钱啊……
小小仰起脸凝视路芒,他充满了勃勃生气却又严厉肃穆的眼睛像是两颗透亮的黑宝石,殷切地望着她,只等待她一声令下。多么优秀多么出色的男孩,家世显赫、头脑聪颖、意志坚定……而自己却是如此地贫穷卑贱、狼狈不堪、污浊低劣……
身后传来疾奔而来的脚步声和弟弟多多惊恐得完全变形的尖锐喊声,简直不像是人所能发出的叫喊声,令人肝胆俱寒:“姐——姐——你快来——医院打电话来——说妈她——妈她从病房里跳楼了——”
从病房位于六楼的窗口向外眺望出去,凄厉的北风呼啸,城市被铅板般沉重浓郁的夜色所压抑笼罩。远处钢筋水泥所构成的建筑丛林里,千家万户窗口里亮着温馨灯光,像广袤荒凉的荒野中闪烁的萤火,无论周遭环境多么恶劣,无论命运征程多么坎坷,都有家的萤火指引灵魂归属的方向。
哪里是自己家的方向?家里有一个不成熟的、容易冲动惹事的宝贝儿子。一个善良坚韧的、总是习惯把重担扛上自己稚嫩肩膀的懂事女儿。还有他……这一生唯一深深爱恋过的男人。曾经,深爱过的男人。从初恋直到结婚,漫长的婚姻里程里,爱恨情仇、相伴携手、争执吵闹、睚眦相报、分崩离析、聚合无常的男人……有时恨到想在他熟睡时杀死他,有时又偏偏为一些温柔小细节感动到想要流下泪来……
从两人相识到现在,整整二十七年,最终,推推搡搡、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他在远处,在目力所不能及的遥远家中。自己矗立在绝症病房的窗口,脚下是医院死亡般坚硬决绝的灰色围墙,以及墙边即使在寒冬也依然青翠摇曳的一排小松柏。
侯蓝把塑料靠背椅拖到窗台下,慢慢爬上去站在椅子上,然后轻轻推开了移窗。寒风像携裹着利刃的刺客一般破空而入。四十九年漫长又短促的人生。终于走到了这最后的一步。忽然感到彻骨的冷。有那么一瞬间,侯蓝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病号服,想转身去床上拿一件御寒的毛衣。转念忍不住嘲笑自己,到了这最后的一刻,还要什么毛衣呢?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很快,胸口也不会痛了,再也不会冷了。
把杂念丢掉。
把病痛丢掉。
把一切的负累都丢弃掉。
这样儿女才能好好地生活。
同一房内的病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汪老太一家吵闹不休的家属身上,直到窗户打开冷风扑面时才发现异样。只有汪老太,浑浊迷蒙的老眼穿透子女身影的间隙,一直充满疑问地投射在侯蓝身上,看见她站上了窗台,慢慢地朝虚空中倾倒出身体去。老太惊愕慌张地抬起手臂来,指着她剪影般凌空在夜色下的背影,口中含混不清地“啊、啊”地喊叫着。
当所有人转身回望窗口时,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侯蓝正像一颗破釜沉舟的炮弹般从六楼直坠而下。
一秒钟后,只听见从底楼冰封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筋疲力尽的外科医生从抢救室里走出来,朝在门口等候了整整四个小时的病人家属看了看。
滕正龄抱着自己的脑袋,蜷缩在长椅上。
小小在路芒和多多的搀扶下朝医生迎上去。医生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她女儿小小吗?”
“……”小小说不出话来,连点头的气力都没有。路芒代替她回答:“是的。”
“——我们尽力了。但她脊椎有两处粉碎性骨折、三根肋骨断裂、体内部分脏器大量出血……对不起……麻醉剂效用快消失了,我们本想为了免除她的疼痛继续使用麻醉,直到……但她似乎有话要对你说,她现在意识还清醒……但时间不会很长……她在叫你的名字……你进去看看她吧……”
医生把路芒和多多挡在门外,连滕正龄也没有放行,“她现在只想见女儿……可能有些话想单独交代。等她们谈完,你们再进去比较好。”
路芒轻轻拍了拍小小的脊背,希望能把自己体内充沛的能量通过掌心传输给她,望着小小轻声却坚定地说:“去吧。记得,我们在这里等你。”
寂静的抢救室里,侯蓝破损的身体安躺在浅绿色被单下,只有一张毫无血色的瘪塌得厉害的脸露出在被单上。令人惊奇的是,她潮湿黑亮的眼睛竟然还挺有神。小小的脑海里只浮现出“回光返照”四个恐怖的大字。拼命摇头,把这四个字从脑袋里驱逐出去。
“妈妈……”小小来到床前,微笑着柔声呼喊侯蓝。提醒自己不要哭。妈妈必然不想看见她难过流泪。也不要疯子一样摇撼着她早已散架的肢体,白痴一样哀恸地咆哮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小非常清楚啊。妈妈是为了不拖累大家才选择跳楼的。要珍惜她的牺牲和心意,所以,要坚强又勇敢地给她谅解和抚慰的笑容。自己的情绪在此刻已经毫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妈妈感到舒心。这是作为子女所能尽到的最后的孝心。
“……小……小……”
“妈,我在!”
“……你……不要恨你爸爸……”
小小心头无比酸楚,到了这一刻,妈妈竟然还如此护着爸爸。为什么?爸爸这么冷酷无情地放弃努力,不为救治她而全力以赴,以前更是做出种种伤害她的败坏门风的事情……妈是怎么了,她糊涂了吗?
“……因为一个……秘密……”
“秘密?”
“……我原本想带到黄泉路上去的……现在,我想告诉你实话……小小,苦命的孩子……最早败坏门风的人……是我啊……滕正龄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二十二年前,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不小心有了你……那时候我和滕正龄已经结婚三年……我生下了你,他知道一切之后,没有离弃我……虽然他心里恨我……他寻花问柳,也许是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平衡……他对我太宽容……就这一件事情,够了。真的,足够了啊……所以你不要恨他……他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从没苛刻对待你……只有我对不起你……孩子……这么多年来,一直隐瞒你的身世……我才是有辱家门、荒唐愚笨的母亲……要恨,你就恨我吧……”
侯蓝呼吸急促起来,嘴角喷出小小血沫,咬字不清地喊着:“……多多、多多……”
小小赶紧转身冲到走廊里去喊弟弟,滕正龄也急迫地一起挤过来,小小稍一犹豫,侧身让他们并肩进去同侯蓝作最后的话别。他们生离死别的背影触目惊心地深深印刻在小小的视网膜上,凌乱昏暗的抢救室瞬间边缘被拓展到无限了,形成了无尽的虚空,像宇宙。而宇宙的核心就是这一家三口。真正的一家人。
如果自己从来没有来到这世界上的话,也许,他们原本会生活得很幸福吧……